【清風(fēng)】碗之隨想(隨筆)
一直記得,小時候吃飯,祖母總是囑咐:“吃飯用心點,把碗端好了!”
于是,我們姐仨都小心翼翼,端好盛飯的碗,別看是粗瓷白碗,糙米煮粥,也是視若玉盤珍饈,不敢造次。
民以食為天。大約因為物資的匱乏,人們最關(guān)心的莫過于“吃”。見面問候也是:“吃了嗎?”甚至還會探討一下怎樣加工可以讓雜糧口感更好,怎樣掌握火候,可以既讓飯熟透又節(jié)約柴火。就好像現(xiàn)在,人們不失時機地分享自己的美食心得一樣。
假若吃飯不小心,把碗摔碎了,那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摔碗的人低垂了頭,為自己的錯誤內(nèi)疚不已。大人們會變了臉色,強壓制住內(nèi)心的不安,不停念叨著:“碎碎(歲歲)平安,碎碎(歲歲)平安!”
中國人最狠毒的恫嚇,莫過于“砸了某家的飯碗”。
鄉(xiāng)下人重情義,禮節(jié)也有很多講究。分享美食是最美好的情感表達。誰家包了餃子,搟了面湯,或者炒菜飄了香氣,往往會分出一份,送給臨近有老人或小孩的人家。而接受的一方必定要回贈一些食物,絕不可以讓人家空著碗回去。更不可以借故留下對方的飯碗,這是犯大忌諱的。這樣一來二去,鄰里情分就濃了。鄉(xiāng)下人家,大多如此。
不過凡事都有意外。
記得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我們家的一只碗被鄰居留下了。(這件事,大概是場誤會)過了一段時間,鄰居還沒送回這只碗,祖母就親自上門去要。鄰居大嫂一臉茫然,在她記憶里,早沒有這只碗的印象了。祖母不能發(fā)火,悶悶地回家。到了晚上,還念叨著:“怎么能昧下人家的飯碗呢?端自家的碗,吃自家的飯。強留下別人家的飯碗,你就能多吃幾碗飯嗎?”
敬畏飯碗,是鄉(xiāng)下人的信條。
這樣就有了每逢年節(jié)必添碗的習(xí)俗。添碗意味著添人口,人丁興旺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祖母謹慎地遵守著這一習(xí)俗,盼著我們姐妹再添個弟弟。不過很快到了七十年代,計劃生育推廣開來,添碗添丁的愿望也就落空了。好在父母都是讀書人,別人家的女孩子不要求讀書,而我們姐仨都被要求上學(xué)?,F(xiàn)在想來,真是多虧了父母的遠見卓識啊。
祖母也不像有些老太太那么老觀念,三個孫女承歡膝下,也沒感覺到她老人家多么失落。反而因為是孫女,更多了許多付出。就說上學(xué)吧,也是非常艱苦的。冬天,外面還黑乎乎的,祖母就把我叫起來,把滾燙的地瓜塞進我的書包。她老人家得起多早哇,趕在我上學(xué)之前,就把一鍋地瓜蒸熟了。在糧食短缺的年代,大片的耕地都種了地瓜,據(jù)說地瓜高產(chǎn),能糊弄饑餓的胃,現(xiàn)在關(guān)于小時候的飯食,印象最深的就是地瓜:蒸地瓜,煮地瓜,烤地瓜;生地瓜干,熟地瓜干;地瓜涼粉,地瓜粉條;地瓜小米稀飯,地瓜玉米粘粥……總而言之,地瓜讓我們的飯桌甘甜又單調(diào),地瓜讓我小妹妹的臉蛋細膩又蒼白。
我是村里第一個考上學(xué)的,雖然是小中專,那也讓鄉(xiāng)親們熱議了許久。那年代,考上學(xué)就意味著吃工資了,也就是端上了旱澇保收的鐵飯碗了。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親們比,可不就是魚躍龍門了,雖然工作后依然那么的清貧?,F(xiàn)在想來,那是一個多么清貧的年代啊??扇巳伺ο蛏?,俊朗清健之風(fēng)在拙樸的鄉(xiāng)間都是滿溢著的。那個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八十年代??!
時代總是在沉重的泥淖里闖出一條新路。在開創(chuàng)一個新世界的時候,有人奮勇地開路前行,有人則承受著發(fā)展的轉(zhuǎn)型之痛?!霸胰F”砸掉了姐姐家穩(wěn)定的收入,我們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時代在搖擺中前行,生逢其時的每一個個體,誰能置身事外、云淡風(fēng)輕?眼看著一起畢業(yè)的同學(xué),下崗了或是“下?!绷?,發(fā)家了,也可能“觸礁”了,“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時代在發(fā)展,陣痛在發(fā)作,個中滋味,真是酸甜苦辣,一言難盡。
幾十年過去,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生逢了一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我們每一個人的悲歡離合,奮斗或是掙扎,都是時代大河的一股激流或是一朵浪花?!敖旧稀钡陌装l(fā)漁樵,年輕時也不是“慣看秋月春風(fēng)”的。等到閱歷有了,心境有了,看出了“秋月春風(fēng)”的門道,人也成了“白發(fā)翁媼”了。
我們家櫥柜最里面,珍藏著兩只碗。一只是瓷的,上面有一對小魚圖案;一只是原木做的。這兩只碗都有來歷。那只瓷碗,是女兒滿月,母親親自上街挑選的。過滿月時,鄭重其事地從籃子里拿出來,里三層外三層紅布裹著,小心翼翼放到外孫女手里。這里面的講究,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的。姥姥家送一只碗,一個意思是外孫有飯吃,第二個意思,是姥姥家還留了一只碗,隨時歡迎外孫來外祖母家吃飯。
能隨時準(zhǔn)備接納你吃飯,這大概是中國人最大的誠意表達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還有一個家,張開它的懷抱,歡迎你的到來。它的廚柜里,永遠為你留著一只碗。無論你漫游到哪里,它,永遠守在原處,等你歸來。這是你的生命之根,它深深地扎在遙遠鄉(xiāng)下的一條悠長的胡同里,茅草屋,土坯墻,木格窗,想到這一點,你的心靈深處是否一陣悸動?還有什么,比這更打動你漂泊的心靈?
另一只木碗,則來自泰山腳下。女兒的小姨送的周歲禮物。那時她還沒結(jié)婚呢!工作單位就在泰安,在山下散步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攤位上的木碗,無端地覺得親切,就為小外甥女買了一只。木碗結(jié)實,當(dāng)玩具玩了七八年,還是完好如初。長大不玩了,就收起來,一直存放到現(xiàn)在。這只有泰山加持的木碗,看上去有點文物的意味了。
老家有個習(xí)俗,自己用過的碗絕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丟棄。哪怕你富貴了,發(fā)達了,當(dāng)年貧賤時的碗也要好好保管,不管是金銀細瓷,還是粗瓷泥瓦,吃飯的碗,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絲毫輕賤不得。敬畏飯碗,就是敬畏生活。
不小心摔碎的碗,也不能隨意丟棄,要用棉布仔細裹好,深深地埋進土里。人們的飯碗,來自廣袤的大地,最好的歸宿,當(dāng)然是回到它的來處。
搬了幾次家,淘汰了不少東西,因為一直記得祖母的教導(dǎo),餐具一直是添置,從不敢隨意丟棄。如果家庭聚會,鍋碗瓢盆兩大桌都不成問題。
人間味,煙火氣。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有碗,鍋里有飯,囤里有米。
這才是過日子的樣子。國泰民安,這就是國泰民安,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