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作為寒門貴子，涂自強從僻遠的鄉(xiāng)村出發(fā)，心揣夢想、一路前行的朝圣地是武漢大學。
　　 蹭小學同學的拖拉機出門，坐過順風小車，幫農家女人拖樹枝，小學工地干過短工，牛肉面館打個零工，城鎮(zhèn)做了洗車工，幫老人挖過塘，幫農民工捎過小布包……住過簡陋工棚，吃過免費餐飯，收過饅頭，被提過親，借了一本地圖，背上行李，靠自己的腳丈量青春的方向。即使風餐露宿，枕草垛，聞草香，數(shù)星斗，也做過無數(shù)的幸福憧憬。一路走來，一路打工，長長的履痕清單，哪一天都是充實和愉快的。
　　 武大到了。涂自強當著眾人的面解下布腰帶，從布腰帶里摳出汗水濕透的零碎，然后一張一張一塊塊地數(shù)給收費員。
　　 武大師生的注目禮下，每一張粘著汗水的紙票，都浸潤著自強的卑微和自信。
　　 自強從偏遠的鄉(xiāng)村走來，走過鄉(xiāng)村教室，走過武漢大學，走過武漢都市。他以夢為支點，自強不息，由貧寒的原生家庭奮爭而上，卻流蕩在低微的薪水和廉價的租房之間，屢敗屢戰(zhàn)，屢戰(zhàn)屢敗，活成一個城市邊緣人。
　　 我也沒指望這世上有一個公平的機會。涂自強其言也善的認命震耳發(fā)聵。他自知將不久于人世，安頓好母親，帶著母親的菩薩和縫制的腰帶，沿著鋪滿記憶的來時路，拖著病軀逆向而行，撿拾青春的羈痕、人間溫愛與人生碎片……
　　 這個在路上的人，一步步地走出了這個世界的視線，生命之焰也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二
　　 命運當自強。不同的原生家庭，就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圖書館、食堂、教室就是涂自強充滿憧憬和豐足的大學生活，飽暖中帶點澀與甜。
　　 一方面大學食堂幫廚，一方面兼職家教，食堂有足量的飯食，打工有固定的收入，學習也沒了后顧之憂。
　　 他發(fā)憤圖強，從不缺課，筆記仔細。
　　 他知恩圖報，幫室友洗衣服，或歸還人情，或收取5元洗衣費。
　　 他精打細算，寒假留校，省了車旅費，還掙了雙倍輔導費。
　　 好容易從鄉(xiāng)下走了出來，得走得遠一點才是。他記著馬同學的叮囑，也悶頭努力著，成績也甩出同學幾里地。
　　 眼鏡老師熱心相助，大學同學也憐貧惜弱。趙同學有了新手提，舊電腦給了他。李同學換了新手機，舊手機送了他……辦好卡，他第一時間給鄉(xiāng)下的爹娘打了電話。
　　 上學，打工，閑暇就鼓搗舊手機、舊電腦，心里還能記著爹娘，做著自己的夢……他以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改變自己的人生。能吃飽飯的窮學子，一個新的世界打開，快樂像潮水一樣向他涌來。
　　 趙同學不理解，李同學看不起，連補習的學生都嘲笑他，人窮，連幽默感也這么窮。生活富足、人脈強大的室友，誰也體會不了他的苦樂人生。
　　 不理解，沒關系。沒背景沒財力沒幽默感，他有的是個人奮斗的源動力。
　　 上課、幫廚、家教、作業(yè)……統(tǒng)籌規(guī)劃，排序時間，無縫銜接。臨到睡覺，心里還在默念，明天的時間如何合理安排，恨不能精確到每一分鐘。
　　 他做事專注，又肯吃苦，竟成了寢室里一個格外受歡迎的人。
　　 讀研，讀博，留校當教師。趙同學為他指路，專業(yè)老師給他承諾。他擬定計劃，勤奮苦讀，已然踏上了一條指日可待的光明之路。
　　 他心里有個高懸的小太陽，照耀著自己設計的前程。這前程明亮著他的心，也溫暖著他的心。
　　
　　 三
　　 響應國家教育政策，上大學、讀師范是二十世紀中后期農村孩子躍出農門、改寫命運的最優(yōu)出路。
　　 八十年代中，長于中國西南農村的夫君刺猬和我，初中畢業(yè)就報考師范，因此終生與教學教育職業(yè)連在了一起。
　　 德陽師范時，刺猬每月生活費只夠前半月。后半月，無非是啃個白饅頭、買兩個鍋盔（干餅子），灌一海碗白開水，撐個肚圓就行。吃碗方便面也算是奢侈。
　　 有多少個月半彎的深夜，肚餓的刺猬在鐵道上徘徊，在路燈下苦讀中外名著。
　　 潼中從教十年間，他白天站講臺，晚上熬夜自修中文?？?、本科，又日以繼夜地投入到考研備考。
　　 一到假期，我和云兒就回鄉(xiāng)下蹭吃蹭喝，給他留下一方清凈之地。
　　 煮一鍋粥吃一天。更多的時間都用來啃讀。
　　 一個卡帶收錄機，幾盒磁帶，幾本基本參考書，一本翻破了的英語辭海，一摞摞寫滿英語長短句的抄寫本……就是陪伴刺猬的全部了。
　　 為了提神醒腦，喝濃茶，抽劣質紙煙，沖冷水澡，壓榨自己的睡眠時間。
　　 1997年是個好日子。香港回歸之年，重慶成為直轄市，刺猬考取四川外國語大學研究生。卻因一分之差成為委培生。每年學費一萬，離職讀研又不帶薪，他每月生活費也得上百元。于小城市從教十年毫無積蓄的我們，實乃是巨額支出。
　　 讀，還是不讀？欣喜的同時我和刺猬心有糾結。云兒該讀小學了，她一月吃藥也要用錢。一份初中老師的薪水，不足三百元，且不論人情往來，如何撐起一個家的日常開銷呢？
　　 正當我倆舉棋不定時，父親、公公、小姑子幾乎同時聲援，其他親友也多少有隨禮。父親最先表態(tài)，委培也要讀。娘家出五千，包干我們娘兒倆的米面。公公也出五千。還未婚嫁的小君姑，一口應諾了第二年學費。
　　 南門河口，大女婿三口坐在一條龍背上，游向了東海。這書讀得！媽媽逢人就吹，連神仙托夢了嘛。
　　 借夢打氣，親情助力，順風順水順人意。
　　 刺猬揣著“巨款”和大袋腌蘿卜絲去了重慶沙坪壩研究生院。學費、住宿和各種雜費一交，囊中已所剩無幾。每頓餐飯，他多以腌蘿卜絲就鍋盔、外加大杯開水，囫圇著吃。
　　 小任是個好心腸的室友。他家境殷實，帶薪讀研，又有兩份校外教職。刺猬的窘迫，他看在眼里，找個借口讓出一份教職。
　　 讀研三年，刺猬一邊用心研讀，一邊認真任教。必須的生活費有了著落，遠在潼城的我和女兒摳唆著的日子也稍有了緩解，也默默地捧起了自學本科教程。
　　 奮斗為舟，所有的孤獨和苦，我們都渡了過去。
　　 2000年，媽媽的夢果是應驗了。刺猬應聘寧波一所獨立學院，我也做了一名高校圖書管理員。一家三口落戶寧波。雖錯失了教師崗位，我卻也因此癡愛圖書，和文字結下終身之緣。
　　
　　 四
　　 不同的路，是給不同的腳走的。
　　 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從此我們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責怪命運，這只是我的個人悲傷。
　　 一封告白的分手詩，一張淡藍色信紙，宣告了落榜的采藥與大學生涂自強初戀無疾而終的命運。
　　 大學食堂的煙火與懵懂間，中文系女生的她與他邂逅了。
　　 放鞭炮，看焰火，打雪仗……不回家過年的他們，度過了一個歡快和熱鬧的城里春節(jié)。焰火中的武漢絢麗斑斕，涂自強的夢也是那么真實可觸的絢麗而斑斕。
　　 可戀愛的滋味還沒品咂，囊中羞澀的困窘就先期抵達。
　　 因為80元的門票，他們隔在黃鶴樓外，看大橋不要錢。將近一百元，一起吃了天價的午餐。
　　 窮就是窮。你不需要撐這個面子，我也不需要這個虛榮。
　　 開學后，女孩輕盈地上了銀色小車，也辭了食堂的工作。那個幽靈般的距離已經變成了一條擺在眼前的銀河。
　　 我們都太窮。女孩說，各自尋找自己的天下，尋找有實力的人。
　　 跟采藥一樣，自強與女生分手了，曇花一現(xiàn)的好感還未焐熱。
　　 城市的姑娘，或許“拜金”，現(xiàn)實的她們追尋的是有錢的主過舒服日子。
　　 要房沒房，要錢沒錢，不是我的菜。租間石牌嶺的破屋子，家里還蹲著個老娘，找你還不死定了。單位女孩不少，個個眼明心亮，吐槽不留面子。
　　 把肥肉扔給他，一邊教訓他說，錢是賺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
　　 想媳婦，只是想想。他清楚，低微的底薪和提成，養(yǎng)活兩個人不輕松。
　　 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還值得慶幸？
　　 不同的腳走的是全然不同的路。采藥進了城，男人幫人開廠制毒品，被抓坐了牢。未婚先孕的她守著男人的房子，坐吃山空。
　　 采藥曾經姣好的面孔沒一絲笑意，眼里滿是憂傷。他豁然，山里姑娘一心想來縣里，走的多是嫁人的路。山里男兒一心向往城市，走的多是苦學之路。但他和采藥的不幸卻又是如此相同。
　　 和他一起兼職的女大學生呢？她是真誠的，更是務實的?？鄬W成才的她，義無反顧地坐上了有經濟實力的城里人的小汽車，選擇了新生。
　　 “人必須活著，愛才有所附麗?；钪慕^對前提是經濟基礎。魯迅把子君之殤歸咎于經濟的不獨立，一如西蒙·波伏娃《第二性》中所言：“女人正是通過財產基本上依附于丈夫：財產被取消，他們的地位就是并列的，甚至孩子們構成的聯(lián)系，也不能與利益的穩(wěn)固性相比?！倍兰o之初，經濟基礎是女性獨立、獲得新生的前提。當代的我們，又有何理由去道德綁架現(xiàn)代女子的擇偶標準？
　　 涂自強沒有理由挽留，也沒有理由怨恨。他只有悲傷，現(xiàn)在不是他的時代。
　　
　　 五
　　 《生產之鏡》中，波德里亞預設了一條人類從落后走向進步、從野蠻走向文明的路徑，相信未來總是優(yōu)于過去和現(xiàn)實，并“自認為是自身發(fā)展的生產者”。涂自強也許讀過波德里亞。因此他篤信，憑借個人奮斗和樂觀精神就能換來文明、體面、富足的人生。
　　 儉樸的人生無需解釋，只需悶頭努力。
　　 生在大山里，長在貧民之家，沒有背景，沒有經濟支持，蒙受城鄉(xiāng)歧視，被社會的“應該”裹挾向前，是自強浮游性寄生的原始創(chuàng)痛。
　　 這個從山里走出來的學子，癡想著一個光明和可能的新生活。
　　 大三那年，考研壯行時，自強收到了父親亡故的噩耗。
　　 父親走了。自強回家奔喪，回到闊別三年的家。
　　 他看到，父親像一棵銀杏樹杵在那里，與一棵悶頭不語的銀杏為伴。
　　 他看到，母親像木樁，一動不動，無依無靠。
　　 昏暗的燈光，無邊的寒冷，清寂的空氣，骯臟的廁所……他也看到，自小生長的家鄉(xiāng)啊，竟是如此貧窮落后、骯臟呆滯！他也知道，父親病亡的內因和鄉(xiāng)村建設中良莠并生的問題。
　　 這個世界，公平何在？
　　 自強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考研機會，還未走上社會，命運的轉輪就開始脫了軌。
　　 日常生活需求一直處于最低水平。他吃得簡單，有個床躺下就成，去李同學出差住的酒店，蹭洗免費熱水澡……
　　 這個世界壓根就沒有絕對的公平。
　　 失戀之傷剛褪去，父親去世的痛又一次降臨；老屋塌了，他把傷了腿的母親和觀音菩薩接來武漢，母子相依為命。
　　 還活著就是為了未來。樂天的自強換過無數(shù)工種——去廣告公司當策劃，去保險公司做過推銷，又去房地產公司做過文宣，還去電器市場送過貨……
　　 薪水低，沒有社保，業(yè)績最好時，也沒過兩千，僅夠維持日常開支。
　　 反之，有背景的同學月薪比他所有積蓄還多；“官二代”“富二代”室友選擇自由并且就業(yè)路子廣，出國深造者有之，自主創(chuàng)業(yè)者有之，最不濟的也能進入親戚的公司……
　　 “自強”不息的兒子，掙一點是一點的“收入”，一分一厘都得精打細算。他的算計和緊迫一直從心里漫到臉上。
　　 小河西村，農家簡易樓，十平米的四樓房間，也有過溫暖的年。母子倆吃過一頓有魚有肉的年夜飯，一起看焰火，一起看春節(jié)晚會?？蓱z見的溫馨，煙火一著就碎了。
　　 暈車暈街的母親腿一好，也主動開始打零工。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婦，幫過廚，掃過大街，卻越幫越忙。一次失蹤徹底攪亂了母子生活秩序。二線業(yè)務剛有起色的兒子再次失了業(yè)，不得不面臨新一輪擇業(yè)的艱難。
　　 哪一次，自強都豁出命去打拼，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了起來。可是，哪一次都差那么一點就可以熬過去，命運之輪卻又將他和家人轉入更深的困境之中。一浪接著一浪，自強的奮斗之舟擱淺在了生命之岸。原本一把能握的美好，卻徒剩空無。
　　 這是女性作家方方的冷血所在。她不停疊加的“悲傷”敘事，讓自強的人生謀劃始終跟不上現(xiàn)實的困窘，從業(yè)之路也越走越逼仄。
　　 困獸猶斗，何況是人。凜冽的現(xiàn)實和禍不單行的命運，擊不垮他。臨了，肺癌晚期四個字，宣告了命運最后的猙獰。
　　 一個小小的咳嗽演化成了催命符？
　　 高中時一次上廁所，偶發(fā)高燒，伴有咳嗽，買不起藥，只能硬撐過來了。
　　 只要受涼，必咳無疑，有一種立馬被咳死的恍惚。痰里有血，伴隨吐血而來的，是低燒和無力。
　　 是窮困，是卑微的自輕，把一忍再忍的自強逼上了絕地，以至于病入膏肓。
　　 云淡風輕的日子，他倒下了。
　　 餐館里的笑聲，是陽光，像水，一絲絲地沖洗著他的耳膜。
　　 留他吃飯的山里女人，一起睡板床的熱心農民工兄弟，沿路用雙手贏得的一簞食一瓢飲，溫暖著他的記憶。
　　 懷著一腔與時來運轉交好的來生之夢，他倒在了回鄉(xiāng)的路上。
　　
　　 六
　　 不同的腳，走得是不同的人生。
　　 嚴苛的自律和強大的意志力，是現(xiàn)代社會個人奮斗和自我成就的必要條件。
　　 親情有之。刺猬的身畔，站著我和老張家、老鄭家一大家子，還有雪中送炭的同學、室友和同事。
　　 幸運有之。刺猬和我都是時代的幸運兒。八十年代，中考的我們，趕上了中國基礎教育普及新政，大批招收師范生。千禧年，刺猬又喜遇高等教育擴招，順應江浙國有民辦二級學院的招募，研究生一畢業(yè)就順利入職一所民辦高校。
　　 刺猬何其有幸！反窺自強，他有高度的自律，也有直面挫折的意志力和勇往直前的人生規(guī)劃，何以越努力越不幸，終至山窮水盡？
　　 “在一個人上，會聚集了一切難堪的不幸”。魯迅關于問題小說的批評，同樣適用于方方小說。涂自強巧合式的苦難奮斗史和架空了的個人存在時代，是方方預設并疊加的個人悲傷，也是命運不公的群體酷烈。
　　 當然，方方也有值得稱道之處，她大膽地撕開現(xiàn)代婚戀的物化面紗，也有意無意地刺戳現(xiàn)代城鄉(xiāng)一體化建設中的一些硬傷。
　　 現(xiàn)代婚戀中，優(yōu)選物質未必就是拜金。不過，城市女孩不下嫁農民工，大城市女孩不找小城市男生，成了不二定論。談婚論嫁時，房子幾套，存款幾位數(shù)，男女雙方樂道的首問話題。物化的婚戀倫理，正在篡改愛情無價的婚姻關系。
　　 修路，改線，平墳地，本是農業(yè)農村現(xiàn)代化的大勢所趨。具體踐行時，各級涌現(xiàn)各種問題。艱辛的上訪，找盧家，找修路的，找村長，找鎮(zhèn)上領導，終于狀告無門、一氣吐血、傷病不起、不治而亡的老實父親，挖煤時無故失蹤的哥哥，音訊全無的姐姐……
　　 融不進城市的老母親，買不起社保和新農合，不符合福利院、民政局助養(yǎng)接收條件，也住不起養(yǎng)老院，連住“鴿子籠”也成了奢望，在兒子孝心的跪求和許諾的虛妄的重逢中，母子訣別，終以蓮溪寺為終老之地。
　　 眼淚洶涌地流！誰把他們從家里消滅的？
　　 掙扎在溫飽線上的低薪族，不能盡孝老人，也不能保全自己，連生病了也拿不出錢看病，請個假也可能會丟了飯碗，有且只能跟疾病硬磕，寄希望于卑微之軀自我療愈，抑或任其自生自滅。
　　 在無情的世界里，我們更要深情地活著，在有情的世界里，我們更要幸福地活著。所有的幸福都來自奮斗，但并非所有的奮斗都會開出幸福的花朵。
　　 毫無疑問，涂自強是一個奮斗有為的青年。然，他的成長履痕，始于卑微的自輕和盲目樂觀的個人奮斗，終歸于個人悲傷和自我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