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女走了。不，是紅女跟人跑了。也不對，是紅女從朱紅躺柜的柜底里翻出戶口本，把超山和雙胞胎的大妮二妮丟下，跟著那個建房蓋屋的豁唇嘴泥瓦匠去鄉(xiāng)里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名正言順地變成夫妻，合理合法地過日子去了。
　　 本來很勤快的超山忽然變得懶懶散散，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后，雙腳把被子一蹬，臉不洗牙不刷，操起炕頭上的一把胡琴，吱吱呀呀地拉出了《光棍哭妻》的調(diào)子。
　　 地里的莊稼荒了，十四五歲的大妮二妮也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常常是一包泡面就著一瓢冷水下肚，說是去上學(xué)了。等學(xué)校的老師找上門來，超山才知道，逃學(xué)是姐妹倆的家常事。
　　 “若一直是這樣，倆妮子的學(xué)怕是沒法上下去了！”老師的手里拿著大妮二妮滿是紅叉的期末試卷對超山說。
　　 這一次，超山是徹底爆發(fā)了，舉起木棒照著大妮二妮的身子就是一頓痛打。直打得倆女子哭爹喊娘，直打得街坊鄰居都跑來，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有好言好語勸說的，也有不言不語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熱鬧的。不知什么時候，乘著人多雜亂，大妮二妮得空一撒丫子跑的沒有了蹤影。
　　 這一跑，倆妮子就再沒有回超山的家。
　　 這一跑，超山的家是徹底敗了。
　　 月牙兒孤零零地在天上掛著，披散著頭發(fā)的超山磨刀霍霍，他要去找那個豁唇嘴泥瓦匠。冤有頭，債有主，超山認(rèn)定是泥瓦匠拐走了本應(yīng)屬于他的紅女，也認(rèn)定是泥瓦匠收留了大妮和二妮，才讓超山落得了如今的下場。
　　 “豁唇嘴，有種的給老子站出來，站出來……”
　　 一大早，超山就站在了鄰村泥瓦匠的大門外。嘴里不停地吆喝，腰桿挺直，眼里射出的是滿滿的火焰。舉過頭頂?shù)牟说?，在初升的太陽下閃著明晃晃的光。
　　 泥瓦匠的真名叫石玉，四十剛過的年紀(jì)，卻經(jīng)歷了許多讓人想不到的事。石玉的父親石柱是石匠，上山采石頭時不幸被滾落的石頭砸成了血肉模糊的肉餅子。石柱去世的時候，石玉還在母親的肚子里。遺腹子石玉生下來就是一個三瓣豁唇嘴，從小和母親桂蓮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清苦。因為窮，家里拿不出錢給石玉的豁唇嘴做手術(shù)，這也成了桂蓮的終生遺憾。桂蓮生的眉清目秀，長得苗條細(xì)柳。丈夫死了，便時不時地有不安好心的男人想著占她的便宜。膽小的偷偷摸摸多看幾眼，膽大的半夜爬墻跳窗爬到炕頭也是常有的事。村長熊龍比桂蓮大一兩歲，仗著有權(quán)有勢，一直瞄著桂蓮不放。只是桂蓮性子剛烈，一看見熊龍行為不軌，便長棒子短刀子和他比劃，以致于熊龍總得不了手。不怕鬼敲門，單怕鬼惦記。那一天，桂蓮感冒發(fā)燒，在自家土炕上睡得昏昏沉沉。怎么也想不到，獨守空房的桂蓮被熊龍鉆了空子，守身如玉十幾年的身子，終究還是被這個畜生不如的熊龍糟蹋了。那天是星期六，在縣城讀高中的石玉過禮拜，回家后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吃上母親早已準(zhǔn)備好的熱乎飯，看到的卻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的媽媽，媽媽的身邊還有一個裝過農(nóng)藥的玻璃瓶。桂蓮沒死，被石玉喊來的鄉(xiāng)鄰送到醫(yī)院搶救了過來，但從此變成了瘋說瘋道瘋跑瘋竄的野女人。當(dāng)石玉知道了媽媽喝農(nóng)藥的原因是因為受了村長熊龍的欺負(fù)后，仇恨的烈火直從胸腔里往外冒，取出父親石柱生前鑿石用過的斧頭，砸開門沖進熊龍家，一斧頭下去，首身分離，血濺四壁，讓熊龍去見了閻王。
　　 這一斧頭砍下去，石玉把仇報了，把恨也解了，卻也因為故意殺人罪把自己送進了監(jiān)獄。好在當(dāng)時的石玉未滿十八歲，被法院依法從輕判處十八年有期徒刑。兒子石玉被警車?yán)叩臅r候，桂蓮?fù)χ驹诋?dāng)街，手里舉著一根裹著紅布條的木棍，嘴里喊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像極了送子上前線去打仗殺敵的壯烈場面。石玉坐了大牢，可苦壞了桂蓮這個沒兒的娘。飯沒人做，衣服沒人洗，更有村子里的老小光棍，手里拿著一個饅頭幾根咸菜就想過來占這個瘋女人的便宜。
　　 紅女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照顧桂蓮的生活起居的。
　　 紅女是石柱和桂蓮鄰居補厚家的獨女，和石玉同年同月生，石玉生在初一，紅女生在十五。不知道遺傳了哪一輩祖先的基因，紅女聰明伶俐，就是不長個子，讓孩子們起了個外號叫矮敦子。又弱又瘦，又黑又矮，打小就遭小伙伴們的欺凌?；泶阶焓駛€子高，力氣大，脾性也暴，看見有人欺負(fù)紅女，二話不說，便用拳腳和那些欺負(fù)紅女的人對話。這樣的事發(fā)生過幾次后，村子里便傳出一句順口溜：豁嘴子看上了矮敦子，領(lǐng)著回家過日子。
　　 “若真的洗衣做飯死心塌地想伺候這個瘋婆子，便住過去別回來了！”紅女的母親叫俏月，一副三角眼斜掛在臉上，天生就是不講理的主。一個誰見誰嫌的瘋婆子，怎么能讓女兒紅女這樣下力氣去照看。紅女卻把俏月的話當(dāng)了真，打那日起形影不離地和桂蓮生活到了一起。直到桂蓮病逝，紅女披麻戴孝安葬了這個不沾親不帶故的鄰家瘋婆子。守孝三年后，石玉家里的三間破房子倒塌成了一堆廢土，連睡覺做飯的地兒都沒有了。沒法子，在媒人地撮合下，嫁給了鄰村的超大。隔年過月，生下了雙胞胎女兒大妮和二妮。
　　 超山是超大的弟弟。紅女認(rèn)命，總想著就這樣稀里糊涂過完自己這一輩子，卻不料超大一場疾病去世，留下了紅女和兩個孩子。那時候，超山正到了談婚論嫁的的年歲，卻不著急找人，每天忙里忙外為嫂子和兩個侄女忙乎。有人說超山是看上嫂子紅女了?？擅餮廴苏l都能看出來，這叔嫂倆雖然吃的一鍋飯，養(yǎng)著兩個娃，卻是每到日落燈明時，各自回到自己的炕頭，二人過得清清白白。
　　 日子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過著。超山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在等著什么，他也有那么幾次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紅女，嘴唇一動一動想對紅女說點什么，卻總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直到有一天，超山發(fā)現(xiàn)嫂子開始喜歡上了擦油抹粉了，衣服也今天紅明天紫的換得勤快了，就連走起路來也精神了許多，更異樣的事是，紅女隔天就會出門，一直到很晚才回家。秋天到了，天也變涼了，這個時候，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像窗縫里的風(fēng)一樣一股一股刮進了超山的耳朵里。開始是說，在集市上看見紅女和一男子走在一起，有說有笑，顯得不平常。再后來便有眉有眼地說，是紅女娘家時的老相好，剛吃完牢飯出來，是老石匠石柱家的兒子，名叫石玉。超山再一打聽便什么都明白了，這石玉刑滿釋放后沒有再去干石匠的活，而是當(dāng)起了泥瓦匠，跑村串戶給人們蓋房子。手里有了錢，這幾天正忙著返修自己的房屋兒。還有話說，等房子蓋好了，石玉就要娶妻成家。
　　 “嫂子，你……”
　　 “別這樣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話你就說吧?！?br />　　 “我和你……”
　　 “我是嫂子，你是小叔子，我和你，不就是這樣嗎？”
　　 “可是……”
　　 “我和石玉相處好多年了，只是因為他……唉，不說了，我這一輩子啊，心頭放不下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石玉。等啊等，盼啊盼，現(xiàn)在石玉也說了，等秋天已過，我們就把事辦了。謝謝你這幾年幫著嫂子一同養(yǎng)育了大妮和二妮，瞅著合適的，嫂子幫你操持著，你也該成個家了，老大不小的人了，總得有個知冷知熱暖被窩的人??！”
　　 “我，我，難道我就比不上一個豁唇嘴嗎？紅女，我喜歡你，我要娶你做老婆……”
　　 超山的喊叫讓紅女的臉不只是紅還是白，著實掛不住。想想這些年，她一直把超山當(dāng)做親弟弟看，怎么也不會想到超山的心里有這種想法。
　　 紅女終究還是離開這個家跟著石玉過日子去了。大妮二妮也是有主見的倆孩子，既不跟著紅女走，也看不慣叔叔超山這種魂不守舍的樣子，直到被超山痛打一頓后，倆姐妹雙雙離開了學(xué)校，小小年紀(jì)便外出打工了。
　　 超山在大門外叫罵的時候，石玉就在家里。石玉天生的烈性子，操起木棒就要去和超山說話，最終被紅女揪著褲腳拉住了。
　　 “超山心里有氣，就讓他發(fā)泄一下吧。村東不是有個沒出嫁的女子嘛，前幾天我已經(jīng)找了媒婆，說不定能和超山配個對呢！”
　　 紅女說完，自個兒跑出門外，什么話沒說，雙膝一倒，跪在了超山面前。
　　 “當(dāng)啷”一聲，紅女這一跪，讓超山手里的菜刀也落到了地下。哇啦哇啦大叫一聲，掉過身子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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