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童年的池塘(散文)
一
小村中央有一口池塘,我們家就住在池塘邊上。這是渭北旱塬上常見的四方四正的地坑院,學(xué)名叫“八卦莊”。院子?xùn)|南北三個窯面鑿有十來個窯洞,住著我們一大家子人。父親弟兄六個,都是在這個地坑院里娶妻生子的,院里誕生了我的十幾個堂兄弟姊妹。我的童年沒有體味過孤單,那時家里每天不是這個娃娃哭,就是那個娃娃鬧,地坑院里永遠(yuǎn)是熱鬧的。
東面的窯背上是光溜溜的大場,邊緣地帶堆滿了各種柴禾,有劈柴、玉米桿,還有壘成橢圓形的麥垛。西面有一個門洞,青磚鋪設(shè)的臺階一級比一級高,一直延伸到地面。從大門出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片微波蕩漾的池塘,村里人叫它“澇池”——顧名思義,它肩負(fù)著村莊蓄水泄洪的重任。一株兩人能合抱的大柳樹斜臥在池塘上面,濃密的柳枝,遮住了大半個水面。有風(fēng)拂過,柳絲如一簾翠幕,斜斜地在空中輕飏。低處的柳絲輕吻著水面,天光、云影在水中徘徊,狗尾草、白楊樹的倒影與池面蕩起的漣漪嬉戲。有時幾只毛絨絨的小雞、一只大黑狗、兩三只黃牛也“哞哞”拖著悠長的調(diào)子擠進(jìn)畫框湊起熱鬧。
我第一次掙脫大人的懷抱,步履蹣跚地爬上門洞,走出大門,第一眼看見的是春天的池塘。
池塘像一只沿口開放的巨鍋蹲踞在村莊中央,底部覆了一層淺淺的綠水,若一塊溫潤的碧玉。大柳樹的枝椏新發(fā)出鵝黃的柳芽,淡煙薄霧般輕籠在池塘上面。水面與塘邊的切面是緩緩的斜坡,被踩出了一個個硬硬的淺窩。塘邊圍了一圈的白楊樹,細(xì)葉嬌嫩,在春風(fēng)里嬌喘微微。塘沿上有貫通村莊的小路,路旁的荒坡上,刺棘,狗尾草、水蒿、車前子、蒲公英等剛剛從土里探出頭,被春風(fēng)吹開了惺忪的睡眼。
遠(yuǎn)山如黛,影影綽綽逶迤在天邊。一道綿長的溝壑,是大地皸裂的傷痕,像彎彎的臂腕遮擋在原野的邊緣,又把溝邊鑿出的一排排窯洞攬入懷中。溝底升騰的流嵐,家戶里散出的炊煙,澗畔、坡頭、窯背三三兩兩的樹影,給小村勾勒出柔和的剪影,偶爾幾聲“喔喔”公雞叫、“汪汪”狗吠聲才打破村莊的安謐。
春天池塘溫柔嬌怯的模樣長久鐫刻在我的記憶里。乃至于長大成人后,我形容喜歡的女子,用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溫柔如水”。而當(dāng)我口里說出“溫柔如水”這個詞時,腦海里馬上就浮現(xiàn)出童年故鄉(xiāng),那片春天池塘里,沉淀在塘底的一汪凝碧……
幾度春秋,池塘和池邊的柳枝、青草一起見證了我慢慢長大。
二
夏日的池塘是熱烈喧鬧的。
一場白雨(暴雨)突如其來,瓢潑大雨澆注著村莊,四面八方的水流都匯聚到池塘里。池塘的水滿了,漫溢的水流到低洼處,再順著排水渠流到溝底。池塘是大地賜予村莊的肺,在吐故納新中完成了對洪水的接納和排泄,調(diào)節(jié)著旱塬用水的供需平衡。
云開雨霽,盈盈碧水在陽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這是令人喜悅的季節(jié),也是村莊最清潔的季節(jié)。
池塘邊從早到晚都是熱鬧的,整個夏季都是村莊的“人事信息臺”。二牛家的小子從西安引回來一個不要彩禮的媳婦,拴貴家女兒出門打工,找了個四川婆家。乃至六斤叔今年打了二十石麥子,家里幾只鐵皮圍起的大囤都裝不下了……
大牲口們最享福了,再也不用爬幾道坡奔到溝底的泛水泉邊喝水,它們一早一晚準(zhǔn)時到池塘邊報到。大黃牛是個慢性子,慢騰騰來到池邊,把前腿探進(jìn)水里,“滋滋”喝飽了水,再氣定神閑地甩著尾巴回家。一只油光水滑的黑驢在前邊奔跑,后邊還跟了一只小驢駒。它們“登登登”奔到池塘邊,喝足了水,面對晴空“昂——”發(fā)出一聲滿足的感嘆,然后又撒著歡子蹦回家。
女人們把積攢了一冬的棉被、棉衣扯掉棉花,拿到池塘邊清洗。她們蹲在塘邊,棉布里里外外打滿肥皂,或者泡上洗衣粉,放到浸入水里的大搓板上,用骨節(jié)粗大的雙手,推出去,又拉回來,一下一下反復(fù)揉搓,發(fā)出“唰唰唰”的聲響。也有女人把被面直接放在塘邊的大青石上,一只手舉著光溜溜的紅木棒槌,一上一下地敲打,另一只手則翻動著濕衣物,并不停地向石塊上攬水。池塘邊緣泛起一連串白色的泡沫,跟隨著漣漪慢慢向池塘中央彌漫。漣漪的暈圈越來越大,越來越淡,泡沫漸漸消失不見了。
洗干凈的衣物晾曬在草坡上,搭在樹干上,也有的蓋在草垛、麥垛上,花花綠綠,給村莊掛織起一片色彩斑斕的旗幟。
正午,陽光從空中直射下來,天氣燥熱,池塘邊的青草似乎都給曬蔫了,懶洋洋地匍匐在草坡上,池塘里的水也給曬得溫溫的。
調(diào)皮的男孩子們,聚到池塘邊上,脫得光溜溜的,露出黝黑的皮膚,一股腦涌進(jìn)池塘?!皳潋v撲騰”來個狗刨式游泳,既是解暑氣的最佳方式,又洗干凈身上捂了一冬的污垢。有表演泳技的男孩,站在草坡上,來個三步立定跳遠(yuǎn),“噗通”一聲跳進(jìn)水里,再從不遠(yuǎn)處探出黑黑的小腦袋。有幾個大膽的,甚至騎在柳樹軀干上,晃著晃著再“咚”一聲扎進(jìn)水中,池塘里濺起巨大的水花。池塘深處有幾只白鵝,正游得自在,也被嚇得“呱呱”叫了起來……
我和村里的女孩子們一起坐在池塘邊,把腳丫伸進(jìn)水里攪動,看著雙腳撥拉起的水花,扯弄幾枝晃在水面上的柳枝,開心地歡笑。
三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池塘邊一下子寧靜清冷起來。
渭北旱塬四季分明,秋天來得早,果真像大人們說的“早上立了秋,晚上涼颼颼”。天氣有了早晚之分,風(fēng)涼起來了,池塘里的水也霎時間變得冰涼冰涼的。
幾日連綿的秋雨過后,池塘的水也會漲溢,但雨不像夏天下得那么酣暢淋漓,水也不像夏天那么流得快,流得急。
秋高氣爽,藍(lán)色的天幕又高又遠(yuǎn),池塘便顯得沉靜內(nèi)斂,水面一絲波紋也不蕩起,又澄澈又明凈,連塘底的青泥都看得清清楚楚。瓦藍(lán)的晴空沉淀在池塘里,仿佛大地上鑲嵌了一塊巨大的魔鏡。
秋收的架子車上堆成小山的玉米桿,裝滿籮筐的金黃玉米棒,紅彤彤的高粱穗子,黃澄澄的連莢豆角,匆匆入鏡,又匆匆出鏡。映在鏡子里的固定背景一定是窯畔、鹼邊的那些樹,它們的葉子被秋霜染成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也把村莊洇染得一團(tuán)絢爛。草坡上的秋草,鋪了一地金黃,踩上去“撲簌撲簌”,這是秋的天籟。
我家大門口的那棵棗樹,落光了葉子,把一身艷紅的靚影投在池塘里;正對池塘的那株柿子樹,抖落掉紅葉,金燦燦、黃亮亮的大水柿在池塘中水靈靈的,比掛在樹上的更搶眼。是好事的西風(fēng),把從村莊各處搜羅來的落葉吹進(jìn)池塘里,水面上便浮起一個個亮閃閃的大元寶……
五彩斑斕,一池璀璨,這是誕生在村莊的秋日童話。
我站在池塘邊上,瞄一瞄水面,撿一顆小石子,貼著水面拋出去,石子挨著水面跌跌撞撞滾過去。這是堂哥教會我的把戲,漂水碗。水面泛起一串小碗狀的水花,再暈成大圈的漣漪,漣漪套在一起,揉碎了一池斑斕,仿佛粗心的畫家打翻了他的顏料碗。
可惜,村莊的秋色又短又疾,仿佛只是夏與冬之間的一段小過門。
四
冬天眨眼間就到了。冬日的池塘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斜臥在池塘上的柳樹靜默了,村莊也沉沉入睡了。但池塘并未安眠,它活躍有趣,甚至?xí)a(chǎn)生一些小驚險。
那個年代,我們的書包很輕,只背著語文、數(shù)學(xué)兩本書,學(xué)習(xí)壓力不大,也沒有多少課后作業(yè)。回家還早,泠泠的冰面,就是我們冬日玩耍的樂園。下午放學(xué)后,太陽還有一桿高才落山,陽光給池塘鋪了一層慘淡的黃暈,冰面上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我們一出校門就直奔池塘,摘下書包,大家就在滑溜溜的冰面上“哧溜——哧溜——”溜起冰來。
那時我們穿的都是自家媽媽們在油燈下熬夜做的納底布鞋,在冰面上來回摩擦,鞋底容易透。母親一再叮嚀我,不許去池塘滑冰,一來怕鞋子磨壞了,二來怕出危險,鉆冰了可不是鬧著玩的。但孩子們一扎堆,誰也不甘落后,女孩子也變得很瘋,我早把母親的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們女孩子排一行橫隊,男孩子排一行豎隊,溜到池塘中心互相“撞車”,看誰躲得快,溜得靈活。架起一條腿,只用一條腿來個“單腿溜冰”,或者舉起膝蓋相撞,這叫“斗雞”。有人眼不急手不快,踩到早晨挑水人鑿的冰窩子上,被碎冰硌倒了。不過,每個人都穿著花棉襖,黑棉褲,裹得跟棉猴一樣,摔倒了也不會痛,直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樂極生悲,這話一點都不假,因為得意就會忘形啊!玩著玩著,我們發(fā)現(xiàn)了冰窩子邊沿圍著一圈碎冰,在夕陽照射下,瓊花碎玉般晶瑩,太美了!幾個女孩子用腳尖撬,拿手指扣,都想把它拿在手里把玩一下。只聽“噌“一聲,冰窩中間就裂開了一條縫!接著,兩邊的冰面破碎了,陷進(jìn)冰下的冷水里!
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整個人就掉進(jìn)了冰里!身上的棉衣很快被池水浸透,冬日的池水刺骨的冰冷,身體仿佛抹滿了辣椒面,又仿佛被千萬只蟲子咬噬,鉆心噬骨的疼痛傳遍全身。我想從冰窩里爬出來,棉衣被水一浸,仿佛有千鈞重,拖得我只往下沉,冰窩子的邊緣滑溜溜的,哪里抓得住!我一點一點往池塘底下沉,只剩兩只手徒然地向空中亂抓。平生第一次,感覺死亡距離我這樣近。原來,死是這么容易的事??!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那一刻,我聽到小伙伴們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四散逃跑的腳步聲……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耳邊傳來大人說話的聲音:“快,有娃娃掉到冰窩子里去了!”
冰面上有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咔嚓”“咔嚓”,一步一步向前試探著。終于,有人抓住了我在水面上撲騰的一只手,再拉起我的另一只手。他一點一點往上拉,我一點一點往上爬。最后,我兩只腳都挪出了水面,兩只膝蓋并起,跪在冰面上。那人抱起我,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池塘邊,把我放在地上,說:“看凍成啥樣了!快回家讓你媽換衣服!”
我不敢回家找母親。我的頭發(fā)、棉衣都濕透了,全身都“滴滴嗒嗒”往下滴水。母親是個急性子,如果看見我這個樣子,不打死我才怪呢!寒冬臘月,不一會兒,濕頭發(fā)結(jié)成一綹一綹的冰碴子,濕透的棉衣也很快結(jié)了冰,在我的身上裹了一層冰甲。我凍得上下牙床“咯得得”打架,整個人都在瑟瑟發(fā)抖,只好鉆進(jìn)池塘邊草坡上的麥垛里避風(fēng)……
半夜,我終于被喊得嗓子嘶啞的母親找到。我被拎著耳朵提回家,一頓暴打之后,母親連夜在灶膛燃起柴火給我烤衣服。而我,連續(xù)三天沒有去學(xué)校,因為只有一身棉衣棉褲。這三天,我只好光著身子鉆進(jìn)被子,躺在熱炕上。
這是童年的池塘留給我的刻骨銘心的記憶。
五
多年以后,去外邊世界轉(zhuǎn)了一圈,我再回到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的村莊已經(jīng)整體遷移了。傍著溝邊鑿出的那一排排窯洞,已經(jīng)廢棄,平地上挖出的那些地坑院也填平了。取而代之的是建在公路兩旁統(tǒng)一規(guī)劃、整齊劃一的樓房,自來水通到村莊的各個院落,每戶樓房都有完備的排水設(shè)施。從此,池塘淡出了村莊的生活,也失去了它舉足輕重的地位。
后來,池塘被填平,成了郁郁蔥蔥的青紗帳。
幾年以后,池塘又被改建成三天一逢集的集貿(mào)市場。這個“集市”,我們村的人叫它“澇池”,“趕集”叫“去澇池”。這是穿越時空的絕響,也是池塘殘留在村莊的最后記憶。
(2021年10月22日于志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