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終成眷屬(小說)
終成眷屬
一
隊(duì)里沒人喊他本名,都叫他屠夫張。
其實(shí),他并不是職業(yè)屠夫,專職養(yǎng)馬。因愛炒肝下酒,歇班時,常幫人宰豬掙雜碎。
東北習(xí)俗,幫人宰豬沒工錢,但雜碎歸宰豬人做酬勞,碰上客氣的戶主,還會送上一小刀肉。
喂馬是夜間活,白天,他四鄉(xiāng)八村去宰豬,屠夫張的名號由此叫響。
這屠夫張,人物齊整,劍眉、亮眸、通冠鼻,配上一米八的個頭,絕對美男。
殺豬的模樣,更颯利,跳圈近豬,一抄前蹄,豬“咕咚”被放倒,使膝蓋頂住豬脖根,一刀捅進(jìn),豬哀嚎幾聲便沒了動靜。腰勁大得惹女人心跳。
他不僅貌俊、健壯,更兼幫人宰豬,凍存了一柴屋的豬雜碎和豬肉。若能嫁他,日子太肥溜,天天吃香喝辣。因此,托人來做媒的女子不老少。
屠夫張有過短暫婚史,媳婦生育時大出血死了,娃也沒留住。按說,已過去好些年,該考慮再婚了,可不知為啥?去說媒的人全都碰了壁。
年輕寡婦李莉決定自個兒去做媒試試。
她深知感情得處出來。第一步,想法調(diào)進(jìn)馬號,去和屠夫張一兜兒干活。
她找后勤吳副連長提出調(diào)進(jìn)馬號的請求。
這李莉,胸大、腚翹、面容姣好,饞她的男人不少。吳副是其中之一,卻一直苦無良機(jī)。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便涎臉動手動腳起來。
李莉杏眼閃出鄙夷的目光,說:“就這一回,再纏,老娘告你……”
轉(zhuǎn)天,李莉如愿調(diào)進(jìn)馬號。
她對屠夫張殷勤極了,泡茶、點(diǎn)煙、遞板凳,“張哥,你白天宰豬累了,快歇著,這活我干?!?br />
李莉干活,渾身散發(fā)一股女人特有的體香。屠夫張愛嗅,便說:“一兜兒干?!?br />
那夜,兩人鍘草,女的續(xù)草,男的下鍘。俗話說,寸草鍘三刀,無料也長膘。喂馬的草,鍘得越細(xì)越好,幾捆草鍘到了后半夜。
李莉嚷嚷屋熱,脫去棉衣,單衫裹胸,領(lǐng)口敞著。續(xù)草時,胸前那兩只白饃,一會兒要出屜,一會兒又不出屜,鉤住了屠夫張的眼神。
李莉覺得時機(jī)來了,便隔衣用饃碰碰屠夫張的胳膊,“張哥,興許是草屑進(jìn)衣內(nèi)了,我渾身刺癢,你給抓撓、抓撓?!?br />
屠夫張聞言大驚!
這分明是女方在主動發(fā)信號,只要自己一抓撓,兩人最終準(zhǔn)滾進(jìn)草堆去演全武行。他是個過來人,知道那滋味,心底起癢,但最終忍住了 。
站起身“別介,別介……”
“嫌我?”
“哪能。”
“那就抓撓抓撓唄,都后半夜了,沒人會瞅見?!彼焉碜佑挚窟^去。
“別介,別介……”
“還是嫌我!”
“你心意我懂。真不是嫌你,是我心里已經(jīng)有個人?!?br />
“啊——誰?”
“雪芬。”
“她呀,你休想。雄蛤蟆蹦再高,也咬不著雌天鵝。她人前人后都立誓,決不改嫁?!?br />
這話,屠夫張信,雪芬曾親口對他說過。
屠夫張的媳婦和雪芬的丈夫是表親。隊(duì)里磚瓦宿舍蓋成時,兩家要了同一棟,成了緊鄰。
雪芬的丈夫是個拖拉機(jī)手。一次半夜墾荒時,見鄰隊(duì)跑荒了。火勢一旦蔓延進(jìn)山林,可就釀成森林火災(zāi)了。他讓助手跑回隊(duì)求救,自己開著拖拉機(jī)來回碾壓,不幸被煙嗆著,窒息而亡。
所幸,他來回碾壓,延緩了火勢,爭到了寶貴的時間,荒火進(jìn)山前被撲滅。犧牲后被追認(rèn)為烈士,妻子雪芬和女兒華華成了烈屬。
孤兒寡母過日子可真不易。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頭一件——柴,就難住了雪芬。
烈屬,隊(duì)里自然得照顧。每年剛?cè)攵瑑纱笈览绲淖跄驹缭缇徒o拉進(jìn)院子。
但鋸劈得靠自己。華華還小,沒法幫媽媽拉大鋸、扯大鋸。雪芬只得拿木工鋸來鋸。鋸細(xì)枝行,鋸粗柴可就不靈了,鋸著、鋸著,稍一擰,“啪”,鋸片斷了……可咋整?
這時,最易想起自家的男人,眼淚便刷刷地淌下來……
這番情景讓屠夫張瞅見了,主動進(jìn)院幫忙。
鋸樹,他和雪芬兩人鋸。劈柴,他一人包下。劈柴的檔口,雪芬去他家?guī)统簇i肝。
炒肝是雪芬的絕活,炒得不老不嫩、不咸不淡,特別適合下酒。屠夫張劈柴回來,雪芬端上盆熱水,替他把脖根、額頭的汗水擦了,又細(xì)心地替他把發(fā)間的木屑摘凈。然后從鍋里端出盤炒肝,往杯里斟滿酒,盤腿坐在炕桌那端,笑咪咪地問:“還中意不?”
“中意、中意?!彼牢督乐?、美酒抿著、美人瞅著,心中甭提有多中意。甚至有些暈神,這是自己家嚒?別是到天堂了!心底滋生出娶雪芬的念頭。
這以后,雪芬家的柴,他鋸、他劈;雪芬家的園子,他翻、他種;宰豬掙來的肉和雜碎,分一半兒給雪芬,說:“華華長身體,多給吃些腥葷?!?br />
雪芬總是笑咪咪地稱謝,然后為他炒肝、給他斟酒,像伺候自家爺似的伺候他。
那天,他宰了兩頭豬,掙回兩副雜碎、兩刀肉,心里高興,酒喝大了。雖沒沉醉,但口禁松了,想啥說啥,“雪芬,嫁我唄,這樣過日子多美氣……”
雪芬一楞,隨即笑了?!熬坪榷嗔耍詠y語了?!?br />
屠夫張攥住雪芬的手,使巴掌撫玉臂,“雪芬,我可不是胡言亂語,是掏壓心窩子的話……”
雪芬趕緊抽出胳膊,臉色凝重起來,“快滅了這念想,我不能嫁你。”
“為啥?嫌我丑?”
“哪里,這么俊朗的一條漢子,誰敢嫌丑?!?br />
“嫌我不能干?”
“除了上天摘星摘月不行,地上還有啥事能難住你?”
“那——為啥?不肯嫁我?”
“啥也不為……”雪芬說著,快步出屋。
自此,雪芬像變了個人。屠夫張要幫她鋸柴,她說今天累了,明兒再鋸??擅鲀海婪驈?jiān)偃?,她說還累。送她肉和雜碎,她不要,說:”吃多了,華華嫌腥。”讓她幫炒肝,倒還肯。只是不似從前了,會坐在炕桌那端,笑咪咪地問中意不?然后一直陪坐著,看你吃飽喝好,把杯碟收去洗凈?,F(xiàn)在,炒肝一撂,轉(zhuǎn)身就走。
那天,她撂下炒肝又要走。
屠夫張把門攔住,“你咋像變了個人兒似的。究竟因?yàn)樯??今兒不說透亮就不放你走。不能總讓我一直猜啞謎,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
雪芬停下腳步,說:“也好,我也琢磨著該把話跟你挑明。你那么優(yōu)秀,是女人都愿意嫁你,但我不能?!?br />
“為啥?”
“第一,嫁你,雖說撫恤金還照領(lǐng)。只怕華華將來升學(xué)、就業(yè)的待遇,指不定會有變化。這是我不能嫁你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雪芬臉“悠”地紅了,一副欲說還羞的樣子……
“倒是說呀,又讓我猜謎。”
“華華她爹在的時候,咱倆約定,‘這輩子生同炕、死同穴?!崴麜r,我向政府鄭重提過要求,死后要埋進(jìn)他的墓里?!?br />
“噢——是這么回事!”
屠夫張覺得話說到這份兒上,沒法反駁和勸解。真是個金子般的女人,可嘆自己沒福消受……他沮喪地垂下頭……過半晌,語調(diào)堅(jiān)定地說:"你的心思我明白了,你放心,日后相處,再不說越界的話、做越界的事.”
雪芬有些動容,說:"今兒破臉和你說這些,也是想勸勸你,別因我誤了歲月……"
屠夫張沉浸在這段往事的回憶中,半晌沒吭聲。
"你倒吱聲呀。"李莉推推屠夫張,"要我說,你就別惦著雪芬嫂了。惦著,也只能是空惦著。你我都單著,咱倆處處,咋樣?"
屠夫張想起雪芬的勸言,別因我誤了歲月……他想,娶雪芬無望了,眼前的李莉倒也順眼,還挺知道疼人……這么一轉(zhuǎn)念,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張哥,你答應(yīng)了?太好啦。李莉一把抱緊屠夫張,啄米似的親起來。
“別介?!蓖婪驈埻崎_李莉,處之前,咱得約法四章。
“只要肯處,八章都成?!?br />
“第一,你日后得容我還幫雪芬鋸樹、劈柴?!?br />
“中?!?br />
“第二,還得容我送雪芬豬肉和雜碎,華華小孩長身體,需要增加營養(yǎng)。”
“也中。”
“第三,萬一雪芬病了,你得容我給她送醫(yī)、配藥?!?br />
“也——中吧?!?br />
”第四,你得容我暫不要咱倆的崽?!?br />
“那為啥?!”
“我得先幫雪芬把華華拉扯大?!?br />
“這……我……容、容不下。”
“容不下……那就不能處。”
李莉發(fā)出哭音來,“張哥,你哪有這么多的得、得、得?旁的幾條,我都答應(yīng),就這最后一條不行。再過幾年,我就不能生啦!我無論如何都不答應(yīng)?!?br />
“那就不能處?!?br />
李莉望望屠夫張的臉,神色很決絕,是在說唾沫賽釘?shù)脑挕5龑?shí)在沒法答應(yīng)。想再婚,多一半兒的動機(jī),也是為能有個自己的娃。不要自己的娃,還結(jié)哪門子婚?她淚水涌出來,咬半天牙,然后一跺腳,“不處就不處,咱倆徹底得、得、得……”
二
李莉被氣跑。
屠夫張暗忖,這事兒,怨不得李莉心窄。
那么多的得……得……得……是個女人都難忍。
可是,婚前不約定,婚后還咋去照料雪芬?華華還小,且是個女娃,雪芬又鐵心不改嫁,沒男人幫襯,日子咋過?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幫下去。
最后,他想定,李莉再來,兩人各退半步。她鐵定保證做到前三條,自己收回第四條——暫不要娃。
其實(shí),有政府的烈屬優(yōu)恤政策在,幫著拉扯華華,并不會增添多大的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不礙自己要娃。之所以提這條,是怕有了自己的娃后,會冷落了華華。
要說,李莉也是個死心眼婆娘。你不會佯著先允下,然后夜里軟磨。是男人都愛犁那田播己種,還怕沒娃?嘿嘿,真是的……
可李莉沒再來。不久嫁鄰村去了。
屠夫張作為娘家人的代表參加了婚禮,席間喝了個稀爛醉,歸家大哭一場。
不久,滿村莊傳開了屠夫張的約法四章,錯失了一個美嬌娘。有人笑罵他是條癡漢,也有人贊他是個圣人。
屠夫張納悶:這么私密的事咋傳出去的?原來,李莉向自己的小姐妹哭訴過。她一離村,別人也就不再替她守密了。
屠夫張的門庭一下變冷落了,再沒個媒人來保媒,也沒第二個李莉登門。
罷、罷、罷,屠夫張想,先不處對象了,沉下心來幫雪芬……
這天晌午,雪芬撂下炒肝,斟滿酒,轉(zhuǎn)身要走。
屠夫張攔住道:“咱倆不是已把話說透了,咋又急著要走呢?”
“暖棚的新韭下來了,給你包餃子去?!?br />
“好、好,餃子就酒,越吃越有?!?br />
因等吃餃子,屠夫張酒咪得挺慢,肝嚼得好爛……心底一股一股地冒甜水兒,覺得這么過日子也不賴……
突然,他聽到屋外,雪芬在狂喊:“救命啊,救命!”
他急跑出屋,“咋啦?”
“華華滑井里了。”
“啊——快搖我下去。”
不一會,井底傳來屠夫張的喊話聲“華華沒淹著,快去喊人,把我倆搖上去?!?br />
這時,井臺上已聚集了幾個聞聲趕來的人,便回喊:“我們已在了?!睅兹诉o了轆轤把。
屠夫張抱住華華,騎坐桶上,使勁晃晃井繩,示意快搖。
眾人合力將屠夫張和華華搖上來。誰料,快到井口時,井壁積冰厚,井筒變窄,沒法將兩人同時搖上來。
屠夫張讓他們使吊籃先將華華吊上去。
眾人依計(jì)將華華吊出。
然后合力來搖屠夫張。
不想,桶底被井壁木板卡得死死的,搖不動。眾人一使猛勁,固定井繩的鈀釘松了,屠夫張連人帶桶直砸井底……
眾人趕緊找來新井繩,一頭拴轆轤,一頭扔井底,讓屠夫張拴腰間,合力將他搖起。
輪式拖拉機(jī)急送華華和屠夫張到醫(yī)院。
一番檢查下來,華華無大礙。這娃機(jī)靈,墜井時,抱住了井繩沒直墜井底,而是隨著轆轤反轉(zhuǎn),一圈一圈墜下的。她體輕,轆轤反轉(zhuǎn)的速度不快,故而沒摔狠。又正逢冬季水枯,井水才齊她脖深,能站立,便沒淹著,只是被嚇得夠嗆。
可屠夫張是直摔井底的,腿骨摔折了。醫(yī)院給裹了石膏,留院治療。
兩周后,拍片檢查,骨折部位對位對線較好。又過幾周,X光片顯示有明顯骨痂出現(xiàn),可出院了,回家繼續(xù)臥床養(yǎng)傷。
雪芬整個白天都在屠夫張家里照料他,夜間則回自己家陪華華睡。
她發(fā)現(xiàn),屠夫張每天晚餐都不喝粥,便追問原因。
“冬夜長,夜尿憋不到天亮。”
“喝吧,華華睡著后,我再來照料。”
也是太想喝粥,屠夫張點(diǎn)頭同意。
雪芬熬了屠夫張最愛喝的糯小米粥,屠夫張一氣兒喝了兩海碗。
晚九點(diǎn),華華睡著了,雪芬又過來。
喝粥太多,屠夫張正感覺尿憋了,便開撒。撒完,對雪芬說:“快回吧,萬一華華醒來,找不見媽媽,還不得嚇個半死?!?br />
“不會。這娃睡得沉,半夜從來不醒?!边@會兒,離天明還早咧,怕你還會憋不住,伺候完第二泡,我再走。說著,拉條被子裹體,倒炕邊躺下。白天太累,不一會竟睡著了。
您的小說,寫得精彩。人物樸實(shí),感情純粹!讀得我淚流滿面。佩服。學(xué)習(xí)了!ヾ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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