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蒞臨指導(短篇小說)
1
昨晚睡得遲,今兒又醒早了。
這不是永忠的風格。永忠巴不得睡得越遲越好,戲耍個味道,正玩興頭上呢,老爹哩站門口場里吼兩吼,能傳出幾里地。永忠聽著了,乖乖地回,他不敢不回。永忠從來沒有違背過老爹老娘的意愿。永安也沒有違背過。早上呢想能睡到自然醒。但不可能如愿。
昨兒晚上還是忍不住去了廟里。肇峰、肇慶、肇猛、祖狗、祖財、祖旺都在,就等著永忠來玩躲貓兒。老廟后面墻已經(jīng)塌了,是朝后仰天倒下的,倒在一家人菜園地里。菜園地有道坎,被倒下的泥墻墊高了,人就可以從屋弄堂里,踩著塌倒的泥墻堆,上到菜地,不用再繞道兒轉了。
見永忠來了,都散花似的四處去。今晚輪到永忠當貓,其他人都是老鼠,四處竄。
老廟里其實沒地兒藏了,就剩下個木板搭的臺。爬著才能進臺底。瘦人兒還好,就在要被貓爪子抓著時,哧溜溜轉幾圈,鉆出,還能逃走;胖人兒鉆進去,那就死定了,準逃不出貓的爪心。
現(xiàn)在沒人會鉆臺底。都上菜地里。菜地往上,還是一梯一梯菜地,再往上,就是石脫皮山,那貓就甭想抓著老鼠了。
這石脫皮山很怪,不長樹不長草,只長石頭兒。那些石塊,長得極不規(guī)矩,有大有小,有的落單,有的成竄(串)兒亂拱,成洞穴。人往里面一鉆,哪見得著人影?
何況是在夜里,人石都分不清。
永忠提不起多大勁,象征性地在菜地邊緣兜了幾圈。
月亮是有的,彈珠那么小。
永忠沖著石脫皮山喊兩句,不玩了不玩了,我歸家去了??!不管人家答應不答應,顧自回了。
家里門關著,永安獨個兒在外頭。他感覺煩躁不安,一會兒往廚房里去,一會兒反方向走。每次走動,都在房門口停一會兒。像是在細聽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而且是深入到想象的情節(jié)里的那種,或皺眉,或顏開,配合著不安的搓手動作,或握一握拳頭,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然后,突然啟動,快速來回走。屋門口的右邊,是單獨一間廚房。左邊,連著兩間大教室。
你做什么不進屋?
永安這才發(fā)現(xiàn)哥回來了!他帶著永忠往遠地兒走。然后指了指家門。爹娘在商量明天的事情,不讓聽。
講些什么?
不大清楚,就說明天要來十多個老師。
來做什么?
聽爹講課。
哦,再呢?
不曉得了,就講明天要在這里吃午時飯的。
這是句廢話。放晚學時爹宣布明天就留一個班來讀書,其他班放假。為啥哩啊,小人家都問。爹說明天鄉(xiāng)中心學校老師十幾個要來聽課,正校長副校長都來的。
這在高嶺是件大事。平常年頭,外頭人來高嶺,板著指頭就能數(shù)得過來。無非是木匠篾匠桶匠,一般都是在農(nóng)閑時來。那些匠一家一家輪著做去,每家少則三天,多則六、七天,一次輪下來少則半月,多則一月有余。除了這些匠們,來的最多的就是雞毛換糖的人了。小撥浪鼓撥弄撥弄特有的聲音小路小巷響起,就會吸引到一幫子小人兒跟著。實際上不止雞毛換糖,小販那兩只小籮擔里,裝的東西多著呢,針啊線啊紐扣啊,什么都有,像兩只聚寶盆。再,就是討飯子。只要家里有吃的穿的,都會均一點,討飯子就餓不著凍不著,一呆也十天半月,住隊里的農(nóng)具倉庫。隊里的田地,并不圍著村子轉,而是跟著山坎水走,跟山坎水兒親。山坎水是它爹,是它娘。田地散落山澗山谷凹地,就有工具倉庫守著,就是討飯子的臨時住家。
這回,鄉(xiāng)中心學校的校長來。在永忠的腦殼里,知道是個官,而且是大官,大到什么程度,永忠沒有形成概念。像山頭頂上的月亮那么高的官吧。
爹說,眀天就留四年級一個班來讀書,就中2午前,一節(jié)課上完就放暑假了。其它年級,今天放掉學,就是正式放假了。
四個年級,攏共二十來個學生。五年級就要到鄉(xiāng)中心學校去讀了,要住校。
高嶺學堂,老師兩個,爹和娘。娘教一、二年級,爹教三、四年級。
2
回到家里,爹瞅著永忠老半天不轉眼。爹老樣子,面上看不出喜樂哀愁。但那眼神,像個平淡無奇的冬天,慢慢地出了日頭,日頭光暖暖的,似只柔軟的大手掌,輕輕撫摸著他頭頂心。爹說,你和永安,明朝不用上課。
爹說,校長說,明天午時在我們家燒飯吃。陸校長真好。
對于爹所說的校長好,永忠不甚明了。好在哪個地方?家里那口大鍋,能燒十幾個人的飯吃,他倒不懷疑。慶慶家也是一樣大的鐵鍋,兒子結婚,那多人吃飯,都能燒出來吃。門口場里,臨時架了一口鍋,但是吃飯人有一百多,十來桌。
我們家沒有那大的吃飯桌。永忠說,家里八仙桌最多坐八個人哎。
你個呆子,學堂里那多桌,拼一拼,再多少人也坐的下去啊。
哈,還真是的。
那我們家的午時飯怎么燒燒?
你真是個呆子。爹搖頭,你們也跟我們一起吃的呀,不過,你們倆要等到那些老師吃好才能吃。這個永忠懂,再面皮厚,也不敢坐到那些老師一堆去吃飯的。爹娘還要面皮子的呢。
那,有肉吃?
你說呢?爹不再掩飾他的笑,那臉像靜水潭投進了石塊,蕩漾了。
3
今兒個晚飯還是吃蕃薯粥,沒有米粒的那種,清湯。永忠象征性地吃了兩塊,膩口,湯也太甜膩??吹艿艹阅敲磶讐K,一副磨洋工的樣子。
晚飯時爹娘都沒有提起明天的事。這多少讓永忠有點失望。
貓抓老鼠的游戲,提不起多大的勁。
問弟弟聽爹娘都說了啥,一問三不知,還是沒勁。
門口場外是道泥坎,長滿了蓖麻。蓖麻地長滿一種草,這種草死貼著地面,很發(fā)達,很難連根拔起。正好可以當席子,仰躺著。永安是跟屁蟲,也躺在旁邊。蓖麻正在長個子,大星星樣的葉子,擋住視界,白晃晃的月亮光,不能透視,大部分被擋住,少有的那么點白亮,從縫隙漏了一點到永忠身上,那人形的黑影子,仿佛破了幾個洞。
永安,咱家多久沒吃過肉了?
今年好像沒吃過。
實際上是吃過的。年前方村邵伯送來過兩刀肉,還有巧山善油他爹,也送來過一刀肉。只是平日里娘將肉分成小片,再將小片切成小細條條混進其它菜里,能吃出一點點肉腥味,卻跟沒吃過肉一個樣。
大鍋燒旺,娘從灶頭邊一只缽頭里,用筷子挑出一粒白,在鍋底篤篤篤點幾下,然后在鍋底小范圍畫個圈圈,劃過濕亮亮的留痕,小粒白就嗞嗞嗞叫著,在鍋底迅速縮小,在白粒消失之前,趕緊倒入切好的菜,不停翻炒。這個場景隨時會闖進永忠的腦中,睡著時會,睜著眼也會。就像現(xiàn)在,他大睜著眼,那炒菜的場景,就突然冒出來,在面前鋪開。那漆白的小顆粒,怎么那么熟悉啊。有種油膩膩、淡香青味,懸浮著,似朵朵兒云,離得很近,仿佛伸手可及。
他試著空中撈了撈,托到鼻孔底下嗅,對了,就是這味道,篦麻味道。這個時候的篦麻,正壯實呢,管兒粗,葉兒肥,剛冒出來的果子,像小綠毛球,球上突出的尖刺,摸著軟刷子一樣,好玩。再過兩、三個月,刺就硬挺了,里面的籽殼,又黑又硬,石頭砸開,小粒兒油白白的肉就出來了。
哎,說篦麻籽可以榨油的,是不是?
好像是,不曉得!
永安就這樣,問一句,說一句,不問不說,一說就是不曉得,問也是白問。
永忠嘗過篦麻籽的肉,能嘗出豬油的味道來,但有點澀口。娘為啥不試試用篦麻籽炒菜呢?對,娘再炒菜時,就告訴她一聲,興許爹以后就夸我聰明不叫我呆子了呢!
他一高興,打了幾個滾,騰出一片天地。哇,天空中的星點子,比國鵬她娘臉上的麻子還多。他娘麻子再多,也就只是在那么張馬臉上,鼻頭尖上都有麻點子。這天上的麻點點,是越仔細看越多,范圍,那么大那么大那么大,手臂怎么也摟不完,沒邊,山后邊看不見,但他曉得,那后邊還是星點子。書上有說,海,很大,大到看不見邊,那這時的天應該和海一樣大,也看不見邊。噯噯,永安,是天大些,還是海大些?
不曉得,反正都大。
又白問了。就只管盯著天,大星子有篦麻籽那么大,小星子,芝麻粒那么大,還有些星麻子會走,會跑,會飛,一飛就長尾巴。看久了,身子就飄浮,就搖晃,像蕩秋千,晃啊晃!直到爹一聲喊,像把個秋千突然捉住了,把他拽下,拖拉回家。
4
躺著,閉上眼。一群人擠滿一屋,屋中央一張八仙桌,這群人都圍著桌子。桌子上的菜,都是大海碗裝,哇,全是肉,好幾只碗只裝一大塊扣肉,肉背深紅發(fā)亮。那些人用手抓,抓著豬蹄子啃,抓著大塊肉一口呑。沒看見爹和娘,永忠喊爹,喊娘,聲音被一屋子的嚼咬聲淹沒,吧嘰吧嘰吧嘰。他發(fā)覺喉嚨啞了,光張嘴不出聲。桌子上的空碗越來越多,大塊骨頭東一條西一條。他往腳林里鉆,快鉆到桌腳,被一只油膩的大手掌擋住了面孔。他咬一口。一根大手指頭吃了痛,一哆嗦,把個指頭反而頂進了他嘴巴里,撩到了嗓子眼。他唔唔唔地叫,反胃,咳嗽,淚都咳了出來。永安呦地一聲,坐了起來,哥,你干嘛咬我腳指頭?
那就睜著眼。正對著窗戶。窗戶是白色塑料,用圖釘釘?shù)?,后來破了,好多個洞,也不扯掉,就用報紙糊,再破,再糊。一層層加,糊鞋底似的,到底還是抵不上泥墻厚,在夜里,那塊就白些。盯久了,就覺得那窗戶會動,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遠,一會兒近。后來,那窗戶就不是窗戶了,是塊四四方方的田。再后來,那田里站著個人影,看不見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那人影兒忽而大忽而小,忽而長忽而短。他怕那影子變長變大,都頭頂田空了。他就覺得有東西壓著胸口,氣喘不上來,動彈不得。他喊,他自己覺得聲音很響,但他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喊出聲音,爹娘聽不見,永安也聽不見。他覺得要死了,是憋死的,卻醒來了。一身冷汗。
不多久,同樣的狀況又出現(xiàn)。越發(fā)不敢睡了。正好,公雞叫了。他家的公雞剛叫完,另家的公雞接著叫,一家接著一家。在叫聲中,家里的物件,由不見到模糊,由模糊到清晰。他索性起來。搬條小凳到廚房,腳墊在凳子上,刷鍋洗灶。掃地。完了,到走廊另一頭,把毛柴剃干凈,柴棍一段一段砍好,摟到廚房鍋灶口,疊好。生火,做了一鍋清水蕃薯湯。家里永遠只有蕃薯和苞谷。
爹娘都起來吃了,完了就去教室。永安象征性地吃了點。永忠聞到那股子蕃薯味,肚子就不餓了,他沒有吃的欲望,罷了。
5
永安說,你別老是走過來走過去好不?
是呢,永忠突然就不知道怎么混時間了。本來可以尋肇峰、肇猛他們玩,但今天不想出去。本來好上山砍柴,今日,就算了,都馬上暑假了,斬柴的時候多著呢。坐不住,好像屁股上生釘。忽兒一串腳步聲過來,又一串從門口過。聽到爹娘和人一聲聲打招呼。過會兒娘推門進來說,你們別在家里,出去,隨便去哪里。
見兄弟倆盯著她看,不動,明白了,說,到午時十二點光景再歸來,在家讓人撞見不好。
老實說,那天永忠整天的感覺都不好。他不是很明白娘的意思。為啥在自個兒家讓人撞見不好?他有過那么幾次被人撞見不好的體驗。一次是跟著肇峰、肇猛、國鵬他們去挖毛筍,才把一根筍抱在懷里,就聽一聲喊,有人!他就四處找人,什么人都沒找著,發(fā)現(xiàn)剛才還在身邊的伴沒了,正在想,究竟發(fā)生啥事了?衣領被一只大手抓住了,人被人騰空提了起來。像只毛雞,讓人提著去見了爹娘。他在那人手掌心掙扎撲騰的過程,被村里好多人看了笑話。
聽到偷字,他就知道,此刻,自己不再是永忠,而是一個賊,是個被人吐口水的倒霉的賊。當著那人的面,娘結結實實賞了他兩耳光,又主動罰了鈔票,好話肉麻話說了一堆,此事才罷。
還有次是外地小姑媽來家里,帶來桔子,還有麻餅。桔子麻餅都放在桌子上,倆兄弟不接姑媽遞來的麻餅,也不看餅子。姑媽說吃吧吃吧,很香的。倆兄弟看著娘,娘笑著說,他們剛吃過東西,肚子飽呢,隨他們吧。娘見倆兄弟還站在桌邊,就把朝著兄弟倆方向的半邊臉繃緊了,繃緊的臉皮把一只眼擠小了,白多黑少。兄弟倆趕緊走人。
外面繞了一圈,兄弟倆回到家門口,賊頭賊腦往家望,見沒人,趕緊溜進去,一人一只麻餅,這么好的機會,哥倆忍不住縮著腦袋相視嘁嘁而笑,輕超輕落往外走,忽然看見小姑媽在門后系褲帶,身后便是尿桶。真丟人。
娘說讓人撞見了不好,也就是說會給家里丟臉唄。又沒偷又沒搶,咋就丟人了?永忠就是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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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好呢?永忠?guī)е腊苍趶N房邊的竹林子里轉。日頭光大部分被竹林擋在了外邊,少部分碎光漏進來,風吹竹搖,那投在地上的碎亮點便慌張起來,不知所措。那花蚊嗡嗡嗡,興奮極了,奔走相告,組團向倆人不要命地撲來。臉上、額頭、大小腿、脖項、手臂,甚至眼皮,都是花蚊子瘋狂嗜血的地方,它們是餓瘋了。
連忙離開到屋后毛栗林躲避。自有記性起,這片毛栗林就存在了。大部分毛栗樹都大棵,小人兒抱不過來。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些毛栗樹也沒覺得長過個,老樣子,但老去了很多,樹干皺紋更多更深,顏色更深了。穿涼鞋的腳,不小心就被地上的毛栗殼斗給刺著,不見血,光疼。這些殼斗有去年的,說不定好多年前的也有,沒有爛透。
各種原味暈染,鄉(xiāng)村教育者的尷尬存在,力透紙背。
生活底蘊深厚的妖怪,是人中龍鳳,馬中良駒,妖怪中的啥呢?哈哈,妖怪中的“戰(zhàn)斗機”!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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