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冬天似乎比現(xiàn)在來得更早。一夜之間，風(fēng)還沒把樹上的黃葉安頓利索，寒流就趕在太陽沒出來之前，悄無聲息的在房前屋后，樹椏瓦礫，莊稼地，小河邊……撒上皚皚白霜。
　　 清晨，爬上山坡，干枯的茅草叢頂著一層團團簇簇、千姿百態(tài)的霜花，亮晶晶的茫茫一片。
　　 輕輕地捧起霜花，放在手心，像被電流顫了一下。白色的小精靈瞬間化成一滴澄清的水珠，洇濕了手掌，冰涼冰涼的。
　　 打霜了，地里的活也少了下來。
　　 晴朗的日子，老大爺們找個背風(fēng)向陽的墻根坐著，托著水煙筒咕嘟咕嘟地長吸了一大口，吐著長長的煙霧，閑悠地拉著家常。墻角里晃動著幾個隱隱約約的影子，輕手輕腳走了出來，是幾個鬼鬼祟祟的小孩。聽說，抽上一口水煙能驅(qū)寒的。最勇敢的那位一把搶過老大爺剛放下的水煙筒，猛地把嘴埋進筒口，嗞溜一聲，“咳，咳！”那殘留在煙筒內(nèi)的冷煙和辛辣 ，把那位調(diào)皮鬼嗆得眼淚鼻涕一起噴。沒待老大爺反應(yīng)過來，頑童們就“呀哈哈”地相互追逐著跑遠(yuǎn)了。
　　 西北風(fēng)刮得更猛了，天也更冷冽了。
　　 但牛和羊還是要放出來趕上山坡活動活動筋骨的。不過，地里沒有作物了，它們想怎么折騰都可以作主。鴨子和小鵝呢，就扔在收割過后的稻田或池塘里。隨它們自個喜愛覓食。
　　 那時候，可苦了我們這些放牛娃放羊妹了，但凡哪家孩子有件厚一點的上衣都是奢侈的事。單薄的衣著，冰冷的寒意都不用告訴你是不是從你衣袖或褲腳里鉆進去的，那稀疏的布眼都是它自由進出的門兒。溫暖，那是靠創(chuàng)造的。
　　 “榨油”，是我們兒時最常用的取暖方式了。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們聚在人頭高的田坎下，背靠著泥壁排著隊，站在兩頭的往中間用力擁，中間的往邊邊擠。中間的那位若被擠出隊列，就跑出外端再往里擠。樂不知疲地來回，空氣就沸騰起來。
　　 女孩子比較內(nèi)斂，她們是不會加入這個行列的。家里的老人們常說，寒自腳底來，讓腳保暖了，身上也不覺那么冷了。她們就弄來一些干燥的稻草，搓成一條細(xì)細(xì)的繩子，再靈巧地編織成稻草窩窩，套在腳跟上焐暖。向她們討一雙來裹上，確實有效果呢！
　　 這個時候，也是最適合釣螃蟹的季節(jié)。在松軟的土地里刨出些粗大的蚯蚓，扔進火堆里烤到半焦，用一根小繩綁扎住，來到河邊，找個有巖石的地方拋進去。不一會兒，準(zhǔn)會釣上幾只肥肥的螃蟹來。要是當(dāng)年姜太公沒鉤垂釣，能釣上應(yīng)該不是魚，上當(dāng)?shù)慕^對是螃蟹。螃蟹是個饞嘴的笨蠻兒，只要嘴邊碰到食物是絕對不會放過的。上釣了，即使把繩子移動完全離開了水面，它也不會松開鉗在誘餌上的那雙牙狀的爪鉗。就算你把它投進備裝的水桶里用力抖動釣繩，它還是左右晃動著那雙長在嘴巴上面的觸目，顎咀“蜇蜇”地吐著泡沫緊緊抱著誘餌，一副奈它不何的樣子。
　　 晴天，對付寒冷，大不了多活動活動或靠勞動來暖和身子。但是遇上陰雨天，鄉(xiāng)間里到處都是泥巴，遍地濕漉漉的泥窩窩。用大人的話來說，那是個趕狗都不出屋的天氣，何況是人呢？
　　 那時候，別說空調(diào)，就是電爐子都不知道長啥樣子。最美不過的就是烤火，烤火，最好的材料當(dāng)然是沒有劈開的生樹根或者濕樹節(jié)。堂屋、廚房的地板是泥巴拍實的，就直接放在地板上，打有洋灰地板的就用磚頭碼出一小塊才擺上木頭，捂上干草，掩上一些木糠或者秕谷之類引燃。干草燒過后，就沒了明火。被燜著了的木糠烘烤著生濕的柴禾，裊裊的青煙團團簇簇升起了。“屁暖床，煙暖房”。漫到房頂?shù)耐邏诺状蛄藗€跟斗，繞纏在房頂柱梁間的煙火氣驅(qū)趕著屋子里濃濃寒意。
　　 耐不住坐的小屁孩們是喜歡拾起吹風(fēng)的筒子向火堆哈氣，灰塵飄揚上老奶奶的頭發(fā)，老奶奶嘀咕著：小孩子不能玩火的哦，玩火晚上尿床床，尿床床就有人挨打屁股。當(dāng)然了，玩火和尿床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只有那個玩火的小孩才知道了。但說到挨揍，是可以稍稍緩和一下子小孩的好動性子?？梢晦D(zhuǎn)眼，趁著大人不注意，抓過掛在墻頭上的拾漏的稻穗，扔進起著暗火的木糠里，稻穗就點起小掛炮，炸開成了爆米花，一粒粒蹦出火灰面。這會，是練習(xí)眼疾手快的好功夫了，捏起就急不可待地丟進嘴里。當(dāng)然也有來不及捏起被熏焦黃的，就用小棍子剔出來，一樣急吼吼地放進嘴里咀嚼，那個香啊。
　　 那時，特別期待一場雪，那種不期而來的，紛紛揚揚的大雪。詩人說，雪是冬天的童話。我卻覺得雪是冬天的夢，讓一切變得溫暖美好的一場夢。
　　 那年的臘月，幾十里路外的外公往我家送紅薯。紅薯是外婆種的，裝在竹藍(lán)里。外公用扁擔(dān)挑著一步步踩著泥濘送過來。
　　 記得那個傍晚，窗外如鵝毛大小的雪花紛紛揚揚從天上飄落，我一骨碌地跑出去。庭前庭后白了，野外的樹林，田野也白了，到處玉樹瓊枝，銀裝素裹。一夜之間，雪就有了半腳跟那么厚了。那雪，軟軟綿綿，整個大地像是鋪上了一層潔白的棉花，踩上去吱嘎吱嘎地響。
　　 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潔白的村莊就像童話里的城堡。我興奮地伸出手，接著美麗的雪花，捏成雪球。用力一拋，遠(yuǎn)處的雪地砸出一個個墨跡。雙手凍得紅腫了，還是沒有回家的意思。村莊的周邊的燈光閃閃忽忽地亮起來，旋舞的北風(fēng)劇烈了起來。我看見村口有一個黑點在雪地里蹣跚，出于好奇跑過去看過究竟，竟然是外公，雪把他的帽沿棱角都遮蓋住了，眉毛也沾上白花花的雪沫。
　　 我把外公迎到家里，母親慌忙跑到院子外的柴堆里挑了些上好的柴禾放進火堆，心疼地對著外公說：冰天雪地的，走了那么遠(yuǎn)，趕緊烤烤火吧。上好柴禾，平常時是用來燒飯煮菜的。只有外公來了，才舍得用來烤火。小小的火堆上燃起紅彤彤的火苗子，外公把雙手伸近熊熊的火堆旁邊暖著，許久才停止了哆嗦。
　　 七十年代初，雖然度過了饑荒餓不死人，但是，能吃飽肚子依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有女不嫁黃坡底，兩餐紅薯一餐粥”說的就是當(dāng)時糧食困難，大米少，只能用紅薯來頂肚皮?？蓱z天下父母心啊，外婆心疼自己的閨女和外孫吃不飽，辛辛苦苦半秋才能從地里刨來的一擔(dān)紅薯，還要千嘮叨萬叮囑外公天亮就出發(fā)，冒著風(fēng)雪走到晚上才趕到我們家！
　　 雪夜是寒冷的，但又是溫暖的。
　　 母親接待外公最高的禮儀也就是炒一小碟花生，溫一小杯雜糧酒端到火堆邊擱上。外公就著火堆啜著小酒，抿了嘴唇，那個幸福樣子如神仙般的陶醉。是呀，大寒天的，能喝上自己閨女溫上的小酒，對外公來說，也是莫大的幸福吧。
　　 窗外，寒風(fēng)嗖嗖，偶爾有一兩聲樹枝的折斷聲，告訴人們，雪是與風(fēng)作伴而來的。外公，我，母親，圍著火堆。母親烤干了外公濕透的衣服，靠著燈的方向，用手針縫補著外公磨破的衣肩。布碎是厚的，她先把衣肩壓平在膝蓋上，左手托起碎布，右手把連著線的針尖穿進碎布和衣肩，上下挑動，左食指同時頂皺布塊，放開針眼的右手接過針尖，然后一甩胳膊，幾眼均勻的縫線就訂牢在衣肩上。那熟練的手勢和均勻的縫補針線，當(dāng)然也少不了常出現(xiàn)在我的褲子上。
　　 我依在外公懷里，嚷嚷著外公講天南地北的故事。外公的故事很多，有宋朝的岳飛抗金，唐朝的尉遲公空手救主，也有三國的劉備三顧茅廬。三顧茅廬里也有籟籟落雪聲，也有冰封三尺的雪地。邊聽著外公講故事，也不忘記把一兩根紅薯埋進柴炭里，快熟的紅薯在火里滋絲絲的冒著熱氣，香氣撲鼻。
　　 烤熟的紅薯身裹著黃褐相間的花袍子，滾燙燙的熱。我邊用嘴哈氣吹著，邊剝開一塊遞給外公，外公說：外婆?？窘o我吃，吃膩歪了，你給媽媽吃唄。媽媽說：剛吃飯，還飽著。
　　 吃膩歪了，還飽著。那時候我年紀(jì)小，不懂外公和母親愛的謊言。疼愛我的外婆寧愿自己少吃一頓也要省下口糧接濟我們，又怎么舍得讓外公吃到膩歪呢。而母親的晚餐清湯寡水，那經(jīng)得起洗洗涮涮，忙上忙下的折騰呢？
　　 捏開紅薯，金燦燦的紅薯肉軟柔嫩滑，放進嘴里，甜到心里。
　　 夜深了，母親把烤熱的稻在席底里加厚一層，再鋪上被子，待我和外公鉆進暖烘烘的被窩里，母親才用燒透的草木灰封火，拖著疲倦的身子，打掃滿是灰塵的地面，再備好第二天的用水。因為天還沒亮，她就要起床生火做飯。她忙完這些，我們早就夢周公了。
　　 歲月匆匆，這一幕，仿佛發(fā)生在昨天或是前天的雪夜里。那熊熊燃燒的柴禾，香噴噴的烤紅薯，還有母親端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縫縫補補的樣子，外公長長的故事，如此清晰地又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里。
　　 從前的冬天，格外的漫長，漫長到我現(xiàn)在都沒走出那個有雪，有外公，有母親，還有我童年的那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