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不想退休(隨筆)
累時,閑是福。前些年,為生活所困,用命換錢。背負一身疲憊時,總盼著早退休,羨慕退休老人的清閑,不用上下班打卡,不用挨領導訓話,日子快活比神仙。
今臨近退休,卻沒有了那種過神仙般日子的感覺。忽覺自己即將成為離開枝頭開始凋零的葉,反而是百味雜陳,酸楚難禁。
有人笑我傻,只聽說過皇帝不愿禪位,權臣不肯丁憂,沒聽說過累了一輩子,不想退休的。
和我一樣傻的不止我,前年,妻五十五,卻申請延退。生了病,住了院,不敢聲張,生怕單位嫌棄她。我曾勸她,退了好,養(yǎng)養(yǎng)身,打打小牌跳跳舞。她不肯,當時就急了,說退休,意味著衰老,天天在家等待閻王的請柬。
老了不退,吃得消嗎?你干得動年輕人的活?也許這只是對于生命流逝的掙扎,對工作幾十年的單位和同事的眷戀,對塵世的不舍。但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這一切都顯得那么渺小。人老如朽木,衰老是自然而然的。年輕時,家里連個棉簽與創(chuàng)可貼都找不到,妻切菜傷了手指,找個蜘蛛窩纏住止血。感冒了可以不理睬,熬兩天就過去了?,F在,身體出問題了,知道養(yǎng)身了。桌子上一堆藥,還添了血壓計、血糖儀和煎中藥的電罐。老兩口是彼此的保健醫(yī)生,我替她量血壓,她替我測血糖,相互監(jiān)督按時服藥。
老了,沒有了向上的姿態(tài),佝僂著腰遲緩地行走。即便眼睛盯著腳趾,免不了踉踉蹌蹌。
老了,沒有了生活的勇氣,做事畏手畏腳,怕自己經不起折騰。
老了,什么都沒有了,就等著兒女辦一場風光大葬。沒人會問你,你是哪所名校畢業(yè)?擔任過何職?沒人會在乎你的學識、閱歷、衣飾和優(yōu)雅的體態(tài)。不管你是擺攤的小販,還是操控別人命運的高官,那些曾經用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拼搏換來的功名利祿,都將變成一撮黃土。
真不想老去,可誰有辦法抗拒?
辦公室,幾個晉不了職的少壯在發(fā)感慨,說把身體養(yǎng)好,活一百歲,退了休把前面少拿的錢都賺回來。活一百歲不一定能成真,可身體是本錢千真萬確。曾有哲人說過:“世界是你的,也是我的,但歸根結底屬于那些身體好的!活得久的!”
以前,走在街上,眼睛總喜歡往青年人身上瞟,看她們新潮的衣飾,看她們的青春容顏。不知怎的,最近特別關注老人的生活,喜歡打量老者。街上遇個禿了頂的老頭,會不自覺地摸摸自己日漸稀疏的頭發(fā);遇個掉了門牙的老太,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唇。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這話一點不假。
突發(fā)奇想,這個雙休日,去預先體驗下退休生活。
早上,起得很遲。妻也懶得梳妝,下了樓,站在一家麻將館門口往里望,原以為這里是老年人的樂土,想不到,年輕人居多。有的沮喪,有的亢奮,有的焦慮,情緒,全隨牌局變化而變化。麻將子相互撞擊的嘈雜聲,空氣中彌漫的那股焦油煙熏味,簡直讓人窒息。
上午陪妻逛店,路經“逸養(yǎng)養(yǎng)老中心”,這可是我們這里最高檔的養(yǎng)老院。幾個白衣天使,像操控生產線上的機器,魚貫推出輪椅上的幾個老頭,然后扶著顫顫抖抖的高齡老人曬太陽。太陽有點刺眼,老人揉了幾下渾濁的眼珠,癡癡地望著天空,干癟的嘴角一動一動,似在咀嚼過去的歲月。草坪的一角,還有幾個在下棋,只見一個馬走象步干掉了對方的車。面對突如其來的“天馬”,對面老者一臉懵懂,然后隨大家呵呵大笑,坦然接受敗局。世事如棋誰能料?懶算輸贏信手棋。弈者,已超脫于勝負之外,把它當成大家消遣解悶的工具,這就是最高境界。來這里的老人,大多是喪了偶的孤獨老人,他們的兒女,有錢但沒時間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
下午,信步沅河水畔。一白發(fā)老翁垂釣,視我不見。釣者,喜靜。我也不擾他,靜佇一旁,等待魚兒上鉤。藍色天幕下,水在眼前,山在天邊。不安分的風,把水吹皺,盡勁搖晃倒影在水中的山,浮在水中的魚漂,隨波逐流。魚兒,歡快地在水底游弋、覓食,哪知在香甜美味的魚餌里面,藏著鋒利無比的鉤,還沒吃進肚里,就被鉤了上來。老翁輕輕地取下魚鉤,好像怕弄痛了它,捧在手里,仔細地端詳會,又把它放回沅水里。釣者,不為謀魚?我忍不住了,上前與他搭訕。他告訴我,以前最喜歡吃魚,釣魚、網魚、電魚、藥魚都干過,雙手沾滿了魚類的鮮血,老來覺愧疚,不再吃魚了,還時不時買幾條放生。人之暮,性向善;記人恩,恕人過。
傍晚,攜妻去廣場散步。風微、月明、秋涼。一群大媽,踏著音樂的節(jié)奏,扭腰擺臀,樂而忘憂,不知老矣。也許是因為秋的蕭條,也許是忽覺自己已近風燭殘年,令我萌生秋后的螞蚱,還能蹦幾天的傷感。
晚上失眠,與妻討論:退了休日子怎么過?
妻:“退了,就去永州帶小外孫?!?br />
我:“離開工作多年的同事,去陌生的城市,沒有了朋友圈,會很孤獨的?!?br />
“滿大街都是人,怎會孤獨?”
“不要以為你擠進了人群,就不會孤獨。他們能懂你心?會陪你哭、陪你笑?”
妻悵然若失,戚戚然。又提議:“那就去自駕游,不設目的地,走到哪就在哪留宿?!?br />
我覺得人生就像一場未知目的地的旅行,總以為前方有風景,給人期待,拼命地向前狂奔。老了,才知眼前就是最美的風景。于是對妻說:“跋山涉水,很累。退了,我們讀書寫文,自己找樂子,把你我都搬進小說里去?!?br />
妻反唇相譏:“你數學都教不好,還自不量力寫小說。趕緊睡覺,夢里去移民美國,競選總統(tǒng)?!?br />
次日上班,早起,與同事一路說說笑笑,匆匆忙忙趕到學校??吹揭粡垙埱啻壕`放的笑臉,昨日的煩惱在緊張的工作中頓消。豁然明白:是勞動創(chuàng)造了快樂!勞動集體承載著快樂!正如李大釗所說:“一切樂境,都可由勞動得來,一切苦境,都可由勞動解脫。”
至此,文已畢。妻讀了幾遍,問,教書一輩子,怎沒一句職業(yè)感言?又畫蛇添足加了一段。
人生易老天難老,甲子一輪轉瞬消。上小學時,那年代是“兵哥哥”的時代。全班男生都立志要當解放軍。當不成大兵,就先做紅小兵,手臂上佩紅袖章,抓敵特,斗地主,斗富農,也斗老師。上高中時恢復高考,社會又成了知識分子的舞臺,“帶眼鏡”的人最有力量,給他一個杠桿,他就能撬動地球。冥冥之中,我考取了師范,從事天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
記得第一次站上講臺,剛剛十八歲,還沒學生高,心里直打鼓。精心準備的一節(jié)內容,不到二十分鐘,被我噼里叭啦講完了。領導說節(jié)奏太快,學生消化不良,要學會駕馭課堂,因材施教。一晃四十年,細數,教過的學生中,除少數幾個精英成了氣候外,大多花開無果。圣人孔子,弟子三千,只七十二賢。我凡夫俗子,知足也。只是,在教育理念上,到快退休時,方才明白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我天天教育學生:在校,聽老師的話;在家,聽父母的話;走向社會,聽領導的話?!奥犜挕背闪恕昂脤W生”的代名詞。社會現實和學生的成長歷程卻得出相反的結論:聽話的學生,唯唯諾諾做奴才;不聽話的學生,敢闖敢干當了總裁。讓我質疑它的正確性。到底是我的教育出了問題?還是社會出了問題?細嚼下教師的話,無非是勸學生五更起、三更眠,寒窗十年寂寞苦,金榜題名終有日。把廣闊的人生路壓縮成高考這根獨木橋。
古人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而弗從,禍莫大焉。真不想退休,若再給我二十年,一定會培養(yǎng)出棟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