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演員·戲子(小說)
題記:我們都是演員,看戲,也在演戲。
一
你們誰和演員睡過覺?這句話是齊哲經(jīng)常在村人跟前炫耀的話。
是的,齊哲的老婆葉香茗是個“演員”。但這個演員不能和那些明星相比,只是自樂班里的一個跑堂演員,唱秦腔的,按以前的話講,就叫戲子。自樂班不是一個固定的組織,平時,有過白事的人家請自樂班的,可根據(jù)主人家的喜好,臨時調(diào)撥,自由搭幫。
葉香茗曾參加過省電視臺舉辦的“戲迷樂”秦腔大賽,并進(jìn)入了決賽。雖然未獲得名次,但也名氣大增。葉香茗不甘心,又參加了一屆,結(jié)果獲得了優(yōu)秀獎。第二次參加時,葉香茗整個人一副富婆相,金光閃閃的演出服裹著豐滿滾圓的身子,那些多余的肉似乎不甘被束縛著,一道一道的把演出服撐得變了樣。
每當(dāng)齊哲說這話的時候,就有人反擊:你家的演員,昨晚跟你睡著么?
齊哲并不反感別人如此反擊,而是淡然一笑:反正我睡過。
雖是這么說,但一回到家里,兩個孩子睡了以后,齊哲就會想著他和葉香茗的曾經(jīng),想著葉香茗在外面闖蕩的情景,想著和葉香茗纏綿悱惻的日日夜夜。
五年了,葉香茗已經(jīng)五年沒回家了。他們之間,就是靠電話維系著,或者,連電話也很久地沉默著。齊哲一直記著葉香茗走之前的那個晚上。那天晚上,葉香茗對齊哲說:齊哲,我想去唱堂會。
堂會?齊哲很驚訝。
我?guī)煾嫡f,蘭州那邊有唱堂會的,掙錢快。
你走了,我和娃咋辦?其實,齊哲知道關(guān)于唱堂會的事,他一直覺得,唱堂會,不是什么好事。
咋辦?涼拌唄。你看你,也沒個正經(jīng)職業(yè),不是我唱戲掙倆錢,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葉香茗生氣地說。
好了老婆,我是故意這么說的。齊哲說著,就過去抱住了葉香茗,我就是不想叫你離開。你走了,我想你了咋辦?
葉香茗破涕為笑:咱都這么個年紀(jì)了,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把日子過好,現(xiàn)在是金錢社會,不要讓人瞧不起我們。
是,老婆,到了外邊,一定照顧好自己,我和孩子等你回來。齊哲雖是這么說,但他心里不是滋味。一個富有野心的女人,孤身一人去外面闖蕩,等待他和孩子的,將會是什么?是葉香茗說的那樣,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還是……齊哲不敢再往下想。但他知道,他,攔不住葉香茗,攔不住葉香茗對秦腔的熱愛,攔不住葉香茗對那種燈紅酒綠的生活的向往。其實,齊哲也是個秦腔愛好者,也曾經(jīng)渴望站在舞臺上,對著地下黑壓壓的觀眾,吼著酣暢淋漓的秦腔。
也正是因為秦腔,他們才走在了一起。
二
那一年,齊哲正上初二,不知從哪兒刮來了一股學(xué)戲熱。聽說縣戲校招收學(xué)員,班上很多同學(xué)嚷嚷著要去學(xué)戲,齊哲也是其中一員。于是,在一個星期天,齊哲和幾個同學(xué)結(jié)伴來到縣戲校。
葉香茗是另一個村的,比齊哲他們早來一個禮拜。葉香茗看到又來了幾個同伴,很高興,滔滔不絕地給齊哲他們講著戲校的樁樁件件,大家一邊聽一邊互相擠眉弄眼。
小峰湊近齊哲耳畔說:這個樣子還能唱戲?
齊哲也小聲說:真沒見過這么難看的。
齊哲還真沒說錯,葉香茗個子不矮,就是腿短了些,給人不協(xié)調(diào)的感覺。臉稍長,眼睛太小,鼻梁挺高,倒是那櫻桃小嘴,口紅涂得血紅,看著像個小丑。而且,還留著短發(fā),咋看都不像個女的。但說起話來,聲音渾厚,富有磁性,就唱戲來說,倒很有天分。葉香茗說:等會兒師傅來了,要驗嗓子,要是嗓子不好,就學(xué)不成。
齊哲說:聽你的聲音,應(yīng)該是唱大凈的吧?
葉香茗“呱呱”笑了兩聲:你還挺內(nèi)行啊,不過,你猜錯了,我唱須生。不過,聽你的聲音,和你走路的樣子,唱個旦角應(yīng)該沒問題的。
葉香茗這么一說,惹得一眾人等都大笑了起來。
小峰拍了拍齊哲的肩膀,說:你倆絕配。
齊哲掀了小峰一把,說:去,你倆才是絕配呢。
小峰說:叫我說,這個姐姐看上你了,瞧她看你那眼神,色迷迷的。
齊哲說:你再說,咱倆連朋友都不是了。
小峰忙舉起雙手,討好的地說:好,好,不說了。說完,卻掩著嘴在一旁偷笑。
葉香茗把幾個人引到一個房子,說:你們在這等著吧,師傅出去了,一會兒就來了。說完,葉香茗似乎很留戀的樣子,走到門口,還向里面望了幾眼,然后才說:我去練功了。
陳狄忙朝著門口行了個軍禮,說:師姐慢走。
望著葉香茗的背影,小峰嘆了口氣:唉,可惜那么好的名字了,名字聽起來是朵花,人咋長的像牛糞呢。
小峰的話,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三
經(jīng)過層層考驗,師傅除了葉香茗說的驗嗓,還讓每個人走了幾步,先是小步走,又叫大步走,最后,留下了四個人:齊哲、小峰、陳狄、小環(huán)。他們說還沒和家里商量,師傅就說:你們幾個條件不錯,如果想學(xué),就盡快來,現(xiàn)在,名額不多了。
因為大家都是偷著來的,和家里招呼都沒打,和師傅說了聲,便踏上了回家的路。當(dāng)時,車還很少,他們也沒錢,三十幾里路,都是走著來的,這回去,當(dāng)然也得靠一雙腳了。來時,他們信心百倍,興趣盎然,這回去,卻多了幾份沉重。
齊哲,你真的不念書了?以后,就把自己交給秦腔了?小峰問。
齊哲想了想說:還能咋樣?家里窮,書也念不動。陳狄,你呢?
陳狄倒很輕松的樣子:我就是來湊熱鬧的,竟還驗上了,呵呵,驗上了我也不去,家里也肯定不同意,以后再說吧。
齊哲又問小環(huán):小環(huán),你呢?
小環(huán)咬著嘴唇說:我當(dāng)然要學(xué)戲,我就愛唱,死活都要學(xué)!
小峰說:小環(huán)一定沒問題,你那嗓子,無人能及,班主任都說,你天生唱戲的料。
小環(huán)說:那當(dāng)然。說完,一甩頭,秀發(fā)飛舞,自信滿滿的樣子。
四
最后,留在戲校的,只有齊哲和小環(huán)兩個。陳狄來過幾天,但忍受不了練功的辛苦,就打道回府了。
齊哲還真應(yīng)驗了葉香茗的話,被師傅確定為學(xué)旦角,青衣旦。齊哲起初不愿意,覺得自己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學(xué)什么旦角呢。戲校的第一個晚上,齊哲睡不著,就出來在操場轉(zhuǎn)。戲校的操場不大,跑步都跑不開。聽其他學(xué)員說,每天早上的晨跑,是師傅領(lǐng)著到外邊跑。
在操場,齊哲碰到了正在練功的葉香茗。
葉香茗老遠(yuǎn)看到有個人過來,就停止了練功的動作,問了聲:誰?
齊哲說:我。
哦,青衣哲,是你啊。葉香茗陰陽怪氣地說。
我本來也想學(xué)須生呢,現(xiàn)在師傅竟然把我定型為青衣。我都不想學(xué)了,沒當(dāng)初的熱情了。齊哲悻悻地說。其實,他骨子里,還是愛著唱戲的,這個角色的定義,雖有些不滿,但也不至于不學(xué)戲了。要知道,為了學(xué)戲,他下了多大的決心,和家里也鬧翻了。
葉香茗走過來,像哥們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別這么悲觀么。坐下,聽姐好好給你說說。
盡管齊哲對葉香茗很不感冒,但人家也是好心,于是,就坐了下來。葉香茗也順勢在他在旁邊坐了下來。
其實,剛來的時候,我也沒信心,雖然我長得難看,但我也是女的,有權(quán)利愛美。剛開始,我也接受不了須生這個角色,但既然愛著,就接受吧,師傅絕對有他的把握,才這么決定的。葉香茗望著天空那輪圓月說,聲音竟然那么好聽。
誰說你難看了?齊哲回頭看了看葉香茗,朦朧的月光中,葉香茗竟然真的透出一種女性的美。
我難道好看嗎?難看就難看,這容貌是爸媽給的,我也沒辦法。總之,既然來了,不論遇到什么困難,都要堅持到底。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出人頭地的。葉香茗信誓旦旦的說。
你說得對,一定要堅持,謝謝你。
這不就對了嗎,這才是姐的好兄弟呢。葉香茗依舊男人一樣拍了拍齊哲的肩膀。
齊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倒是覺得,咱倆是好哥們還,還差不多。
葉香茗愣怔了會,然后大笑了一陣,然后,不是拍而是摟住了齊哲的肩膀,說:好,這個好,以后,咱就是好哥們。
齊哲也笑了,這個感覺真的很好。葉香茗柔軟的身子挨著他,竟然別有一番滋味。
五
當(dāng)齊哲的耳朵聽到了他和葉香茗的謠言,他已經(jīng)來戲校快一月了,是吳宇告訴他的。吳宇是和葉香茗一塊來的,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卻是個唱花臉的,人啊,是真的不可貌相。吳宇對齊哲說:齊哲,你可真行,沒來幾天就愛情事業(yè)雙豐收啊。
啥意思?齊哲被說得云里霧里。
哥們,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呢?
齊哲茫然地?fù)u了搖頭。
那行,既然你不知道,當(dāng)我沒說。吳宇說完,就要出去。
別,吳宇,你就告訴我吧,到底咋回事?齊哲拉住吳宇的衣角。齊哲也許是學(xué)了青衣旦的緣故,說話和動作都有些扭扭捏捏。吳宇最怕齊哲這個樣子,就一股腦倒了出來:好吧,我這人是個直腸子,念在咱倆上下鋪的情分上,就告訴你吧。吳宇撥開齊哲扯著衣角的手,接著說,你剛來的那天晚上,就和葉香茗去約會了,有這回事嗎?
誰放的屁!齊哲想想不雅,又改口道,誰造的謠?
既然你沒做,就身正不怕影子斜,別理就是,也當(dāng)你沒聽到。吳宇說完,忙快步離開了宿舍,生怕齊哲再纏他。
齊哲卻沖著吳宇的背影喊:吳宇,你告訴那個造謠的,我非把他揪出來不可!我眼睛瞎了,也不會和葉香茗約會的,要約你們?nèi)ゼs!
可這會兒,葉香茗正好來找齊哲,剛走到男生宿舍,聽到了齊哲說的話。她本想一走了之,但又覺得齊哲的話有點欺人,就沖了進(jìn)去,指著齊哲說:齊哲,你個沒良心的,虧得我對你那么好!我也沒奢望什么,我知道,我長得難看,你放心,我有自知自明,就算這輩子沒人要,老死,我也心甘情愿。我只想把戲?qū)W好,我只想好好唱戲,我難看,就沒有做夢的權(quán)利了?我一定會給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看看,我葉香茗一定會是個好演員的。齊哲,以后咱倆就當(dāng)誰也不認(rèn)識誰。葉香茗的這番話,是哭著說出來的,說完,她走了,門被重重地閉上了。
宿舍里就剩齊哲一個了,盡管是白天,門關(guān)上之后,宿舍倏得暗了下來。齊哲朝吳宇背影那樣喊,也只是對造謠者憤恨,并沒有一味地針對葉香茗,但無意中,對葉香茗的詆毀,卻深深地傷害了她。如果,知道葉香茗剛好來,齊哲打死也不會說那樣的話。葉香茗,齊哲還是很尊敬的,她潑辣、待人熱情的性格,還有對齊哲的鼓勵和幫助,齊哲永遠(yuǎn)都不會忘。也就是這份尊敬,讓她覺得葉香茗其實并不難看。
六
自從謠言事件之后,葉香茗真的不理齊哲了,兩人形同陌路,盡管齊哲幾次想解釋一番,但葉香茗根本就不給他機會。倒是吳宇看到齊哲難受的樣子,試圖化解齊哲和葉香茗之間的矛盾。其實,說矛盾也有點不準(zhǔn)確,說誤會也像不合適。總之,吳宇找葉香茗說過齊哲的好話,說白了,吳宇就是想當(dāng)和事佬。香茗,你誤會齊哲了,他并不是針對你的,他心里其實有你。吳宇對葉香茗說。
小宇,你該不會想當(dāng)媒婆了吧。葉香茗冷笑了一聲。
呵呵,只要你倆沒意見,這個媒婆我倒愿意當(dāng)。吳宇說。
得了吧,我這形象,咋能配得上齊哲那帥哥呢?我早就把自己圈了,這輩子,不結(jié)婚。葉香茗瀟灑地?fù)]了揮手。
喲,要當(dāng)丁克。
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學(xué)戲,丁克不丁克,看緣分。
這女人說話,就是難猜,剛還不結(jié)婚,現(xiàn)在又看緣分了。我看成啊,你跟齊哲就是有緣分。不止你倆,能來縣戲校學(xué)戲的,都是緣分。
唉——葉香茗嘆了口氣。
咋了,我說錯了?
不是,我就是想,這同樣是男人,你吳宇說話就是好聽。
呵呵,姐過獎了。什么時候和齊哲好好說說,畢竟在一塊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再說吧,現(xiàn)在我還沒心情理他。葉香茗說完就走了。
望著葉香茗的背影,吳宇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嘆氣,是因為葉香茗這個倔強自負(fù)的女人,還是因為齊哲這個可憐毫無主見的舍友。
來戲校也有一段日子了,吳宇覺得自己當(dāng)初放棄了學(xué)業(yè),真的是太沖動了,他除了形象好,嗓子一般,悟性不高,學(xué)到底,或許都是個跑龍?zhí)椎摹5植幌牖厝?,回到學(xué)校,回到教室,和一些依然幼稚的少年兒童啃著一直都啃不動的書本。他覺得,自己到了戲校,也算是有了非凡的經(jīng)歷,不能再和學(xué)生相提并論了。就算不學(xué)戲了,也得另謀出路。
葉香茗走得很快,似乎逃離一般離開了吳宇。也許,別人會以為,她就是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子,但誰又能知道,她只是沒有自信站在一個男孩跟前,而且,還是一個那么陽光帥氣的男孩。她痛恨爸媽給了自己這么一副容貌,一副讓男孩嗤笑的容貌,而且,皮膚也給人感覺粗粗的。但不管怎樣,她都有愛的權(quán)利,不結(jié)婚,丁克什么的,都是一種挽回面子的借口罷了。所以,既然不能,就選擇逃開。
七
又是一個晚上。對于學(xué)戲的辛苦來講,晚上的到來是讓人期待的,但對于前途的渺茫來說,卻不希望漫長的黑夜這么快就翩然而至。齊哲還是睡不著,只身一人來到了外面,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個熟悉的地方。那里,葉香茗曾經(jīng)鼓勵過他,安慰過他,那時,葉香茗在月光下,也是那般柔情似水。齊哲還沒走近,卻聽到那里傳來一陣爭吵聲。
喜歡這樣的故事,將平凡的人生,寫得如此耐看,讓人覺得仿佛照鏡子,似乎能看到隱約有自己的影子。
還有,題記那句話,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