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傻不傻，明知道是騙人的玩意，還伸長脖子，硬是往架子上趕？”這些天，不管遇到誰，龔春花開口閉口就只剩下這句話了。臨走時，她還補充一句：“老了，老了，就老糊涂了?！?br />　　 可是，年輕時的龔春花，真的一點也不含糊。她把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羊肉米粉店，弄得風生水起?！按夯追邸背闪宋鞒菂^(qū)的金字招牌，店鋪從一間，變成三間；買房，落戶，搖身一變，她把一家人都弄成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當年，只要提到龔春花，沒人不稱贊的，村里有多少女人紅了眼，有多少七尺男兒自愧不如。在搬家宴席上，有些文藝細胞的村主任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說：“龔春花如果是天上的太陽，她的男人充其量只能是夜空里，一顆眨巴著眼睛的星星。”
　　 讓年輕時一個可以頂仨，名噪一時的龔春花悔青了腸子的是十月一日，她被騙了八千八百八十元錢。
　　 損失的錢并不多，但面子卻丟得太大了。那些天，只要能不出門，龔春華絕對不出門；確實有緊急的，或馬上非辦不可的事，龔春花就挑選中午兩三點鐘，最熱，人最少的時候出門，她還特意戴一頂邊沿很大的草帽，繞開大道，專揀偏僻的小路走。辦完事，在外溜達到天黑透了，再偷偷摸摸地回來。即使是這樣，她還是擔心遇見熟人。這番怪異的打扮，偷偷摸摸的行徑，每逢想起，都讓龔春花忍俊不住，啞然失笑。她會想起小說里的一個男人，不論是下雨，還是晴天，每次出門他都撐著一把大黑傘。她想，他倆在本質(zhì)上是沒有區(qū)別的，都是故意的、必須這樣做的。否則，心里就惶恐不安。
　　 其實要說騙，確實不太準確。龔春花是不聽好心人勸阻，趕到銀行取錢，把錢塞進騙子手里的。現(xiàn)在，但凡有點空閑時間，龔春花總是搬一個小木凳，一個人坐在家門口。她想，她們是如何被拉下水的呢？這還得從三個月前說起。那天是周一，一大早，龔春花像往常一樣，圍著小區(qū)晨跑。住一單元一樓一號，七十八的楊大姐，老遠就朝她招手，還急沖沖地跑過來，咬著她耳朵，神神秘秘地說：“走，跟姐去領免費的雞蛋。”
　　 “不要錢的？”龔春花半信半疑，跟在楊大姐身后。二十分鐘后，她們來到小區(qū)后一個偏僻的空壩子里。來得太早，壩子里只有六個穿黑西裝的年輕女子，來來回回，走來走去，正在擺放塑料椅子。她們的正前方，有一個用鋼管臨時搭建的，一米多高，兩米寬，三米長的臺子，臺子中間懸掛著一條紅字橫幅：“歡迎您免費來義診，把我們的愛帶回家”，落款為錦城醫(yī)療設備儀器有限公司成立八周年慶?；顒?。標語正下方是兩張并排在一起，鋪著紅布的木桌子，桌子兩邊各擺放著一個黑乎乎的大音響。
　　 不大一會兒，陸陸續(xù)續(xù)，十來個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就魚貫入場了。在年輕工作人員的指引下，一一入座。臺子正中坐著一個四十來歲，西裝革履，穿著錚亮的黑皮鞋，姓張的中年男子，他自稱是該公司的副經(jīng)理，他向參會的老人隆重介紹他身邊坐著的人：右手邊，穿著白大褂，留著長長白胡子，七十來歲，精神矍鑠的老頭，退休前是省人民醫(yī)院著名的龍主任醫(yī)師，擅長糖尿病的問診和治療。左手邊，戴著眼鏡，齊耳短發(fā)，斯斯文文，三十來歲年輕的女人，是該公司年輕有為的營銷科科長，叫朱小麗。
　　 早上八點半，話筒里傳來朱小麗甜美的聲音：“阿姨，叔叔，大家早上好，我是朱小麗。論輩分，我是你們的女兒，我希望在坐的每一位叔叔阿姨，像我爸和我媽一樣，健康快樂的生活……在公司成立八周年之際，為了表達一直以來大力支持公司發(fā)展的新老顧客，我們在這里舉行免費義診送大禮包活動……只要簽到處簽字，每天可以免費領取八個雞蛋。為了讓更多的人享受我們的愛心義診送大禮包福利，凡帶一個新朋友來，可以免費領取四個雞蛋……”龔春花領回來了成堆的雞蛋、牙刷、牙膏、肥皂和洗衣液。她為會場增加了十多個新成員。
　　 一個月后，參加義診活動的老人近百人。義診會場不再免費贈送禮品了，需要“買”。但不需要掏錢，比如180元洗漱套裝禮盒，龔春花僅需要把180元在手里讓工作人員過目一下就行。不同的是，每過一個星期，禮品會換成新禮品，價碼成倍在往上攀升。后來，禮品成了上千元的家用小型電器或蠶絲棉被時，錢需要過“夜”了。不過，所有的錢會在第二天早上如數(shù)退回。再后來，就出錢買了，但優(yōu)惠大，送的禮品多，特劃算。
　　 那些日子里，每天早上，七八十個老人坐在一起。坐在后排的龔春花，看見前面一個個腦袋上，都頂著一團云，有的一片雪白，有的似棉絮狀，一縷一縷的；彎著的，佝僂著的背如一張張拉滿弦的弓；裸露在外的手和腳，薄如紙，透明的皮貼在骨頭上，青筋畢露。從側(cè)面看見的臉，如撒了黑芝麻，放置一夜的烤面包的皮，長滿了溝溝壑壑，坑坑洼洼……龔春花突然覺得，一下子她就蒼老很多了。
　　 現(xiàn)在，龔春花真的特別怕變老了。人一旦老了，病就多了。病多了，人就孤獨了。十多年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龔春花一個人與血糖進行頑強的斗爭。一不留神，血糖值就蹭蹭地往上跑，頭昏腦脹，天旋地轉(zhuǎn)，站立不穩(wěn)；用藥劑量用大了，或空腹久了，又成低血糖，渾身冒冷汗，身子軟綿綿的，像一根麻繩。夜間起夜的次數(shù)多了，睡眠質(zhì)量更差了，身體越來越糟糕了……整天吃藥，打針，讓龔春花苦不堪言。她總覺，前半生賺多了，后半生運氣就差了，先是老伴早早地走了，后來還攤上這個富貴病，真是觸了大霉頭了。
　　 剛得這個病，龔春花是滿懷希望的，成都，上海和北京等各大醫(yī)院，她都跑遍了；中醫(yī)、西醫(yī)和中西醫(yī)結(jié)合，甚至是民間土方，各種治療方案都嘗試了；哪些蔬菜不能吃，哪些水果不能吃，一一牢記在心；少吃多餐，多運動，天天都是最忠實的踐行者……龔春花只期待某一天，一覺醒來，血糖值回落在正常值區(qū)域內(nèi)，不再和一大堆瓶瓶罐罐和各種儀器打交道了。但是，龔春花越是抱有希望，她越覺得自己就像掛在墻上的鐘擺，在希望和失望里來回搖擺。而且絕大多數(shù)都淪陷在無奈的，失望的嘆息聲里生活。
　　 哎！要不是這個病……龔春花覺得她無論如何絕不會碰上這倒霉樁事的。
　　 那天早上，真正打動了龔春花心的，是宇宙牌胰島素泵。“它不僅可以準確測血糖，還能在家就能注射胰島素，若堅持使用，一定能徹底治愈糖尿病?！毕袼芭畠骸钡闹煨←愂沁@樣，當著所有人再三保證的。而且，她給予優(yōu)惠幅度特別巨大，網(wǎng)上售價一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只需要八千八百八十元。同時，還贈送無憂去風濕泡腳盆，萬能降壓去脂按摩椅等一大堆緊俏且時尚的家電用品，總價值高達兩萬多元。所有東西，把龔春花雇來的三輪車塞得滿滿當當?shù)摹?br />　　 回家的路上，龔春花是哼著小曲的，總覺得是天上掉餡餅，撿了一個大便宜。她一直處于高度的興奮和喜悅中，滿是皺褶的臉紅通通的，燙乎乎的。就是她給兒子和兩個女兒報喜訊的聲音，都是顫音。但是，一個半個小時后，龔春花再也高興不起來了。最先是小女兒發(fā)現(xiàn)端倪的，標價一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宇宙牌胰島素泵，因質(zhì)量問題，一年前就被生產(chǎn)廠家召回，市場上早就銷聲匿跡了。說到底，它是一無用處，劣質(zhì)仿造的冒牌貨，更讓人氣惱的是，高檔時尚的按摩椅，只有一個塑料空殼……
　　 兒子高高興興來了，然后摔門而去。大女兒來了，繃著臉急匆匆地走了……他們都丟下一句話：老糊涂。這輩子，要強的龔春花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窩囊氣。望著屋子墻角邊，一堆一文不值的廢品，“氣”一股一股往上冒，龔春花再也坐不住了，拿起鐵榔頭，乒乒乓乓，將它們砸得稀巴。
　　 坐在家門口，一叢叢翠綠的樹葉，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的。此時，龔春華覺得，看見的一切，似乎在嘲笑她的糊涂。她就會想起頭發(fā)根根筆直，根根黝黑發(fā)亮，飛揚著青春的激情的朱小麗?？粗_子上朱小麗的美麗的曲線，如一朵盛開桃花的臉上蕩漾著甜美的笑容，耳朵就會響起她甜美的聲音。龔春花似乎又回到從前，看見年輕的自己。可是，龔春花始終不明白，如此美麗的女人，怎么能和欺騙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呢？即使現(xiàn)在，她也覺得那個朱小麗挺好的。甚至，還有些想念她。
　　 這要是一場夢，該有多好。她瞇著眼睛想。
　　
　　 二0二一年十一月十日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