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歷史的和解(散文)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已去”,72了,留給我的日子不多了,得抓緊時間。上半年,過生日的時候,兒子媳婦兒,女兒女婿,孫兒孫女都回來了。平常冷冷清清的屋子,一下子熱鬧得人頭昏腦漲,我就把想法說了:“我有個想法,再去京城一趟,把烈士這個事情說明白,以后你們才曉得……”
我是在全家人擠在大桌子上吃飯的時候提說這個話題的,其他時候也沒機會。平常,我一個人過,也沒有朋友來串門,也不曉得說給誰。桌子上沒一個人支持我,都勸我。
“年齡大了,莫亂跑,京城太遠了,身體重要?!眱鹤訐奈疑眢w。
“說了幾十年,不累啊?上年紀了,莫操那個心。”女兒關心我。
“政府好啊,政策也兌現(xiàn)了,你還買了養(yǎng)老保險,多享幾年福嘛?!眱合眿D兒說得在理。
……
我說:“這次不是去上訪。去送錦旗,感謝領導!我把前因后果寫明白,交一份給上級,留一份給你們……”
話還沒說完,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說不上訪去京城干啥,就再沒人理我。剩下時間,都在喝酒吃肉,當我不存在。唉,這生日過的!還不如不過。不過,一個人冷清久了,希望熱鬧熱鬧。兒女孫兒一回來,鬧哄哄一片,又想清靜。人啊,左右都不舒坦,舒坦了,又覺得不像個人。
京城我去得多了,總共17次,主要集中在1995年到2007年,一年至少去一次。除了前兩次,每次去都像搞地下工作,圍追堵截,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第二天,最遲第三天,政府的人總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圍著我,跟著我,變著法兒讓我回四川。我耳根子軟,聽不得別人說好話,總會同他們一起回家。
要說的事,一次也沒找到管事的說清楚,每次都登記一下,說轉(zhuǎn)給地方,讓我等消息。說都沒說清楚,轉(zhuǎn)啥啊,等啥消息?好在信訪局外,上訪的人多得很,大家聚在一起,相互交流。第一次,我就學到把要訪的事寫成材料,材料上留下通信方式,材料一交,就等結(jié)果。也不能隨便把身份證拿出來登記,那樣,地方政府馬上就知道,立馬就會來接你。總之,上一回京,學一回乖,長一次見識。真是活到老學到老,這世界,稀奇古怪的事多得很,就看你去不去用心。
事實上,我上訪的事也不能怪政府,大部分都是家務事,要怪只能怪政府發(fā)了烈士證。
父親梁崇雁是大地主,在石家溝修了三進三出的一座四合院,共有36個房間,娶了三個老婆,大媽張氏,二媽雍氏,三媽孫氏。父親重男輕女,前兩個先只生女不生兒,就又娶了孫氏。孫氏果然爭氣,第一個就生了兒子梁勤澤。說來也怪,此后前兩房也開始生兒,逐漸人丁興旺。因了這個緣故,加之大哥聰明伶俐,深得父親歡心,讀完私熟,就送到成都讀師范,加入了共產(chǎn)黨。1948年,回到石泉縣,在縣里的一所學校當了校長。1949年解放前夕,準備搞暴動,迎接解放軍,不幸暴露,被偽區(qū)長槍殺在碾河壩,時年21歲,父親悲痛萬分,不久便撒手西去。1950年石泉解放,政府在1952年為我們家發(fā)放了革命烈士犧牲證明書,外加一個銅牌牌,釘在大門上。
父親死后,三個媽協(xié)商分家,依據(jù)兒子人數(shù)劃分家產(chǎn)。大媽二媽都有兒有女,唯有三媽孫氏孤生一人,只分得三間房屋。孫氏當年才三十多歲,看這情形,在梁家呆不長久,便選定鷹嘴巖下的張鐵匠嫁了。張鐵匠家世代打鐵,年青時因故傷了腳,走路不順當,長期打單身,窮得叮當響。女人家女人家,有了女人就有家。張鐵匠三十多歲娶了孫氏,有了人管教,生活開始過得有滋有味,三年內(nèi),竟然養(yǎng)了兩個兒。
大家相安無事過了十幾年,66年卻變了天。石家溝山高溝極少富人,只有我們家是地主,為完成文化大革命下達的任務,大家最后只好抄了我們家。36間房分了,桌椅板凳分了,柜子木床分了,連犁頭抬杠、扁擔籮筐也都分了……最后發(fā)現(xiàn)還有一張革命烈士光榮證,才發(fā)覺不對頭,抄家抄家,居然抄了烈士的家。這可如何是好?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有人說烈士證該由烈士的父母或子女保存,烈士沒結(jié)婚無兒女,父親沒了,母親還在,就把光榮證送到鷹嘴巖,交給了孫氏,孫氏轉(zhuǎn)手就給了張鐵匠。張鐵匠左看右看沒鬧懂,來人解釋了半天,張鐵匠才搭個凳子,把銅牌牌釘?shù)酱╄噬?。從此,梁姓烈士的牌牌跑到了張家。梁家人心有不甘,卻大氣也不敢出。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轉(zhuǎn)眼就改革開放。83年,開始換烈士證。梁家的烈士,咋就成了張家的榮譽?于是,試著向政府匯報,要把烈士證要回來。開始找公社,后來找區(qū)上,再找民政局,縣政府……最開始,大家都還心平氣和,擺事實講道理,文件擺了一大堆,最終誰也說服不了誰??h政府總說,他們按文件執(zhí)行沒有錯,要糾正,只有找出文件的民政部,文件上寫得很清楚,文件由民政部負責解釋。去就去,民政部在京城,天高路遠,嚇不倒我!賭了這口氣,我就謀劃著去京城,要為梁家人討個明白。烈士姓梁,拿證的姓張,享受待遇的姓孫,這個世界全亂了。烈士姓梁,榮譽就是梁家的,外姓人享了烈士的福?天理不容!我得把大哥用鮮血換來的銅牌牌抱回家。
最開始,沒把政策搞明白,愣著頭就進京,去了兩三次,就在政府掛了號,一年四季都有人看著我。只要一兩天不見我,隊上的,村上的,公社的,鄉(xiāng)上的干部就上門,找我東拉西扯說聊齋。時間長了,彼此心知膽明,打開天窗說亮話。每到京城要開會,或是有活動,干部們就輪流陪著我,要嘛講政策,要嘛套交情,有時干脆陪我吃,陪我喝,反正目的就一個,用他們的話說:“還是那句話,梁大爺,無論如何,這幾天不能去京城!”我原本不想去,不過被他們這樣一鬧騰,反倒覺得不去不正常,有時也就去兩趟。不過,每次我前腳到信訪局到民政部,他們后腳就跟來,去了京城十幾趟,沒有一次順順當當向領導們講明白問題。每次見到我,都說:“老梁,又來了!還是說上次的事嗎?情況是清楚的嘛……”他們都有文化,嘴巴放機關炮一樣,我基本上插不了嘴,他們就登記完了,便勸我回家等消息。況且,我說的四川話,大部分他們聽不懂,這樣你說我嚷的鬧半天,最后到下班時間就收場,根本不解決問題。去了幾次,我也覺得煩,后來有人給我出主意:“不讓你到場,就寫訴狀,依著部門一個個寄過去,再不解決,就給領導寄,不要心疼那幾個郵費,總比你去京城便宜嘛……”試了試,真還是個好辦法。寄出去一封,總會回復一封,有時還有公家人到我家里來,專門給我解釋烈士辦法條例。
依著規(guī)定,烈士帶來的福利管三代,父母,配偶和子女,也可對應到烈士的兄弟姐妹和撫養(yǎng)人。大哥犧牲時沒結(jié)婚,無配偶無子女。父親早亡,孫氏是大哥的母親,理應她享受。這些都正確,沒問題,我都同意,都支持。我唯一想不過的是,姓梁的烈士,證件牌牌咋就放在了張家,不放在梁家。我就一個要求,把證明交給我,把銅牌牌釘?shù)轿议T上。我不要國家一分一厘的好處。退一步,孫氏活著我不要,但她過世了,能不能把證件和牌牌交給我?
政府的同志說:“你是梁勤澤的兄弟,張鐵匠的兩個兒子也是他兄弟,你這樣要求,他們也這樣要求。證件牌牌已經(jīng)發(fā)給了張家……”
兒女也勸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個證,那個牌牌,拿到有啥益……”小孩子不懂事,莫見識,哪里只是為有益!
左鄰右舍也笑我:“梁大爺,你腦殼有毛??!幾十年爭個空名聲,不劃算。有那個精力,不如干點別的啥,說不定,還能搞出點名堂!”
我也想放下,過上好日子。因為上訪,兒子媳婦兒,女兒女婿,孫兒孫女,總覺得我腦子有問題,平常總是勸我要安靜。老婆子也常嘮叨:“老頭子,莫去爭閑氣,留點精力活長點,比啥都強!”看我不聽勸,一家子就離我遠了,只有生辰滿日,年關年款才回家。左鄰右舍,開始也覺得,梁家烈士的證書牌牌該我管。但幾年過去了,就沒人再聽我擺事實講道理,一提起烈士的事情,大家都搖頭,繞開我,以往關系好的,也只是勸我:“政府有規(guī)定,聽政府的莫錯!”弄得我上山砍柴一個人,下田種地一個人,一大路人到張家場去趕場,走到最后,又只剩下我一人!只有政府的人耐著性子聽我說,常常還把我笑瞇瞇地送出門。我知道,只要我不去京城,他們派人同我說上幾天幾夜也得行。有時悶久了,我就到石泉縣城去一趟,幾個部門訪過去,心情就會舒暢好幾天!不過,年齡大了,行動吃喝不便,我也慢慢冷下來,偶爾想起來,總覺得有些規(guī)定不近人情。
這卡UI牌照2008年地震那一天,我去市民政局拿回復,撿了一條命。老太婆在家睡午覺,活活被埋了。鷹嘴巖塌方,張鐵匠一家也沒了。這是大哥在天之靈保佑我!部隊來了,領導來了,全國各地的人都來了,以前經(jīng)常接我的人也來了,送吃的,送穿的,為我們挖屋基,蓋房子!我得好好活下去,再也不去瞎折騰,養(yǎng)著一把老骨頭,好好活幾年!
哪知道,地震過了兩三年,卻突然通知我去領牌牌!說我是梁勤澤烈士的親屬,新證書拿回去保管好,新牌牌要端端正正釘在門楣上!
幾十年的愿望實現(xiàn)了,我得帶著錦旗去京城!沒人支持,一個人更該好好謀劃謀劃!
人們越來越不關心錢以外的東西,實用主義處處可見,精神是不是該堅持,我有時也很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