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風吹大鹿島(散文)
時光走過,歷史走過,英雄走過,煙花走過,大鹿島的風吹來的是今天的安靜,吹走的是明天的希望。
一、時光幻影
初秋,清晨,北黃海舒展地張開粗獷雄渾的懷抱。
微風,裹著咸厚的腥味從海面掠過,漾開一層層、一波波的細浪。
湛藍的天,斜掛著剛剛睡醒的朝陽,氤氳著懈怠且慵懶的氣息。天盡處,藍色和渾黃色交匯成一條斷續(xù)的光影線,使勁地要把天和海粘到一起,海像從天里涌來,天又像從海中升起。搖搖晃晃的海面,黑色、白色的云一簇簇、一叢叢、一朵朵地冒出,自顧自地向高處、向遠處飄散,連片的如雪野、成團的似棉絮、飄逸瀟灑的若煙似縷……
隱隱的濤聲,浮蕩著大鹿島黑黢黢的身形,像個巨人正仰躺在碩大的澡盆里,袒胸露腹,張著嘴正打鼾的樣子。如果拋開海的背景,大鹿島穩(wěn)穩(wěn)??康淖藨B(tài),又像一艘漫海巡疆的航母,在用心地震懾住風和浪,給了海一份安寧和依靠。
億萬年前,因為地殼的一次不經(jīng)意活動,構造了北黃海和大鹿島現(xiàn)在的模樣,大鹿島似乎更清楚地知道時光的滄桑。從寂寞的守望云卷云舒,到海里有了魚,天上有了鳥,陸地上有了人,仿佛時光忽然就生長了記憶,而這記憶或許是傳說、是符號,每一種都長長短短地搖曳出時光變遷的幻影。尤其為了加深記憶,填充某段時光的空白,又變著法地給那段空白的時光再添加各樣離奇怪誕的幻影。虛實之內(nèi),海和島顯然是最現(xiàn)實、最觸手可及的素材,以至于讓那些影子在時光深處映幻出無限的真實感。雖然這樣的真實感仍然比較虛幻,但透過這些虛幻,似乎可以找到與時光對話的接口,包括賦予了時光的長短、冷暖、快慢等感受。甚至可以通過這些虛幻,表達某些對于時光命題的關切、對時光去哪兒的疑問、對時光期許的自我安慰。這樣的幻影雖不是記住時光的一種特別方式,至少也算回味的簡單鏡像。
二十五年前,我曾循著傳說探訪過大鹿島。當時也值初秋,也在這樣的清晨,所不同的是沒乘坐如今天這般高大寬敞的游船,而是囚禁了一艘球狀的氣墊船,“忽、忽、忽”地在海面飛行。透過氣墊船的方寸舷窗,只能感覺渾黃搖蕩的海水飛濺和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哪有站在甲板之上,遠望藍天的悠遠、與海一同呼吸、與風一道暢想的逍遙!更不同的是那時的年輕和現(xiàn)在的衰老,此時——彼時,倏忽間二十五年的時光都去了哪兒?
真真切切的北黃海,去留無意的浪和潮。一樣的大鹿島,不一樣的浮云幻影,哪些該是我的時光幻影?眼前的大鹿島恍若初見,一望之別的慨嘆,不勝唏噓。
二、“神”樹
說其神,沒有現(xiàn)實可考的證據(jù),只有口口相傳的“消災避難,佑護一方,望之止睿,拜之耳聰,求學升遷尤為靈驗,虔誠所至,心想事成?!睄u上的漁民每逢朔望之日或出海之前,都要在樹下的銅香爐里燃香祈禱,祈求神樹的蔭庇。
觀其形,確有幾分仙風道骨。側立于山丘之陽,扎根于亂石之間,十幾條赤裸于地表的根系足有成人胳膊粗細,抓牢了亂石的同時,也向著后面的山丘用力,看得見每一條都青筋暴起,灰褐的顏色紋理清晰,恍若健美者的肌肉線條。略彎的樹干一丈左右,面朝大海呈六十度角傾斜,那狀貌比較配合樹根的一系列動作走勢。疤痕累累的樹皮凸凹暗沉,滄桑老舊的樣子。倒是三個呈倒立鷹爪狀的主枝神采奕奕,每一枝也都在努力地繁衍,相互攀比著壯大自己的脈系。圓球形的樹冠綠意盎然,如只瞧樹冠,誰能相信這棵樹已逾四個期頤之年?倒是椏叉上飄飄然胡須狀紛紛垂下的氣根暴露了年齡。綠葉間綴滿紫紅色的棗樣果實,摘一顆入嘴,甘甜如飴,舌香口爽,咬起來“嘎巴嘎巴”作響,所以被當?shù)厝朔Q作“嘎巴棗樹”。樹碑有記:嘎巴棗樹,樺木科鵝耳櫪屬,原為普陀山三寶之一,主干圍九尺,高三丈三,冠幅二十五步。
靜水流深的時光,秦、漢、唐、宋、元、明、清均以驚人相似的結局完成了歷史性轉身,到底是時光的無序,還是歷史的有心?而歷史的每一次轉身,都會卷起巨浪般的血雨腥風,應該是時光的警示,還是歷史的劫難?朝代翻覆,歷史應該最具發(fā)言權,歷史卻偏偏保持了不置褒貶的沉默。
看看毛文龍和一百一十八位將士“指日恢復全遼,神氣苞孕于此,吾儕赤心報國,忠義指據(jù)于此”的大鹿島誓言碑銘,總感覺傳承了岳飛滿江紅的悲愴和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慷慨,甚至連褒貶不一的袁崇煥都毋庸置疑地成為那個朝代更迭,敢于赴國難的“民族英雄”。無論后世如何爭論,都不會泯滅他們的勇敢和犧牲精神。那個時代的舞臺,他們是曾經(jīng)的主角,不論頂著光環(huán)還是忍受屈辱,正視家國歷史的時候,孰是孰非還有意義嗎?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悠悠,那些波瀾壯闊,那些驚魂動魄,那些壯心不已,那些智計權謀,那些為民請命,那些聞風而動都散落塵煙深處的浮云。
四百年的興衰,有記錄的片段成為了歷史,深刻與否,由讀懂的人評判。不能記錄的則還給時光,為歷史留下自由想象的空間。嘎巴棗樹始終站在面朝大海的地方,一望四百年,歷史的縱橫捭闔刻畫成時光的皺紋,滄桑越發(fā)地清晰。無聲的歲月不因誰的來去生死而改變方向,每一場山河巨變,每一次悲歡離合都凝結成血色記憶,人則是血色記憶里留不住的過客。嘎巴棗年年青了紅,紅了青,那或酸或甜或苦的味道只有用心的人才能品嘗得出,“嘎巴嘎巴”的聲響,是時光的回聲,是人世的消磨,更是歷史的嘆息。
“……湮沒了黃塵古道,荒蕪了烽火邊城。歲月啊,你帶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興亡誰人定啊,盛衰豈無憑?一夜風云散,變幻了時空。聚散皆是緣,離合總關情,擔當生前事,何計身后評……”
三、鄧公墓前
鄧公者,鄧世昌也,清北洋水師致遠號管帶。
1894年的中日甲午大東溝海戰(zhàn),鄧世昌率領致遠艦奮勇作戰(zhàn),在全艦燃起大火、傾斜欲沉之時,仍全速撞向敵主力艦吉野號,不幸被炮火擊中魚雷管引發(fā)爆炸沉沒。鄧世昌落水后,毅然放棄隨從與義犬的助救機會,大呼“我立志殺敵報國,今死于海,義也,何求生為!”遂與全艦二百五十余將士壯烈殉國。
大鹿島漁民感念鄧世昌及全體陣亡將士的壯舉,聚斂漂浮上岸的遺骸安葬于大鹿島東口南山的北坡,命名為“甲午海戰(zhàn)無名將士墓”。抗日戰(zhàn)爭時期,因一王姓潛水員潛入致遠號沉艦時從指控艙位背回一具傳說是鄧世昌的遺骨而修建了“鄧世昌大人墓”。此墓后經(jīng)當?shù)卣匦?,并遷入甲午海戰(zhàn)無名將士墓旁開闊地,形成了現(xiàn)在的鄧世昌墓,當?shù)厝朔Q此地為啞巴塋。
蒼松翠柏環(huán)抱,花果香馥郁,啞巴塋一派肅穆清幽的景象。拾一百零四級臺階而上,至南山山口,一塊沒有落款的花崗巖石碑默立,上書四個鎦金字:鄧世昌墓。碑前,置一石制小香爐,不過爐內(nèi)沒有燒香的痕跡,倒是插滿了各色野花。碑后,一座圓形尖頂?shù)氖?,便是鄧世昌長眠之所。墓后,一座翹角飛檐的碑墻(一說碑亭),紅瓦畫棟,倒有了幾分古樸。碑墻正面,黃底藍框,蒼勁有力地書寫了八個黑色大字:甲午英烈永垂不朽。
佇立墓前,頓感一股英雄氣撲面,鄧世昌“吾輩從軍衛(wèi)國,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的鏗鏘話語從安寂的泥土中發(fā)出,從堅硬的石頭中迸出,從茂密的樹林中涌出,與獵獵的海風相呼應,在天地間縱橫馳騁,恰似那場鏖戰(zhàn)正處在緊要關頭:彈盡糧絕的致遠艦,冒著熊熊濃煙,迎著敵人的炮火,以視死如歸的勇氣加速,加速,再加速—
英雄,從來不是從天而降的神仙,只是關鍵時刻敢于挺身而出的凡人。鄧世昌是當之無愧的民族英雄。當外侮來犯,民族處于存亡關頭,鄧世昌是憑著凡人的血肉之軀,凜然向前一步赴死,決不后退半步偷生?!耙磺粺嵫趭^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他寧死不屈的精神譜寫成的英雄史詩,豐盈了民族堅強不屈的血脈。
自這個墓葬修建以來,質疑的聲音從未斷過。我想,墓中的英雄是否鄧世昌本人應該不再重要。如果你認為不是,那么鄧世昌葬身海底,古戰(zhàn)場的濤聲是他奮力地呼喊,大鹿島就是他至高無上的墓碑。如果你認為是,屹立在高高的啞巴塋上,這里就是一座不畏強暴,敢于抗爭的圖騰。雖然黃海的硝煙散盡,但海那邊覬覦的賊心仍未死,歷史的慘痛尤在眼前,鄧世昌就是站在前沿的哨兵,昭示著后來人一定要保有足夠的強大和定力,任何的麻痹、麻木、冷漠和不思進取都將成為新的民族災難。
一個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沒有英雄,一個有遠大抱負的民族更需要敬畏英雄。
清風徐徐,采一束野花崇敬地插入墓前的香爐,花香把大鹿島熏染得愈加挺拔傲岸。
四、煙花
入夜的大鹿島寧靜而且幽邃。
白天看得并不真切的漁村,在夜色中展露真容。順山就勢明滅跳躍的萬家燈火,標注了整個漁村的形狀、方位、走勢和疏密,那燈火被海風一吹,時而星漢燦爛,時而流螢飛散。
大鹿島已完全被夜色籠罩,四周的海也不見了蹤影,唯有一陣又一陣的濤聲宣示著存在?!皣W——嘩——嘩——”漸強加速的節(jié)奏,可以感知海的品性,也能夠聽出海的心音。
蟒山燈塔上高高的航標燈猶如暗夜的眼睛,越是混沌昏黑越亮度十足,那迸射的光芒,給海浪、給遠行的船引領歸航的方向。當然,海上的霧經(jīng)常會趁了夜色來湊熱鬧,加重混沌昏黑的程度。面對這樣的挑釁,航標燈會毫不猶豫地掃成一條光柱,像昏黑中揮舞的一柄利劍,寒光閃爍,劍鋒所指,把混沌切開了一道道缺口,那也是光能穿過的縫隙。
月亮灣剛好處于島、海和夜色的結合部,空曠的海灘上,成簇的遮陽傘保持著撐開的樣子,連片的售貨亭擠滿了岸線,可以相見白天該是怎樣的人聲鼎沸和熱鬧喧囂,此刻卻空空蕩蕩,人們好像故意配合了夜色的來臨而退潮一般地消失。沙灘擁有了自由的空間,海岸線才有時間伸展開柔長的臂膀,擁抱著海,也擁抱著島。海浪在不遠處拍打著礁石,來來回回地到沙灘上試探,即抹平了沙灘上凌亂了一天的腳印和痕跡,也傳遞著向島親近的信號。
正要深度接近這樣的寧靜,突然“嘭”的一聲炸響從不遠處傳來,一顆煙花騰空,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璀璨的綻放像銀河星雨、像花瓣輕飏、像瀑布懸空……頓時照亮了漁村、礁石、雕像、島嶼和沙灘。不過也僅是瞬間的綻放,未及硝煙散盡,一切就重新被夜色吞沒。
“是誰?在這樣的暗夜,這樣的海灘燃放煙花?”當這個無厘頭的問題浮上腦際,仰望著煙花騰起的地方,我忽然感覺夜色的凝重。同時,另一個不得其解的問題也隨之潛上心頭:“煙花,剎那間綻放的美麗到底是永恒還是易冷?”
不確定為什么會糾結這樣的兩個問題,但在煙花綻放和消逝的瞬間,我的心確定產(chǎn)生了一種既復雜又深情的觸動。敞開心扉,我想那復雜的深情里,應該有一絲安慰,嚴嚴實實的夜色,偌大的海灘,至少我并不孤獨,還有一個燃放煙花在和夜色對話的人。應該含一點悲憫,煙花的瞬間猶如人生的瞬間,綻放過既是美麗,無法綻放只能冷寂。或許還是一份期許,走過的路,“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則只是被淋濕。”那么我是感受雨,還是被淋濕的那一個?
夜色茫茫,濤聲依舊,煙花閃過之后,我好像聽到了晨曦的腳步。
其實并沒有你看到的那么好,只是一瞬間被一方風物感染而升發(fā)出的心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切順其自然,當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感謝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