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荷鄉(xiāng)煙火(散文)
天氣晴朗。
風(fēng)雖然不大,卻能看見它行走的方向。它從四面八方趕來。它們無處不在。風(fēng)從北邊獅子巖月嶺過來;從南面硯峰山過來。從村頭村尾順著小溪流水過來;從村邊清泉洞過來,從村子弄堂巷子里出來,從農(nóng)戶家里出來。沿著大路小路,走進(jìn)荷塘深處。池塘塍埂曲折連綿,圍出密密匝匝大小不均的網(wǎng)眼。
風(fēng)聚在一起,互相挽著一起發(fā)力,英俊瀟灑的荷葉,亭亭玉立的荷花,便呼啦啦、呼啦啦興奮地?fù)u擺。幾十里平地便如大海,碧波蕩漾。正隱在池塘荷葉間啄食小魚小蝦雷達(dá)蝎的一群白鷺,受驚,奮力扇動翅膀,抬起長脖,挺直烏黑黑的長腿,呱呱呱警叫著飛起,互相探尋,半空徘徊了一陣,重又落下,倏地不見了。
天是藍(lán)的,與大海一樣。
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白鷺,如此一驚一乍,讓人疑惑。我是沒有見過如此廣闊的荷蓮地的。走在荷塘塍埂,人便淹沒在田田荷葉中。陳店村書記周明說,既然來了,帶你繞一圈。我不知道他說的一圈有多大。沿著荷塘間的一條小路走。小路是大路的支線,大路是主線。有許許多多目腳與支線連接,荷塘便是網(wǎng)目。
大路上可以跑車,而小路只供行走。
村書記周明領(lǐng)著我走進(jìn)荷塘深處,曲折蜿蜒。在小路與某個埂的結(jié)點(diǎn),突然就和人打招呼。這時才發(fā)現(xiàn)有人正在荷塘,穿著防水褲,手拿長鉤,鉤蓮桿,摘蓮蓬,彎臂過肩丟入背簍。勞作者單人為多,年長者為多。這時終于明白了白鷺突然會驚慌失措,明白了低飛的蜻蜓忽然繞道。人與鳥人與昆蟲,都無意打擾對方,以求相安無事各取所需。
初秋并沒有深入改變環(huán)境。荷葉青青,蓮花潔白,單單是蓮蓬顏色變深。那是果子成熟了。只是那摘掉蓮蓬的荷桿,似明白生命已走到盡頭,頓時萎靡。它們將枯萎腐爛,化作泥化作肥,轉(zhuǎn)換成另一種生命表象。
繞了一圈便繞到了午時。端上一只白色瓷盆,蓮子銀耳羹,湯勺挑起膠狀液,晶瑩剔透,入口蓮酥銀耳細(xì)脆味嫩甜;一盤藕尖,酸爽脆口;排骨老藕湯,湯色灰白,濃而不膩有韻味……我是大開眼界了。五十多歲的村書記周明話不多,總是咧著個寬嘴笑而不語,膚色黑肥似蓮塘泥,胡茬三棱草那么旺盛。
種蓮藕,這個我熟悉。提起蓮藕,這位漢子眼睛就亮了,聊到情景處,手勢比劃生動而富于節(jié)奏,似吹皺了的一池荷蓮,帶給你視覺的盛宴,悅耳動聽的自然音樂,細(xì)思冥想的狀態(tài)。
我抿了一口蓮子酒,嘗到一種復(fù)雜的味,其中有蓮子特有的味道,就像是這個陳店村,獨(dú)一無二,但又有其他江南村莊共有的特性。我無法說清。它是古老的,世俗的,充滿煙火氣息。它是注定的,夏熱冬冷,春生夏長秋熟冬亡。
八百年前,中原大地戰(zhàn)火紛飛,連年干旱,蝗禍危害,民不聊生,餓殍載道。葉姓兩兄弟逃離家鄉(xiāng),一路往南。直到有一天來到建德界最西邊。這里是一片濕地,有溪有河,水里有魚有蝦有蟹,泥濕地有蒲、葦和水草,鷺鳥滿地。東南兩座大山,隱約遙對,護(hù)著這一方肥沃水土。兄弟倆便停下了腳步,不再遠(yuǎn)走。幾百年后,這里便有了里葉村、雙泉村、陳店村、獅山村、汪山村,村里人大部分姓葉。
寒冬過,天氣逐漸轉(zhuǎn)暖。脫掉棉衣一身輕,原本沉寂的村子,忽然熱鬧起來。狗吠貓叫雞飛,牛吽鳥鳴魚躍。天掃灰幕,白云藍(lán)天,刮風(fēng)下雨。濕地蔞蒿、黃鸝翠柳、桃紅李白……諸如此類正是春天釀出的事物。息了一冬的牛,都被趕到泥塘,籠套安住牛頸窩,籠套下的棕繩箍著牛脖子,打個結(jié)。長長的藜藤往籠套下的兩接口處系牢,朝后拉直,兩股藜藤交匯,棕繩把它們與犁正前方的端口穿接扎緊。耕耘者右手扶犁,左手持鞭,一聲聲吆喝“噘”,牛前行。犁道泥土翻轉(zhuǎn),向兩邊倒。一路犁行,到塘垠頭。右轉(zhuǎn),喊一聲“撇”;左拐,叫喊一聲“恰”。
攢了一身力氣的漢子,都把勁使到了池塘。牛人合作翻泥塘,再用耢耙平。
捂了一冬的豬欄牛欄,豬糞牛糞堆積成小山,肥得冒油,一車車?yán)教凉?,散到耙平的泥塘?br />
這樣的日子里,女人總是起得最早。當(dāng)公雞第一次報(bào)曉,就有女人起床了。于是就有感應(yīng),家家戶戶便有了動靜。炊煙裊裊,在還沒有天完全亮的朦朧狀態(tài)中,依然能夠辨別。小孩背著書包,從小路匯集到大路,這時的他們都會回頭,再看一眼田地里正在勞作的父母的身影。這一天的晚餐一定很晚。這一天的晚餐一定會有肉。男人會喝上幾兩頭年冬天自釀的蓮子酒,下酒菜少不了鹵豬頭肉。蓮子酒平素是舍不得喝的。蓮子釀不出量,五斤蓮子才差不多出一斤酒。那是招待貴客的酒。
放學(xué)的孩子不再貪玩,早早回家,乖乖地上山砍柴,到天擦黑時挑柴回家,撂下?lián)泳腿ピ铋g幫著燒火。心里有些小激動,卻不表露。肅穆的氛圍,在空氣中流淌,就像人在負(fù)重前行。這些日子的父母,對待孩子也特別寬容。吃吧。孩子端著飯碗,筷子小心翼翼繞著那盤豬頭肉走,母親就安慰道,吃吧,肉菜櫥柜里還有。
同樣是種蓮,目的不一樣,選種就不一樣。收獲蓮藕的,自然以上一年選好的老藕為種,直接埋于泥塘。不多久泥塘浮面就能出嫩芽嫩葉。而以收獲蓮子為目的,自然選蓮子為種。
白天的喧囂,被晚風(fēng)催眠。夜色是細(xì)軟的棉被,捂溫著耕作了一天的土地,它便沉沉睡去,在休息中恢復(fù)著耗盡的力量,重新集結(jié)。
天上冒出零零散散的星星。田間地頭,村巷屋角,草地樹林,游蕩著螢火蟲。家家戶戶的窗口,透出微弱的光,支撐著倦意睜著的眼睛。已然夜深,村子并沒有完全睡去。昏黃燈下,女人坐于小板凳上,面前放著案板。案板的一端有幾個蓮子大小的凹槽。左手從籮筐里取一粒蓮藕籽,尖頭一端朝下凹陷一端朝上,一枚釘子對準(zhǔn)果殼凹陷的地方,小榔頭輕輕一敲,碎出一孔,將它放進(jìn)一旁的溫水桶里。這是個極細(xì)碎的活。晚飯后,幾個孩子跟著母親,一粒一粒敲蓮藕籽,幾小時后,男孩子哈欠連天,瞇著眼先睡去了。女孩子更耐心些,更能忍受瞌睡蟲的侵?jǐn)_,可最后還是抵抗不住睡蟲的誘惑,一步一回頭,將歉意送給孤燈下的母親。
蓮子泡于水中,貪婪地盡情吸水,將自己撐個咕溜滾瓜兒圓。幾天時間,便孕出芽兒來。繼續(xù)在水里面浸泡,芽兒逐漸健碩,頂端長出來三片兒小小嫩葉子時,移到大田里,插稻秧一樣栽種,只要小葉片露在水面上就行。
水塘剛剛插下的禾苗漂浮在水面,蔫頭蔫腦。夜來臨,零散的星光忽明忽暗,模糊的山脈輪廓在遠(yuǎn)方延伸。地表悄悄吐出淺綠,野地里的小花,散發(fā)淡淡的清香。溪流方向吹來小風(fēng),在小村水塘間攪動翻涌。晨霧散去,蛙鳴如潮。蜷縮在水面的葉片兒,抖了抖晨露,身體舒展著醒來。
氣溫越來越高,蓮荷越長越高,荷葉如傘。
當(dāng)蓮藕的葉子出現(xiàn)紅色枯萎的時候,就到了收獲季節(jié)了。一車車蓮藕、蓮子,離開村子,奔向全國。
多年過去了。種植蓮藕的家庭越來越少。荷塘并沒有荒蕪,仍然茂盛,仍然收獲。那是幾戶種蓮能人,將大部分的泥塘包下了。
那批看著父母年年種植蓮藕的孩子,長大了。他們中的大部分,沒有留下延續(xù)長輩的勞作。仿佛有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們推離村莊,推向未知的遠(yuǎn)方。
厚土,也許太過沉重,他們難以背負(fù),沒有期望,就不會以生相守。他們或許并不是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不得不選擇外出謀生,并拼盡全力安居下來。孩時的記憶如沉睡時的夢,不經(jīng)意間總是來訪。某一天,他們或許會回到出發(fā)之地,做最后的安息。
——讀妖怪山散文《荷鄉(xiāng)煙火》有感
一
大路是主線,小路是大路的支線。有許許多多目腳與支線連接,荷塘便是網(wǎng)目。
息了一冬的牛,都被趕到泥塘,籠套按住牛頸窩,籠套下的棕繩箍著牛脖子打個結(jié)。長長的藜籘往籠套下的兩接口處系牢,朝后拉直,兩股藜籘交匯,棕繩把它們與犁正前方的端口穿接扎緊。
耕耘者,右手扶犁,左手持鞭,一聲聲吆喝“噘”,牛前行。
……
二
散文描寫細(xì)膩,既有自然景物的描寫,又有農(nóng)耕勞作歡快場面的追憶。所謂景語皆情語,此篇散文處處可見。
蓮花成長于淤泥之中,卻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因?yàn)檫@個特質(zhì),蓮花也成為佛教的象征。千百年來吟誦荷花之美之佳作,也是不計(jì)其數(shù)。但把荷花之美與煙火之美,古老的鄉(xiāng)村自然之美與古老的漢文字之美,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篇美文,如此接地氣,屈指可數(shù)。如果以荷花為題,來一次評比,我想,作者的這篇《荷鄉(xiāng)煙火》是可以奪冠的。寫得真好!
三
面對大工業(yè)文明的侵襲,面對信息文明的誘惑,自然的農(nóng)耕文明難免不會受到“傷害”。但我們有理由期待:多種文明的和平共處。正如作者所說,也許多年以后,他們會回到出發(fā)之地,做最后的安息。
文字、意境、思想都有絕品風(fēng)范。
沈老師的進(jìn)步,真可謂一日千里?。?br /> 祝賀!祝賀!
荷鄉(xiāng)煙火,少了鄉(xiāng)民,少了勞作,少了對家鄉(xiāng)的熱愛,都不叫煙火,都生不起煙火。
妖的散文意蘊(yùn)豐厚,思想性強(qiáng),太有感染力了。
聽雪來學(xué)習(xí),期待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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