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愛你塞北的雪(散文)
“我愛你,塞北的雪,飄飄灑灑漫天遍野,你的舞姿,是那樣的輕盈,你的心地,是那樣的純潔……”這首詠雪之歌是我的老領導好兄長彭進勝科長的最愛,每次唱歌,他一首《我愛你塞北的雪》,讓人如癡如醉。可如今陰陽相隔,我再也聽不到彭科長那深情的歌聲了。
2021年10月25日中午,彭科長因車禍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終年60歲。來不及告別,他急匆匆地走了。當我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和同事第一時間趕往事發(fā)地點,一路上,我都不停地催促自己開快一點,再快一點,心想,也許情況不那么遭,彭科長只是受了重傷,生命還能救得回來。當趕到德昌高速涇口互通處,我看到直挺挺躺在匝道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體,看到彭俊(彭科長兒子,也是同事)護在旁邊,淚流滿面,孤獨無助的身影,我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彭科長真的是離我而去了。我的淚水止不住涌出來,無力回天的感覺籠罩著我。
通過現(xiàn)場交警的復述和彭俊片言碎語的拼湊,我大概知道了事故的原委。那天中午12時左右,彭科長陪妻子到南昌看完病后,駕車返回珠湖,途經(jīng)德昌高速涇口互通處,撞向高速公路中間護欄,不幸當場斃命。
秋風瑟瑟,寒氣逼人。護送遺體返回珠湖的路上,與彭科長共事的諸多往事,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展現(xiàn)在眼前,揮之不去。
1999年1月5日,我揣著政治處開具的介紹信去農(nóng)機廠報到,到廠長辦公室時,剛好彭科長也在。廠長向我詢問了一些個人情況,彭科長聽我是學水工的,而且還是老鄉(xiāng),立即對我有了興趣,他跟廠長開玩笑,說要挖我到工業(yè)科去。當時九八抗洪剛過,彭科長作為單位防洪專家,又是工程建設管理科的科長,他求才若渴。那時,我初來乍到,聽說有人愿意要我,喜不自禁。彭科長略帶家鄉(xiāng)口音的普通話讓我倍感親切,他平易近人的形象在我心里打上了烙印。
監(jiān)獄體制改革以前,我們單位因瀕臨鄱陽湖,對外稱珠湖農(nóng)場,既是專政機關,也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單位。為保障生產(chǎn)生活運行,學校醫(yī)院,各類小型工廠應有盡有。有一次我所在的農(nóng)機廠計劃新建辦公樓,廠長找彭科長設計施工圖。彭科長說,你那里不是剛分來一個大學生嗎,何必舍近求遠?經(jīng)彭科長一提醒,廠長果然把設計任務交給了我。雖然我在學校學過建筑設計,但從未實踐,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彭科長看出我的顧慮,同意我到工業(yè)科設計室繪圖,為的是方便向他請教。漸漸的,我和彭科長接觸的機會便多了起來。
1999年9月,鄱陽湖治理二期工程全面啟動,農(nóng)場有十三公里圩堤需要除險加固。為了歸口管理,堤防管理工作整建制地劃歸工業(yè)科,我和另外兩位同事人隨事走,調(diào)到工業(yè)科,順理成章地成為彭科長的部下,從此與他結下了更深厚的友誼。
彭科長是單位公認的防洪專家,每年防洪搶險的時候,他總是一馬當先。1998年鄱陽湖發(fā)生特大洪水,歷時3個多月,最高超警戒水位3.6米。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珠湖農(nóng)場的圩堤極其單薄,每逢洪水,常常是一個風浪就能蓋過堤身。作為技術專家,彭科長的壓力非常大。1998年那場大水,持續(xù)一百多個日日夜夜,彭科長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沒有好好睡過一個覺,哪里有險情他就趕到哪里。許多次夜半時分,剛躺下又被電話叫醒。他二話不說,急匆匆趕往出險點。有一次,處置一個大泡泉,彭科長站在泡泉四周沙袋圍成的土壩上,用鐵揪直往下筑填卵石,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筑填下去的卵石未能堵住洶涌的泡泉,一個勁地往下沉,連帶土壩也往下塌陷。說時遲那時快,彭科長縱身一躍,跳出了土壩。泡泉吃料塌方形成的巨大坑洞,像猛虎張開的血盆大口,瞬間吞噬一切。在場的人都驚出一身冷汗,直呼:好玄呀!
1999年春夏之交,洪水再度泛濫,雖不及1998年那般洶涌,但也遜色不了多少。泡泉、管涌不斷,險象環(huán)生。那是我第一次參與防洪,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生瓜蛋子。彭科長不厭其煩,總是手把手教我。教我辨別什么是泡泉,什么是管涌,什么是滲漏,并傳授針對性處理知識。有一次珠二站的排灌渠里出現(xiàn)泡泉,為了探明情況,拿出應急處理方案,他親自上陣,潛入排灌渠一人多深的水中。他在混濁的泥水里鉆上鉆下,探明了泡泉位置,并一個猛子扎入最深處,從水涌處抓起一把泥沙。最后,他根據(jù)泡泉出水情況及對所獲泥沙進行分析,得出了泡泉翻沙量大、出水量大的結論。鑒于情況緊急,彭科長來不及爬上岸,在水中下令,我和幾個年輕人相繼跳入水中,與彭科長一起,接住岸上扔下來的沙袋,層層疊疊圍住泉眼碼了好幾圈,然后倒入卵石,采用水位壓浸的方式,最終堵住了翻涌而出的泥沙。
彭科長的防洪經(jīng)驗非常豐富,十三公里圩堤范圍內(nèi),容易出現(xiàn)泡泉的位置圖全裝在他腦子里,巡堤人員只要順著他指的位置去找泡泉,一找一個準。從1999年開始,我都跟著彭科長參與防洪,長期耳濡目染,我也積累了一些防洪經(jīng)驗,彭科長為了鍛煉我,有時也讓我單獨處置一些險情,但更多的時候,我是跟在彭科長身邊,接受他的耳提面命。
經(jīng)過十多年的建設,珠湖圩堤變了模樣,抗洪能力大幅度提高,每年小打小鬧,盡可以高枕無憂。2020年,時隔二十年,鄱陽湖再次發(fā)生特大洪水。一天上午,農(nóng)民工巡堤時,在珠一站堤腳發(fā)現(xiàn)一個大泡泉。泡泉距離堤身很近,冒出來的水就像潛水泵抽出來的一樣,水流如注。彭科長接到電話后立即趕往現(xiàn)場,一邊了解情況,一邊發(fā)出指令,調(diào)集機械、人員和搶險物資到位。經(jīng)過觀察,彭科長斷定因為鉆孔灌漿時留下的孔洞,沒有及時封堵好,才發(fā)展成了泡泉。時間就是命令,彭科長不顧個人安危,親自碼沙袋、填壓卵石。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奮戰(zhàn),終于遏制住了翻涌而出的洪水,避免了潰堤的危險,大家長吁了一口氣。坐下來休息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像只泥猴,彭科長也不例外,雖是滿臉疲倦,卻都開懷大笑笑。第二天省防汛總指揮部的專家到我們單位視察,聽完險情報告,倒抽一口涼氣。除高度贊揚了泡泉處置的及時、果斷、方法得當外,還說,當時情況危急,如果晚處理半個小時,圩堤將不保,墾區(qū)內(nèi)八萬畝良田將毀于一旦,人民生命和財產(chǎn)將受到嚴重威脅。
彭科長對待工作一絲不茍。1999年底,圩堤混凝土護坡工程公開招標,農(nóng)場基建隊參與投標,彭科長讓我與基建隊一起編制施工組織設計方案。當時工程招標法剛剛實行,沒有現(xiàn)成的范本,于是我對照大學課本依葫蘆畫瓢。第一稿交到彭科長手里,他看后直搖頭。當時我的心里窘迫極了,但彭科長沒有嘲笑責備我,不等我反應過來,他拿起筆三下兩下就寫出了一個提綱。我按照彭科長的提綱,沒費多大勁寫出了施工組織設計方案第二稿。交到彭科長手里,他沒有再搖頭,而是對著我伸出大拇指,鼓勵我說:孺子可教!但即便如此,彭科長還是字斟句酌反復推敲,改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施工組織設計方案。最終沒有任何懸念,農(nóng)場基建隊成功中標。
2010年,新監(jiān)獄建設,彭科長任副總指揮,負責現(xiàn)場工程建設管理。他事無巨細,帶領我們一班技術人員,檢查每道工序,驗收每項隱蔽工程,時常見到他在工地上爬上爬下。有一次,彭科長組織大家一起檢查墻體砌筑情況,發(fā)現(xiàn)有幾面墻體沒有按照三順一丁方法砌筑。他覺得事關工程質量,來不得任何馬虎,立即要求施工方全部返工。由于返工量較大,施工方找他說情,求他通融一下。彭科長不為所動,并先行拆除一面墻,以示決心。
彭科長為人正直,心地善良,關心同事。我剛參加工作時,單位沒有食堂,吃飯是個大問題,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他就像老大哥一樣,讓我跟在他身邊,有時下館子,有時去他們家蹭飯。
2000年春節(jié),我不小心摔斷了手,彭科長得知后,不遠百里到瑞洪老家來看望我,讓我很是感動。
2017年科里一位同事,因車禍緊急送往南昌大學二附醫(yī)院搶救,彭科長帶著幾位同事連夜跟過去。大家坐在空曠、冰冷的大廳焦急等待,一夜沒有合眼。那時天寒地凍,窗外狂風呼嘯,彭科長兩鬢白發(fā),蜷縮在大廳角落的長椅上,我們多次勸他到附近賓館休息一下,可他放心不下,始終不肯獨自離去,直到搶救結束,傳來同事無生命之虞的好消息,他才帶著大家悄然離去。
老工業(yè)科的十多位同事交往甚密。二十多來年,雖然有的退休,有的到其他部門工作了,有的走上了領導崗位,但隔三岔五我們總會聚一聚,喝點小酒,觥籌交錯中重溫在一起工作的溫暖時光。
彭科長像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家長,推杯換盞之間,總喜歡給我們分享他買彩票、釣魚的心得。彭科長買彩票已有二十多年歷史,從不間斷,他一般買雙色球復式彩票,每期一兩百塊錢。他買雙色球喜歡運用數(shù)學中的概率,經(jīng)常坐在電腦前分析老半天,在往期開出的數(shù)字中尋找規(guī)律,分析來分析去,雖然從來沒有中過大獎,但他仍然樂此不疲。
彭科長愛好釣魚有些年頭了,只是因為忙于工作,時斷時續(xù)。他釣魚喜歡獨處,即使是幾個人結伴出門,他也要找個僻靜的地方獨自下鉤,大家笑他釣的不是魚,而是寂寞。自從退出領導崗位后,彭科長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多了,除了帶孫子、買彩票、釣魚,就是與我們這群老同事喝酒聊天,娛樂唱歌了。
去年冬天,為慶祝彭科長光榮退休,我們幾個同事約請他吃飯。酒過三巡,彭科長特別興奮,幾杯酒下肚,又有了唱歌的欲望。我們忙打開包間內(nèi)的音響,有人給他遞上話筒,有人給他點上曲目,更多人在旁邊鼓掌起哄,不一會兒,我們就又聽到了那首熟悉的歌曲——《我愛你塞北的雪》。那天,寒風凜冽,墨沉沉的天空似乎正在醞釀一場大雪。“我愛你,塞北的雪,飄飄灑灑漫天遍野,你用白玉般的身軀,裝扮銀光,閃閃的世界,把你的生命,溶入土地喲……”優(yōu)美的旋律、深情的歌詞,通過彭科長的演繹格外動聽,那溶入土地的瑞雪,像是也溶入了我的心田,潤澤土地,也潤澤我的心田。
往事如昨,一幕幕都近在眼前,可彭科長卻意外身亡,從此與我們陰陽兩隔。
追悼會的那天早晨,天陰沉沉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靈堂里擠滿了前來送行的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悲戚。彭科長的老朋友,退了休的老辦公室主任唐新華賦詩一首,表達了大家對彭科長的哀思。
風云突變哀鴻哭,命殞深秋不測中。
籬下空無采菊者,江堤難現(xiàn)笠簑翁。
危機時刻顯身手,險事當頭立大功。
君在長堤山岳穩(wěn),他年大汛誰治洪?
聽著哽咽不成句的悼詞,還有飲泣的嗚咽聲,我痛徹心扉。端詳那面容慈祥的遺像,我像是在做夢,彭科長的音容笑貌都在眼前,那深情的歌唱也在我的耳旁回蕩。我的追思,從此飄飄灑灑,漫天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