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葉子回歸了自然，山村蒼白無力，在這個冬天的陽光里，一切變得漫不經(jīng)心，又難以忘懷。
　　 這里是我的家，二十六年前我嫁岀去的時候，母親在土崖背上含著眼淚，目送著我走了出去。如今，面對這個叫八米塬的小山村，睹物思人，對過去的日子念念不忘。山對于我有著親密的關(guān)系，它就像父親的肩頭，被我無數(shù)次攀爬，光滑的山脊留下道道羊腸小路，收起了童年銀鈴般的笑聲。我與春天的小草一起走出的山村，回來已是冬天。
　　 那條蜿蜒盤旋的山路，往日坑坑洼洼的樣子看不到了，平整的水泥路面，猶如一條褪色的絲帶，將記憶緊緊捆綁在山村，等著歸來的人，體會家久違的感覺。這個周末，我與女兒信步而來。父母的相繼離開，我成了山村無家可歸的孩子，那些魂牽夢繞的記憶，讓我一次次無可奈何地懷念。如果沒有女兒陪伴，我一個人是沒有勇氣走回來的。我怕那些沉重的日子襲來，我無力抗拒，無力面對。陽光是這個冬天的眼神，暖暖的一路呵護著我母女，山村冬天的蒼白讓我心生了一些失落。
　　 回到了我與父母居住過的老屋遺跡里，又一次移民拆遷，老房子拆了，而那片沉默的熱土，將往日的苦難與親情占為己有。在荒草叢生里，我尋找父親為我們親手栽的各種果樹，拐棗樹上沒有了果實，我在地上撿起唯一一串果子，不用入口清甜已入肺腑。柿子樹、蘋果樹、核桃樹、老楊槐樹……都在，只是無人管理變了形狀。在土崖邊，冬天的陽光映紅的地方，我看見了父親栽的石榴樹依然在，女兒在身后驚呼“石榴！外爺留給我的石榴！”回過神的我，被一樹圓乎乎的石榴驚呆了，光禿禿的枝條被石榴壓彎了，冥冥之中的遇見驚喜連連，我用女兒的棉帽子，捧著滿滿的石榴感嘆。順著原路返程，我和女兒移步坡口處，走進了最早的村莊遺址里。
　　 這里曾是一排東西走向的老村莊，緊挨著土崖背，有一個繁華的村莊。在老村莊舊址里，搬遷之后的狼藉，記憶瘋長，就連那些塌陷的老窯洞，奮力托舉著那些年的煙火斑斑。在老村莊里滑坡、禿廢比比皆是，而那些往日的細(xì)節(jié)又無縫不入。村中央土臺邊那棵老皂角樹沒有了，那個生銹的大鈴鐺，卻在記憶里無數(shù)次敲響，一聲鈴聲，所有的社員火急火燎，男人奮力吞下最后一口粗茶淡飯，女人揪下正噙著乳頭的乳兒，按時岀工是他們一成不變的節(jié)奏。村西頭的那家姓牛，老柏樹在土崖背遮天蔽日，土窯里喂牲口的人和牛同住一處，幾間土房子面面相對。這個院落離水泉路最近，吃水方便，那個大個子牛叔正壯年，他的背能扛走一座山，卻常常為吃不飽肚子犯愁。緊挨的那家青瓦小院，有個小腳婆婆，她的拐棍光亮照人，她家院前口的石榴樹有我垂涎三尺的記憶，始終沒有嘗到過那個甜的滋味。
　　 緊挨著的另一家人，住在窯洞里，被煙火味燒透的窯門口，那架嚶嚶響起的縫紉機，還有清瘦的裁縫姨，敞開著一個村子婚喪嫁娶的作坊。她家緊挨的那個斜坡處，逢年關(guān)村里人會來挖些白土涂墻，小時候我和哥哥也在此挖過白土，過年涂了白土的房子亮堂、喜慶。轉(zhuǎn)過斜坡豁然開朗，這里靠西邊居住的三戶人家姓徐，院子很深，時常被牛叫聲和雞狗叫聲打亂寧靜。在老村莊中間，住著兩家姓張的人家，他們家沒有圍墻，門臨街道而開，小時候常玩的地方就在這里，大核桃樹下有一個大石碾盤，常常有人碾辣子面或玉米珍珍，而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繞著石碾盤亂竄，沒被大人少攆。臨溝邊有一排房，西式門窗漆著紅色，在當(dāng)?shù)厥呛苄鲁钡慕ㄖ@里是村里的會議室和磨坊，磨坊轟隆隆的機器聲，是一個村里唯一的機械設(shè)備。隔著一條土街，南北有一排同樣的房子，據(jù)說是知青房，我的記憶里知青已回了城。
　　 在老村莊里，有半個村人姓李，當(dāng)時村東頭的東頭院人丁興旺，儒風(fēng)正盛。我家姓李，左鄰右舍都姓李，都是李門一宗所傳。父親兄弟三人，住在臨土崖背的小四合院，緊挨著東頭大院，大伯住在東邊，我蕞爸住在西邊，父親住在靠北邊的兩間草房里，印象中屋子光線很暗，母親的織布機與灶臺面対面放著，冬天的火盆子暖和，煙也熏人。記憶里臨街的幾個碌碡倒栽著，是那些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歇息的石樁，也是老村莊里最具人氣的地方。我家后來搬遷的地方，在東頭院東北的土臺臺上，與老村莊也是形影不離。當(dāng)時的東頭院子是一個復(fù)式的四合院，大核桃樹在院子中間，有幾塊青石石凳，在樹下做中線活的嬸娘們，個個手藝好。院子里住著兄弟四個，個個飽讀詩書，一表人才。大伯一生未娶，二伯是醫(yī)生有三兒子一個女兒，三伯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四伯三個兒子四個女兒。父輩待人謙和，三個伯母個個標(biāo)致，擁有大家閨秀的麗質(zhì)，兄弟間情義重，妯娌相敬如賓。
　　 東頭院的衰敗，還得從祖奶奶的一件陪葬品說起。據(jù)說我的祖奶奶的妯娌，也是東頭院四位伯父的母親，老人壽終正寢。祖奶奶在世一生慈悲，燒香拜佛從不間斷，數(shù)十年敬奉著一尊陶制菩薩，兒女知書達禮，一門祥瑞其樂融融。老人盛殮時，不知誰岀的主意，將老人最愛最敬的陶瓷菩薩放入棺內(nèi)。數(shù)年后李門厄運連連，旁觀者便議論蹊蹺，與此事扯上了關(guān)聯(lián)。隨著幾位父輩相繼離世，東頭院的祥和日子走到了頭。由于老村莊后背臨坡，每逢雨季滑坡，潛在的安全隱患，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老村莊里的人相繼搬遷到塬上空曠地帶，這里逐漸冷落，地面的土房拆除轉(zhuǎn)為耕地，只有那些煙熏火燎的窯口，一個一個敞開著，成了一個老村莊的守護者。
　　 老村莊拆遷后，那條通往對面山邊的生產(chǎn)路，人來人往也熱鬧。隨著囯家退耕還林政策的執(zhí)行，坡地逐漸植了樹，耕牛也銷聲匿跡，過往的人少之又少。這個清晨，我站在荒草與荊棘穿插的老村莊，夷為平地的地方花椒樹連成了片，花椒樹那些鋒利的刺，對著我的時候，我的心里隱隱作痛，那個煙火味濃濃的老村莊走遠(yuǎn)了。幾座墳堆散布在臨坡處，老鴉銜著所剩無幾的紅柿子，沙啞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腳下這條曾經(jīng)光滑平坦的生產(chǎn)路，荒草枯葉步步為營，卻無法抹去我清晰的記憶，放眼望去，那些直入云端的山頭，有我無數(shù)的腳印在那里，我如數(shù)家珍地告訴女兒，那一個個山頭上的趣事。
　　 這一次的回首恍如隔世，我身后村莊的繁華離我遠(yuǎn)了，只有這里記憶還在，走進去的淳樸，與我骨子里淳樸剛好相遇。老村莊那些美好被時光沖淡了，依稀記得的小山村，依然是冬天的樣子，清冷寂寥，缺少了艷麗的色彩。我在冬天與女兒一起走回小山村，清淺的腳印串連在一起，那是我留給故鄉(xiāng)濃濃的愛，留給小山村冬天的唇印。
　　 一陣北風(fēng)吹來，那些零亂的山頭，在冬天期待瘦了，思念多了。來年春天，草木萌新的時候，記憶會在每個坡頭萌芽。冬天的山村必然會迎來春天的詩情畫意，和一些朝氣蓬勃的身影。
　　 從老村莊村東口到村西口，不到一個小時的光陰，卻走了幾十年，那些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記憶，讓我和女兒又一次輕車熟路的走過。日頭正暖時我們下山了，帶著那份永遠(yuǎn)的牽絆，悄悄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