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際關系復雜交織的地帶，如景區(qū)、車站、碼頭、酒樓、會場、集市等場所，社會活動頻繁，蘊藏故事的富礦，歷來吸引著文人目光。《氣泡酒》（刊載于2021年《邊疆文學》第十期）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酒店舉行的作協(xié)頒獎典禮和會餐過程中，五十歲的未婚女士雅蘭邂逅當年親手燃起并扼殺自己戀情的“他”。作者以悲憫細膩的情懷，草蛇灰線的情節(jié)鋪排，通過雅蘭的女性心理視角，呈現(xiàn)了一段當代風貌的儒林外史，塑造出雅蘭這個為情所傷，有血肉有痛感的女性形象，文中有著女性文學鮮活的生命體驗，能帶給讀者多維思考。
　　 一丶她和他（她）們
　　 這是一篇邂逅故事。全文以雅蘭的視角展開，講她前往酒店參加作協(xié)舉辦的頒獎典禮，餐廳中遭遇昔日“戀人”，現(xiàn)在的文學大咖，并由此引發(fā)一段黯淡無光的記憶。最后雅蘭收拾心情，打算和弱智的哥哥繼續(xù)以前的平淡生活。小說運用戲劇三一律的結構，情節(jié)集中在半天時段，鏡頭聚焦在酒店內(nèi)，隨著她的言行思維，一步一步解開造成雅蘭今日處境的謎底。作者用細膩的心理活動聯(lián)綴全篇，情緒暗流涌動，如一條憂郁而透明的小溪向我們緩緩流來。
　　 小說插敘部分追憶雅蘭妙齡之際，迷戀寫詩，當年社會上的文學熱尚未完全退潮，在圖書館舉辦的讀書會上，她初識了從外省前來講課且頗有風度的他。他三十多歲，已婚，有一兒一女，出過詩集，她因向他索書從而發(fā)生聯(lián)系。他每周都給她寫信，打電話，用高強度的贊美和情話攻陷了女孩的心房。他多次要求去他的城市相見，終于她帶著飛蛾撲火的激情赴約，他卻成了好龍的葉公，將她獨自丟在旅店，次日又爽約不來。雅蘭滿懷焦慮地拔通他家電話，他正與人高談闊論。在電話里他斥責女孩會在妻子面前泄露行跡，稱自己不知何時有空陪她，又逼問為何知道自家電話，罵她“蠢得要命”。這世上有一種不算悲劇的悲劇，如春花遭寒流拂過，生機就悄悄凋零了，雅蘭的愛情就是如此。小說開頭出場時她已芳華不再，無婚無子，腹部有了游泳圈似的脂肪。她和哥哥同住，照料他的生活，哥哥八歲時高燒損壞智力，平時目光發(fā)直，僅能在家里養(yǎng)花種草，缺乏社會溝通能力和生存能力。雅蘭照料他，既是家庭責任，也是天性善良，還是一種怕受外界傷害的人生逃避。作者于此埋下伏筆，暗示她身上必定曾發(fā)生過什么，才導致她選擇在社會上“躺平”，與沒有攻擊性的弱智哥哥相守度日。不過雅蘭仍有自己的生活，她喜歡購物、買衣服，除上班外一直還堅持做讀書會的志愿者。雖發(fā)表詩不多，卻喜歡參加作協(xié)活動，對外宣稱“寫詩”以示自己的不俗，就連小說開篇時的那頓簡單早餐都經(jīng)營得頗為精致，這些細節(jié)都指向她仍是一個理想主義的精致女子。
　　 而做為雅蘭不如意生活始作俑者的他，那樣首鼠兩端對待雅蘭的動機是什么呢？召她來，卻不敢親昵，害怕大庭廣眾下的眼睛。旅社面對，他刻意假裝，在欲望和利益之間難以取舍。從電話事件時雅蘭的心理活動可見一斑：“看來他開始著急了。她掛了電話，心想他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不會糾纏。那真的不是她的風格。她只是簡單地想同他在一起，并以為他也有這種愿望。”知男莫若女，雅蘭敏感意識到他怕被纏上，怕暴露，連累到他的家庭、利益、名聲。他對她的熱烈追求，止于自戀，止于男人對年輕女性獵取的本能，既想出軌又想樹碑。他自私的靈魂，最終生出奶酪被動的惱怒。餐廳遭遇，他年已花甲，算得上功成名就，雖頭發(fā)基本掉光，衣著仍是當年悶騷情調(diào)。兩人談話也不在一個頻道上，他虛意關懷，自以為誤了卿卿終身，雅蘭心意闌珊，淡然應對。散場時他攜另一任妻子越眾而出，對雅蘭視而不見，出門時才稍微瞟了一眼，這種態(tài)度刻畫把這個文化名人做作虛偽的面孔凸顯出來。
　　 置身公眾場合，雅蘭目光掃描著一干與會人物：綠巨人一樣充滿活力的女孩、對雅蘭暗戀的史樹斌、熱情善良的女士小杜、頭發(fā)油膩齙牙炫白的雜志編輯沈飛、酗酒打架的小說作者李元浩、獲獎發(fā)言者、“他”和同行者、唱京劇的辭職寫作者、兩個拘謹?shù)拈L裙女孩、戴真假難辨大金鏈子的網(wǎng)絡作家毛金輝、縣刊編輯王建龍……作者在萬把字的小說里，簡練刻畫了不下十個人物，詳略得宜，各有特色，并不侵犯主體人物和故事，反而相映成趣、成理，增厚了小說的社會文化底蘊。這些人物既是故事的背景板，也是敘事的一部分，他們從馬可筆下聯(lián)袂走出，與吳敬梓《儒林外史》遙相呼應，成為一幅鮮活的當代文人浮世繪。其中那個想愛就愛的女孩還是拉動全篇的穿針引線人物，與雅蘭的束縛自我性格構成明顯差異；小杜善良體貼，給壓抑灰冷的人物情緒注入一抹人性暖意，調(diào)亮了讀者的閱讀感受。
　　 二、女性視角下的心理敘事
　　 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始于張愛玲與早期的丁玲，蕭紅亦然。女性文學是具有現(xiàn)代人文精神內(nèi)涵，以女性為經(jīng)驗主體、思維主體、審美主體和言說主體的文學，她們描寫女性真實心理，表現(xiàn)女性曲折命運，是女性文學的開拓者。馬可的《氣泡酒》，就是一篇不輸前輩的同類型佳作。
　　 首先氣泡酒的意象就值得玩味。她并不刻意經(jīng)營意象的明晰完整，不做描寫、引申和象征，全文僅有三處稍稍提起。第一處是雅蘭餐桌前來了四個男人，其中一個是并未認出自己的“他”。為了平復心情，她起身去餐臺拿并不想吃的食物，此處出現(xiàn)“她還注意到有些氣泡酒”。第二處出現(xiàn)在兩人初識的讀書會后聚餐時，也僅一句:“當時還有人帶去了氣泡酒。在她的記憶里，那也是晴朗的一天。”第三處是故事結束，雅蘭和小杜出走酒店時。小杜問她喝氣泡酒了嗎？她說喝了，其實卻沒喝，不過她知道如果喝了，再打幾個嗝，郁悶的心情會一掃而光的。瞧，還有比這更簡略的小說主題意象嗎？作者幾乎是信手拈來，其多義性全憑讀者想象。氣泡酒是一種佐餐飲料，可順氣舒郁，但它不含酒精，無法使人沉醉忘情，它在喝與不喝、可有與可無之間。它是兩人相識的媒介，也是摧毀她戀情和自尊的噩夢泡影。一杯氣泡酒，并不是疏通雅蘭郁結的解藥，更無法使歲月重來。用氣泡酒命題，也契合小說清冷的氣息。
　　 雅蘭的酒店之行，作者從她的心理活動和生理感受兩條線鋪開。先說生理感受：從家里出來，太陽炙烤，雅蘭汗濡劉海，裙子襯里不透，熱得冒汗。看見粘假睫毛的女孩，想到自己也粘過，洗臉時眼睛會進水，這都是女性獨有的感受。待到坐進會議室，雅蘭更熱了，“雅蘭想的卻是自己的襯裙，已經(jīng)被汗水粘在屁股上了，想扯又不方便，怕給人看到，只好隔一陣就挪一下屁股。汗水正像小溪一樣順著她的前胸流到了肚子上，她卻只用紙巾輕輕擦著額頭，眼睛尋找著熟悉的面孔。”生理感受折射出她敏感壓抑的個性。餐廳遇舊，她辭不達意地“表達自我”之后逃到廊下，感到了“冷”，皮膚起了雞皮疙瘩，繼而“頭昏腦脹”，感覺頭很疼……隨著情節(jié)推進，雅蘭的生理感受隨著心理變化在不斷加深。而雅蘭的心理活動這條線，凡經(jīng)一景、一物、一人、一事皆觸發(fā)內(nèi)心，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用自己的感受由己推人，再落回自身，顯示出立體復雜的內(nèi)心情緒。如她被女孩恭維，就想自戀的人都這樣，你一旦喜歡上他們，馬上就對你不理不睬了。如面對史樹斌脈脈含情的眼睛，她覺得對方像是噙滿淚水，又恨不得勸他剪去又尖又長的指甲，這些顯示出雅蘭敏感、冷漠、挑剔的心態(tài)。在那年冬季決定去見他時，雅蘭“女為悅己者容”的心理得到細膩展示：她懷著朝圣的激情，瞞著家人買了價格不菲的紫紅羊毛裙子，準備見他時穿在自己最愛的黑色大衣下。因怕坐飛機時弄皺，先壓在箱底，落地時再在衛(wèi)生間換上，還要擦凈鞋子，補好口紅。別人旅途疲憊，她卻神釆弈弈，看見接機的男女擁吻，她滿心羨慕，也計劃跑過去當眾吻他。他避開后，她仍眼睛發(fā)亮，一動不動地望著他……這是多么單純熱烈誠摯的愛情，不料迎接她的是狗血劇情。
　　 當四個男人在餐桌前坐下，就在雅蘭對面，其中一人就是當年的他。雅蘭開始不安，只好裝作起身拿菜，轉(zhuǎn)來聽到他正差評一個作家的小說和電影，郁結多年的情傷和被矮化的自我復活，她對小杜，其實是對他大聲說：“哦，我看過，還看過改編的電影，我真的覺得真的很好，真的很好看?！薄八膫€男人聽她這么說，停止了爭論看著雅蘭和小杜。在他們的注視下，雅蘭的臉漲紅了，雙手顫抖，無法拿穩(wěn)裝酸奶的碗。她滿懷羞愧地凄然一笑，好像剛吃到了什么很難吃的食物。她放下碗，默默站起來離開餐桌。”這是舒緩的敘述格調(diào)里出現(xiàn)的一朵激浪，也是雅蘭下意識的自我宣示，遲到然而勇敢地對他說不，對那段不堪的感情說不，也是對他這個愛情載體的否定和決裂。這段精彩之處在于把人物心理活動外化，用語言、動作、神態(tài)的描寫反襯內(nèi)心。雅蘭的表現(xiàn)符合內(nèi)向、拘謹?shù)男愿?，說時辭不達意，話落臉紅手顫，滿懷羞愧，還凄然一笑，只好離開。她離開后見到女孩已和李元浩“有戲”，那說愛就愛的個性令雅蘭嫉妒。至此，通過心理和生理交替描寫，雅蘭的女性情感譜系已經(jīng)完成，精致、善良、沉靜、敏感、寬容、熱烈、執(zhí)拗、自卑、嫉妒、躺平……一個有血肉、有痛感的女性形象正栩栩呈現(xiàn)，目光幽幽地望向我們。
　　 讀完《氣泡酒》，感覺最亮眼的是作者馬可的人物塑造能力，雅蘭的心理活動細膩動人，情節(jié)的把控深入契合人物性格邏輯，全文無一字說教，作者的態(tài)度已躍然紙上。加上作者精美而智慧的語言，一人和一群人的對比，熱鬧和落寞的反差，皮里陽秋的伏筆，使小說可圈可點。至于生活中心意闌珊的雅蘭們，我想說的是，走出殘冬，百花自開。韶華易逝，珍惜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