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疫情之下
　　 2020年的大年初一，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在人間禍害。
　　 明盯著央視新聞，一條條揪心的疫情新聞讓人不寒而栗。明的臉上露出一絲覺察不到的苦笑，疫情是可怕的，疫情討厭的。明是開酒店的，以往過年期間是明最為忙碌的，忙得他暈頭轉(zhuǎn)向。除夕的年夜飯都是早早的滿滿當當?shù)念A(yù)定完，正月更是忙得昏天黑地的。人們相互間走親訪友都不在家做飯，都愿意在酒店定個包間，既漂亮又省事，手機一刷搞定，輕輕松松的。明和他的團隊們不在乎勞累，趁著過年是要大干一場的。可是今年不同往年，國家已經(jīng)發(fā)文通知為預(yù)防疫情擴散泛濫，杜絕人員聚集，所有的酒店要關(guān)門，客人預(yù)訂的酒宴要無償退還。明一切照辦，抗擊疫情，人人有責。老家也是不能回的，想著酒店里的冰箱冰柜都是滿滿的食物，成品的、半成品的，今年要損失很多。哎，明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轉(zhuǎn)念一想，全國都是這樣的，也不是我一個人，酒店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吧。等到能回老家時，把一些食物帶回老家給爸爸。
　　 明看看自己子城里購置的敞亮的房子，兒子上小學(xué)了，妻子正在孕育二寶。生活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前進。想想自己這走過的路，明既有幾分內(nèi)疚，又有幾分慶幸。他要感謝所有在打工路上相識的人，自己從一個懶惰頑劣不懂事的少年到現(xiàn)如今擁有一個完整美好的家庭。打工路上自己能逆風(fēng)翻盤，是件了不起的幸事！
　　
　　 二、明的童年
　　 明在3歲時便沒有了媽媽，媽媽死時才28歲。明在漸漸長大時很少聽到爸爸說起過媽媽，只有在清明及過年要祭拜時，爸爸才帶著他到墳頭去燒燒紙，把那個墳包填填土。從別人閃爍其詞的口中明得知媽媽的死似乎和爸爸有關(guān)聯(lián)。媽媽和爸爸的爭執(zhí)中，爸爸下手重了，是傷到了身體里的哪個重要部位，當媽媽癱軟在地上時，爸爸嚇得六神無主。姑姑和明家相隔不到50米，爸爸慌里慌張地跑去找姑姑和姑父，媽媽臉色蒼白，氣若游絲?！霸趺椿厥?怎么回事？”“小愛喝藥了……”爸爸違心地膽怯撒謊。三十多年前農(nóng)村閉塞貧窮，所有的鄉(xiāng)村都是窄窄的土路，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濘泥深陷。人們出行最重要的工具就是自己的雙腿雙腳。
　　 “喝藥還不快喂肥皂水給小愛喝！我馬上叫人去街上的衛(wèi)生院！”這個街上和明的家有四公里的路。姑父是個能干的男人，他一邊指揮姑姑到村里去喊壯勞力，一邊派人跑步去街上的衛(wèi)生院，要他們準備好洗胃的東西，自己趕忙綁擔架，用個一米寬的竹涼床，兩頭綁上扁擔，兩邊再用扁擔捆住當護欄，姑父動作麻利干脆。爸爸哭哭唧唧地給媽媽喂肥皂水，也不知道喂進去了多少，地上打濕了一片。“小愛，小愛，你張開嘴喝，你張開嘴喝……”小愛牙關(guān)緊閉，不肯喝。鄉(xiāng)鄰們呼呼啦啦地全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慌里慌張地把小愛放到擔架里，總共4個人，爸爸是不能抬的，讓他跟著姑父要隨時處理事情，倆個人先抬，再備有倆個人。他們這不是走，一定是要小跑著，時間就是生命！去衛(wèi)生院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折返回和抬人的人匯合。衛(wèi)生院已經(jīng)做好洗胃的準備，衛(wèi)生院自有一套喝農(nóng)藥洗胃的程序。農(nóng)村喝農(nóng)藥的太多了，夫妻吵嘴打架三言不合，女方有喝農(nóng)藥的；鄰居雞毛蒜皮的事有糾紛，一方覺得沒有超贏或是覺得氣不過，就喝農(nóng)藥；假如另一方說你喝農(nóng)藥嚇人，我也喝農(nóng)藥，結(jié)果吵嘴的雙方都到衛(wèi)生院洗胃。衛(wèi)生院摸索出一套喝農(nóng)藥洗胃解藥的程序，但還是有很多中毒太深，沒有挽救回來的生命。
　　 “不好好干活，就知道吵嘴，要是小愛死了，看你怎么得了？”姑父狠狠地責罵爸爸?！拔乙膊恢?，我們又沒有吵又沒有打，她就生氣，喝藥了啊……”爸爸心虛地小聲地說。“小愛，小愛……”小愛的一只手軟軟地從竹涼床的一邊耷拉下！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停住腳步，放下?lián)?。小愛臉無血色，瞳孔放大。爸爸猛撲上去，張開嘴給他的老婆做人工呼吸。雖然他從沒做過也沒看過，只是聽人家說說而已?！澳悴荒芙o她做，農(nóng)藥會傳給你的?！北娙嘶爬锘艔埖刈ч_爸爸?！翱?！快！趕緊到衛(wèi)生院！”
　　 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在門口等候著。小愛來了，沒有生命體征的小愛來了。醫(yī)生查查體，證實小愛已經(jīng)沒了。
　　 爸爸失魂落魄地回來。他該如何向明的外婆交代小愛的離世？爸爸是個嘴甜的人，深得外婆的喜歡。可丈母娘怎么容你把她的女兒命送走了呢？三間茅草房子，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突然間有了農(nóng)藥味……
　　 小愛娘家人來了，外婆哭得死去活來。外婆最終沒有用農(nóng)村那套整人的辦法修理爸爸，她選擇了女兒是生氣了，自己喝農(nóng)藥死的。
　　 明從此沒有了媽媽。媽媽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個持家有方，教子嚴厲的女人，可惜了。并且有人打賭說明的爸爸從此討不上像小愛那樣的女人，明的未來堪憂，沒有媽媽的小娃娃……
　　
　　 三、明的成長
　　 爸爸在結(jié)婚之前有一幫三朋四友，和媽媽結(jié)婚后，媽媽限制他和這群朋友常走動，要爸爸把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自家的責任田里。媽媽在爸爸這群朋友的眼里是個厲害的女人，每當爸爸帶朋友回家時，媽媽是沒有好臉色相迎的，一傳十，十傳百，這些朋友漸漸地和爸爸沒有了往來。沒用兩年的時間，媽媽就把他們結(jié)婚的搖搖欲墜的茅草房子重翻新一次，把三間房子用白石灰重新刷一遍。小愛能干的好名聲也傳遍村頭村尾。村里人說小愛嫁給明爸爸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吃了大虧。爸爸疏遠了狐朋狗友，安安心心地在家伺候他的莊稼地。
　　 明出生正是計劃生育政策實施風(fēng)頭正緊的階段。第一胎是個男孩給了小愛很大的動力和希望，生活有了盼頭。她要更加勤勞，她要好好教育她的兒子，讓兒子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在明1周歲開始牙牙學(xué)語時，小愛顯出了與同齡農(nóng)村女人育兒的不同，很多人在孩子開始學(xué)說話的時候，孩子含糊不清的語調(diào)是很討人喜歡，媽媽們更多的是教他們罵人的話，覺得既好玩又好笑。小愛教明怎么稱呼人，爺爺奶奶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村里人一比較，同樣是當媽的，小愛的做法值得效仿。大家便說明將在小愛的調(diào)教下長成一個有出息的孩子，不會再像他爸爸一樣大字不識一個。
　　 小愛死了，再也沒有人能管得住爸爸。爸爸帶著明開始到那些一度失聯(lián)的朋友家里去，朋友們念著小小的明沒有媽媽，有吃的給吃的，有穿的給穿的。疏遠的朋友們再度熟絡(luò)起來，爸爸有一搭沒一搭地干著田地里的莊稼活。村長找過幾次爸爸，指著他的責任田痛心地說：“哎，怎么就把小愛死了？死錯了人！你看！你看！你的責任田荒到了什么程度?都是稗子啊？哪能看到莊稼？你不好好干活！怎么能養(yǎng)活明……”
　　 明上小學(xué)，長得虎頭虎腦的。學(xué)校的老師一致覺得明是個聰明的孩子，腦瓜子靈活。老師們帶著可惜的口氣說這么一個聰明的孩子投錯了胎，要是到了另外一個家庭，這個孩子有很大可能會考學(xué)校讀書出去的。農(nóng)村人唯一的一條出路是考學(xué)跳出龍門，家家戶戶都希望能培養(yǎng)出一個跳龍門的孩子來。
　　 爸爸當然希望明能考學(xué)校出來，他聽老師夸明是個聰明的孩子時，高興得連連說將來考縣里的師范學(xué)校就好了，他只知道師范學(xué)校，將來是當老師的，當老師是端公家飯碗的。老師叮囑爸爸要好好管教孩子，這么一個聰明的孩子耽誤了可惜。爸爸聽了熱血上涌，一閉眼，甚至看到了曙光在即的美好。一睜眼，在現(xiàn)實里，爸爸看著冷鍋冷灶的家，一切都要自己去打理，什么管教，什么跳龍門，都被眼前凄凄慘慘的景象打敗了。明的一切靠天收。
　　 孩子終究是貪玩的，明以泛泛的成績小升初。在中學(xué)里也有代課的老師說過明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沒有把學(xué)習(xí)放在心上。明看著村里的比他大一點的孩子陸續(xù)都出門打工了，他們回來大談特談打工的城市，打工的生活。明盼著初中一畢業(yè)自己也可以打工了，農(nóng)村的孩子讀書玩的多。明熬到初中畢業(yè)16歲，他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腰粗膀圓的大小伙子，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只是16歲的孩子。
　　 明跟隨著一個堂哥出門打工。出門前爸爸說：“這么小，要是干不下來就回家?！薄安唬∥也换丶?！我干得下來！”明倔強地說。他似乎看到了生活的方向。
　　
　　 四、出門打工
　　 明實際年齡和他的長相不相符，骨骼粗壯，面龐寬大，胡子喉結(jié)都已長出，乍一看以為是個成年青年了。明哼哼哈哈地謊報了自己的年齡，經(jīng)親戚介紹跟了親戚認識的裝修隊伍去干裝修活。爸爸央求親戚讓裝修隊里的木匠師傅帶明學(xué)徒，學(xué)木匠的手藝活。親戚答應(yīng)了，學(xué)個木匠的手藝活，以后好找老婆。裝修隊伍的老板是招攬了自己四鄰八鄉(xiāng)的人組建成的。有會木工手藝的、有電工手藝的、有水管工、有瓦工，再加上有兩三個干干雜活的。有了這些人就是個裝修隊伍。
　　 明到了這個裝修隊，很走運，恰巧，老板剛剛接了一個大單子，一家小型醫(yī)院的墻面翻新。正差人手，所有的人現(xiàn)在都不是什么大師傅了，既然有了活，大家得干。明上午到了，隊伍租住的地方在一個城中村，一間大房子，沒有床，地面上放著床板，把被子往上一放即成了睡覺的地方。房間里已經(jīng)有了5張這樣的床，外面有一間小房子是做飯的地方。老板娘在工地活不忙的時候給大家做做飯，要是活多了，她也得到一線去幫忙。房間里的帶水泥帶泥土帶油漆的衣服揉成一團隨便丟放，滿是污垢的鞋子墻角東一只西一只，空酒瓶子堆滿一角，房間里一股霉味。“這里的環(huán)境比自己的家還要差勁，自己的家至少沒有這么凌亂，這么臭?！泵鞯男臎隽艘淮蠼?。“走吧，我們?nèi)スさ馗苫睢！卑珎€的黑黑胖胖的老板說。
　　 “這個活很簡單?！迸掷习迨痉督o明看。明的工作是要把舊的墻皮鏟掉，僅此而已。鏟墻皮，老板一鏟下去，飄起一陣白灰，嗆得明連連后退，只想打噴嚏。胖老板沒戴口罩，兩鏟下去，胖老板的頭發(fā)見到了星星點點的白灰。“你就干這個，把這面墻鏟了，再鏟對面的，樓上的、二樓的、三樓的、四樓的都要鏟。”明打工的第一份工作是鏟墻皮，二十分鐘不到，明只感到手疼，胳膊酸，隱約感覺眼睫毛都掛著白灰，他每次眨眼睛時，睫毛上都有白灰粒掉下來。這是7月份的天氣，明全身濕透了，衣服上有白灰沾著，他穿的是短袖衫，裸露的前臂白呼呼的一片，更讓他受不了的是他要不時的咳嗽一聲，要不喉嚨會覺得癢癢的不舒服。時間像定在那兒似的，明不知道什么時候要停工休息，什么時候吃飯？他到了把被子和一只箱子放在房間里就被胖老板帶到這里。老板知道他今天要來，特在家里等著帶他過來去工地。
　　 老板娘送飯來了，老板娘是瘦弱的，面帶微笑的溫和女人。有人吹了三聲哨子，工人們可以歇工了。大家都在一個騰空的會議室里吃飯。明早就餓了，伙食還不錯，比爸爸做得要好，有肉有湯。吃飯時這個隊伍的人都聚在一起，他們都分散在不同的樓層，個個都像白毛大仙，洗洗臉，抖抖灰，找個長條桌子，放上飯盆和菜盆，都用小臉盆裝的。老板娘知道明從小沒有媽媽，溫柔地對明說：“第一次出來干活，累吧？不習(xí)慣吧？多吃點，吃完之后你學(xué)著他們幾個，你也找個地方睡睡?！崩习迥锵駤寢屢粯拥脑捳Z直抵明的心臟?！懊?，你長這么大的個子，不去當兵，跑來干這樣的的苦活；明，你爸就你一個兒子，他要是好好干活，完全可以培養(yǎng)你考個學(xué)校什么的；哎，就是你媽死得太早了，要是你媽沒有死，你也不是這個樣子，可能被你媽調(diào)教成一個拿筆頭的人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沖著明說，明覺得自己的臉皮一陣陣發(fā)燙，汗水更是流個不停。“趕緊吃飯，吃完歇歇?！焙吞@的老板娘打斷大家的談資，明感激地望一眼老板娘。
　　 明悶著頭不說話，他早就餓了，呼呼地兩碗米飯下肚才覺得整個人舒服一點。大家吃飯都很快，是要午休一會，這個天不怕受涼，大家就這樣躺在有瓷磚的地面上，涼涼的。會議室有電風(fēng)扇?！皝韥?，小家伙，你塊頭大，這個地方給你睡?！崩习迥镏钢婏L(fēng)扇正對著的地方說。
　　
　　 五、第一份工作
　　 一天活下來，明只覺得全身上下沒有不疼不酸的地方。晚上干得很晚才收工。晚飯是在租住的地方吃的，晚上的伙食要更好些。大家晚上要喝點酒，是爸爸在家常喝的那種烈性酒，幾塊錢一瓶。老板娘多加一個鹵菜和一個涼拌菜，分量都很大。晚上時間充足，大家可以可以慢慢地喝喝酒，說說明天要干的活。這個時間這個點是最為舒適的時候。老板娘也會坐在旁邊插插話?！敖裉斓谝惶旄苫?，一定很累吧！”她帶著媽媽的溫暖對明說。“不是很累?！泵鞑桓覍嵲拰嵳f。如果老板娘真的是自己的媽媽，那么就可以直接告訴她，很累，累得不想吃飯！累得不想干了！或者就和她說一個字“累”就行了！可她不是媽媽，不能告訴她真相，要裝假。老板娘的孩子和明差不多大，在讀高中。師傅們在慢慢喝酒的時候，明很想扒拉兩碗飯趕緊睡覺?！懊?，你也喝點酒，干活累了，喝點，既然出來打工了就要學(xué)會喝酒……”一個兩個鼻腔里都是白灰的滿臉褶皺的師傅說?！澳氵@個老的，不教年輕人好，他還小，明，你不要喝酒?！崩习迥镒o著明。“吃完了，到衛(wèi)生間洗洗澡，睡覺去，明，把你換下來的衣服拿來給我洗……”“老板娘，你待明像親兒子，你什么時候行行好，也給我們洗洗衣服……”滿臉褶皺的人半開玩笑地說。“這孩子，別看他長這么大的個子，其實還是個孩子，和我家的孩子差不多，我家孩子的衣服我在家是我洗，我不在家是他奶奶給他洗，從不干活的。明，可憐，從小沒有媽媽，又有個不成器的爸爸，要是小愛活著，這孩子不會是這樣子的……”這樣的話，明聽過很多次，對于媽媽，他已經(jīng)沒有印象，模糊的記憶都沒有了，家里沒有媽媽的照片。只是聽外婆說媽媽和二姨長得像，二姨長得很好看。明對于自己的長相沒有遺傳媽媽感到傷心。他對著鏡子看過自己的嘴巴、鼻子、眼睛、眉毛還也這張大餅似的的臉，沒有哪一點和二姨像似，完完全全是傳承了爸爸的衣缽，難道是要徹徹底底地把媽媽的痕跡從自己的身上消失殆盡，好讓自己對媽媽的概念沒有念頭？“好吧，好吧，明，你吃完飯，去洗澡睡覺吧！小家伙?！睗M臉褶皺大人對明眨巴一下眼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