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說，我小時候最愛哭。因此，大家都管我叫“爛哭貓”。全村人都以“爛哭貓”為我的代名詞。母親在世時，閑談中常常提起我這一趣話。
　　 是病了，身體不舒服?還是覺得抱得不自在?
　　 母親告訴我，那時家里人多。我父親是獨苗，爺爺早故了，家里可依靠的人是年邁的阿瑪，以及母親和父親。大姐、二姐、大哥年歲尚幼小。那時，解放了，農(nóng)村走集體化道路，村里是生產(chǎn)隊，父母每天都去參加集體勞動，阿瑪也要去放牛牧畜。我生下沒有多久，沒有人看護(hù)，父母不是把我安在家里睡覺，就是隨身帶到田邊地頭，鋪開一個墊子，讓我睡在一旁。這哪里能睡得安穩(wěn)自在？于是，我就這樣以哭聲去表達(dá)自己的訴求了。
　　 那時經(jīng)濟收入靠工分分配，不勞動就分不到口糧，生活不下去，是沒有辦法經(jīng)常去抱我的。日久之后，哭，也就成了我的習(xí)慣常態(tài)。這事，直到我好幾歲都是如此。
　　 少不更事，家人要安撫我，想讓我不哭，就以這樣的方式嚇唬我：“你看，對面山路上，那個勾腰弓背的‘丐化佬’又來了。她是要抱走孩子的，趕快不哭！”恐懼使然，我即刻收聲止住了哭鬧。
　　 他們用以唬我的所謂的“丐化佬”，是在鄉(xiāng)村民間里行乞化緣討食的一族。印象中，“丐化佬”是專門抱走小孩的壞人，一提到他們，小孩都會擔(dān)驚害怕。
　　 在鄉(xiāng)民的意念中，“丐化佬”是“餓鬼”，沒有糧食吃，會去偷，會去做壞事，對于他們，鄉(xiāng)民們多少也懷有一份戒備之心。而家里人說的這些“丐化佬”，就住在距離村子一兩里路外的一處荒僻幽深之處。
　　 那里，古木參天，藤蔓遍野，野獸毒蛇出沒，人跡罕至。加上里面時不時傳出幾聲凄厲的呱呱呱的鳥叫聲，更顯得它的陰森恐怖。
　　 它是一處廢棄年久的“缸瓦窯”，是鄰村容屋人的地盤。也許，做出的陶器產(chǎn)品銷路不暢，還沒有到解放就倒閉荒廢了，里面廢缸爛瓦遍地，還有幾間遺留下來的斷墻破屋，小孩子都不敢涉足。
　　 但是，從廢棄的窯窖里面，往往能找到他們喜歡的寶貝——“玻珠”。鄉(xiāng)下孩子，沒有玩具，玩玻珠，是最快樂的游戲之一。
　　 彈玻珠比賽規(guī)則是，在平地上挖下一個小坑，再在幾尺之外定下一條界線，可雙方或者多方參與。大家在界線之處，將自己的玻珠彈到小坑里。誰彈出的玻珠精準(zhǔn)，靠近坑沿，誰能進(jìn)坑快，誰就有攻擊對方的主動權(quán)。玻珠落坑后，即可把靠坑最近的對手的玻珠打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他沒有進(jìn)坑的機會，誰能守住大本營，誰，就是贏家了。
　　 那時沒有透明的水晶玻璃珠，“缸瓦窯”燒出的瓷質(zhì)玻珠，就是孩子心中的最愛了。見著小伙伴玩得這么開心，我，當(dāng)然很想獲得這樣的一顆玻珠。
　　 一次，隨了阿奇、阿波、小叔子等五六個小伙伴，就冒險去了一次“缸瓦窯”。
　　 踏過破罐、磚頭、瓦礫，鉆進(jìn)破窯肚子里苦苦尋找，我只獲得了一個不很滾圓的玻珠。因為害怕，不管找到找不到玻珠的，大家都不敢再久留。各自拿著玻珠正要離開時，即看見遠(yuǎn)處的破屋旁，有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佝腰僂背的人在走動，我們一時緊張起來，大家一哄而起，個個慌不擇路，拔腿就跑。
　　 走出了老遠(yuǎn)才敢停下腳步。這時，心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都以為是遇到了大人說的、那些會抱走小孩的“丐化佬”了。
　　 自從那一次“缸瓦窯”的奇遇，陰影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此后，再也不敢踏進(jìn)“缸瓦窯”一步了。直到上學(xué)讀書，去學(xué)校打從“缸瓦窯”邊荒蕪的小路經(jīng)過，我們都會加快腳步。上學(xué)或回家，都結(jié)伴而行的，自己更不敢獨自來往了。
　　 這一隱蔽恐怖之處，在我整個少年歲月里，都覺得它是神秘莫測的地方。直至樟家水庫修建了，庫區(qū)蓄水，大水將“缸瓦窯”淹沒了，我們也搬遷到了外地，這個地方神秘的記憶，還沒有徹底荒蕪，它依然留在我幼小的心靈里。
　　 后來，遷居外地的村民不適應(yīng)那里的生活，紛紛重返故土，我們隨村民一起，又從外地重新搬回了家鄉(xiāng)。
　　 這時，印象中幽深的“缸瓦窯”已經(jīng)一覽無遺，不見蹤影了。庫水漫到了旁邊，原來的古木、藤蔓、野竹、荊棘蕩然無存，它變成了光禿禿的一片坡地。當(dāng)年的神秘，隨一切植被的消失而袒露于眼前。
　　 時勢變遷，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浦北縣設(shè)立樟家鄉(xiāng)，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選址就落在這里。于是，高低不平的“缸瓦窯”頃刻被夷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樓房建筑物。
　　 “缸瓦窯”，從此就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了。
　　 這一曾經(jīng)的幽深處，再次喚起我隱隱記憶的，是前些年二姐與我的一次談話。因她提起一個叫“阿斗姐”的事，才讓我重新記起這一心中的秘境。也是從那一次交談里，我從姐姐口中又知道了與此相聯(lián)系的、村里的一些鮮為人知的秘人秘事。
　　 那一次，我們談到少時艱難求學(xué)的經(jīng)歷。姐姐說，她到廣西博白縣江陵讀農(nóng)業(yè)中學(xué)時，來回幾十里路，爬山涉水都是赤足徒步行走的。
　　 一次，由于從學(xué)校回來得晚，到了半路，天就擦黑了。二姐記起同村有個遠(yuǎn)房堂姐嫁在附近一個叫大沖的村子里，于是，二姐決定去找她。后來，二姐獲得了這個多年不見的堂姐的熱情款待，在她那里住了一宿才回家。
　　 她說，這個堂姐叫做“阿斗姐”。
　　 我說，“阿斗姐”，我沒有見過，只是曾經(jīng)偶爾從母親口里聽到過。聽到她的事，似乎是很遙遠(yuǎn)的往事，我也沒有追問下去。
　　 于是，二姐接著給我說起了“阿斗姐”以及她母親的一些往事。
　　 “阿斗姐”比二姐大六七歲，她是同村遠(yuǎn)房“花六”第一任老婆的女兒。
　　 二姐告訴我，“阿斗姐”的母親，在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家人逐出門戶了?！鞍⒍方恪遍L大后出嫁時，我也還沒有出生。自從她母親被趕出家門后，嫁出去了的“阿斗姐”，也再沒有回過村子里。所以，我是不認(rèn)識她們母女倆的。
　　 “阿斗姐”的母親，為什么被家人趕出家門呢？
　　 她被家人休出去了后，又流落到了何方呢？
　　 這里，得先說說“阿斗姐”的父親”花六”。
　　 在我識事時，“花六”已經(jīng)是駝背的老人了。在村民當(dāng)中，“花六”口碑不好。據(jù)說解放前曾經(jīng)與外村人有過勾連，做過對不起村民的事。他也是獨苗。娶回第一任老婆，急盼她能生一個能傳宗接代的兒子?？墒?，老婆卻給他生了一個女兒。“花六”的母親，是一個生性殘暴的潑婦。兒媳生不出個孫子，怎么可能放得過她?于是，為要個兒子，“花六”休妻，將這個斷種無后的媳婦“施”出家門去。
　　 這個被“施”出家門的女人，就是“阿斗姐”的母親了。
　　 “阿斗姐”的母親還在月子中，就被家人斷了食物，趕出門戶不讓進(jìn)家。她產(chǎn)后身體虛弱，一時走不了，也舍不得丟下自己的心頭肉，這個家婆就向她澆潑冷水，還外加棍棒拳腳組合驅(qū)趕，結(jié)果將她打至重傷，斷了脊梁骨。由于不施救治，從此，她不能直身行走，身體彎成了個九十度角，走起路來，頭就總是往前傾的。
　　 人們所說的弓腰駝背的“丐化佬”，就是以她的這個形象來定位的了。
　　 民間約定俗成規(guī)定，被別人休出的女子，是再也不容回到娘家里的。民俗說，“潑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悲啊，女人比水還賤格。這時，走投無路的“阿斗母”想到了荒廢了的“缸瓦窯”那幾間破房子。于是，她擇荒而居，那里就成了她借以棲身落腳的地方來。
　　 據(jù)說后來，又有兩三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也到這里來投宿。“缸瓦窯”，也就成了乞丐一伙聚居之地。
　　 他們無田地可供耕種，生活只能以野菜野果為食，或者行走鄉(xiāng)間乞討，求取別人的施舍。
　　 鄉(xiāng)間有這么一句俗語，“螞蟥聽水響，丐化聞鼓響”。說的是，丐幫對乞討的方向很敏感，凡有鼓聲傳出的地方，他們就知道有紅白喜事在操辦，到那里乞討，十有八九能討到食物的。民間有“喜不拒丐”的傳統(tǒng)，辦紅白喜事的人家，都不會鄙薄上門乞討的人，只要他們上門來，好魚好肉也會施上一份給他們。所以，乞丐最盼望能聽到鄉(xiāng)村里傳出來的鼓響和鞭炮聲了。
　　 這一帶，方圓有十五、六個自然村，紅白喜事操辦這村沒有那村有，給這幾個乞丐生存下去提供了條件。而從“缸瓦窯”出發(fā)往東南方向走，就有七八條村莊。所以，我們村子對面的山間小路，常常是他們經(jīng)過的道路。
　　 這條通道，也是通往一個粵桂兩省交界的小圩鎮(zhèn)——太平圩的主要道路。小時候，站在村邊，常?？梢钥匆娚铰反鞑幌⒌倪^往行人。
　　 “阿斗母”出發(fā)行乞討食，常常打從村對面的山路經(jīng)過。于是，她就被當(dāng)作村里大人嚇唬小孩的神秘的“丐化佬”了。
　　 雖然印象中的“丐化佬”聲譽不佳，但是，“阿斗母”不是壞人，是舊社會歧視婦女苦難加身的苦命人。只是因為生不出為人傳宗接代的男孩，被主人逐出家門，落草行乞，才落到度日維艱，苦苦求存的境地。
　　 “阿斗母”被“施”出家門后，“花六”娶回了第二個老婆。這老婆也是性格剛烈的女人，由于她性格暴躁，上躥下跳，人們號她為“拱暴圩”。失去了母親的“阿斗姐”，也受盡她的欺凌，常常吃不飽飯。這時，“阿斗母”每每乞得食物回來，就在對面山路上大聲傳呼她，把好吃的飯食與這個苦命的孩子勻著吃。
　　 據(jù)姐姐回憶說，那一年災(zāi)荒，大家都處于饑饉難熬之境，我母親還得到過“阿斗母”送給的干飯吃。
　　 這里說的“干飯”，就是“阿斗母”平時行乞回來的飯食，一次吃不完，就把多余的米飯曬干收藏起來，以備平時沒有食物的時候，拿出來煮開食用。
　　 人們都擔(dān)心乞丐的食物不干凈，其實他們都是用清水洗過，精心處理晾曬干爽后才收藏起來的。母親說，這是乞討來的“百家飯”，吃了“百家飯”，人是會更健壯的。所以，就接受了她的饋贈。
　　 我母親善艾灸，那時醫(yī)生缺少，村民頭疼發(fā)燒都找到她，“阿斗母”就常常獲得母親的救治，在“阿斗母”被家人欺負(fù)驅(qū)趕出門時，母親也曾經(jīng)接濟過她，她對我母親因此也懷有感恩之情。
　　 都說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惡報。這事在“阿斗姐”一家人中，也得到了應(yīng)驗。
　　 “阿斗母”被她的惡婆婆棍棒相加逐出家門之后，娶回的那個新媳婦，就是二婚女人“拱暴圩”，其品性更是剛烈不減。那時，這個婆婆已是風(fēng)燭殘年，老不中用了?！肮氨┷住边€她以此前對待“阿斗母”那樣的手段，常常不給飯吃，或者給飯吃，也需等他們吃完之后，才把剩下的殘羹剩飯像狗食那樣放置門外，讓她自己來取食，平時絕不讓這個惡婆婆踏進(jìn)廚房一步。
　　 這一幕，我姐姐是看到的。解放初，在均分地主房產(chǎn)時，我家獲得兩間房子，他們正好與我們比鄰而居。姐姐說，每天中午和晚上，到了吃飯的時候，惡婆婆就坐在大門狗洞的旁邊祈盼，竄頭往里面探視，看看媳婦施出飯食了沒有。她的晚景，很是凄涼的。
　　 或許，報應(yīng)也是連鎖反應(yīng)的吧？歲月流水又將這個“拱暴圩”渡入了晚景。這時，病臥在床的她，也沒有獲得兒女家人的悉心照料，撒尿拉屎，也沒人理睬，只在她睡的床中間，鋸開了個洞，讓她自我排泄，誰也不敢進(jìn)入她這間臭氣熏天的屋子。后來，沒過多久，她就一病嗚呼了。
　　 由“缸瓦窯”的秘境想起與此相連的人間的、鮮為人知的“阿斗姐”和“阿斗母”的、那些心酸的往事，現(xiàn)在也都已經(jīng)成為了難追的往事。
　　 歲月的厚重，已將這些往事層層覆蓋起來了。
　　 就讓它們永遠(yuǎn)埋沒在世間吧。但愿人間再也沒有這樣的一處令人恐怖的“缸瓦窯”，也沒有與它相連的那些人生悲劇慘景重新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