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燦燦萱草花(散文)
一
窗臺上的那盆忘憂草花開得正艷,橘紅色的花朵綻放在枝頭,熙熙攘攘?;ò晗蛲夥碇?,像催人奮進的小喇叭,房間里像掛了一串串明亮亮的小燈籠,映襯得一片紅彤彤,冷清的家里充盈了喜氣洋洋的味道。
這是小妹從街角的花店里給曼妮搬來的。送花的目的當然是想讓她快樂點:“看看你!‘郁郁寡歡’這個詞就是給你造的!為什么不能活得開心點呢?”
曼妮臉上總帶著淡淡的憂愁,仿佛心事重重,那大概是不開心的童年抹不去的印痕吧!忘憂草栽種在曼妮童年的記憶里,見證了她的憂傷,也讓她忘掉憂傷。小妹還是懂她的。
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無憂無慮”是童年的專屬詞??墒?,曼妮最不愿意回想的就是童年。那是一段看不見光明,沒有過快樂的日子,和孩童們心目中的“無憂無慮”一點不搭界。有的只是無邊暗夜包圍的茫茫黑暗,充滿著不可言說的恐懼。
童年的曼妮,每天放學后,除了吃飯睡覺是迫不得已要回家。其余時間,即便是寒冬季節(jié),她寧愿在外邊游蕩,也不愿回家。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父親在家——而父親在家的日子,是那么有限而短暫。
從懂事起,在她的印象里,家不意味著溫暖,而是冰冷和涼薄。她沒有賴在母親懷里撒嬌的記憶,母親帶給她的,沒有慈愛,只有恐懼與羞憤——小小年紀的她,還不會怨恨,也不敢表達怨恨。長大后,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童年難以啟齒,甚至對這段人生做了選擇性遺忘。曼妮很敏感,性格內(nèi)向,和人交往常常很自卑,她越來越覺得這種性格源于自己童年的經(jīng)歷。有人說:“有些人一輩子靠童年治愈,而有些人一輩子都在治愈童年?!甭菥褪且惠呑佣荚谥斡甑哪且活惾?。
她們家是那個時代典型的“一頭沉”家庭。經(jīng)濟條件比周圍普通農(nóng)村家庭好很多,屬于那個時代被很多農(nóng)村孩子羨慕的家庭。但那些孩子可能不知道,其實曼妮更羨慕他們有一個完整的家。有溫暖的家庭,和藹的父母,和經(jīng)濟狀況好比起來,才是曼妮童年的剛需。
父親遠在幾百公里以外的城市上班,那個時代交通不便,父親便像只候鳥一樣,每年只在收麥和過年回家,大多數(shù)時間是母親帶著姊妹四個在家度日。一個女人,忙完家里再忙地里,其中艱辛可想而知。
母親潑辣、強悍,處處都想比人強。她過日子精打細算,即使沒有父親搭把手,日子照樣過得比周圍人家好。母親務莊稼講究精耕細作,一畝地總能比別人家多打二三斗。母親的灶頭茶飯講究粗細搭配,做飯花樣多,味道好吃,在親戚中間很出名。曼妮家是村里第一個買縫紉機的,母親無師自通地會剪裁衣服,曼妮姊妹四個從小穿的衣服,都是母親縫制的流行樣子,常惹得同學們艷羨。
二
可是,母親的脾氣很暴烈,好像炮筒子,一點就著。而點燃的引信,只是處在曼妮那個年齡,小孩子都會犯的,細小或無心的錯誤。
母親一發(fā)脾氣,就會打人。母親打她,不是打兩下就算了,是那種下死手的打,她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秀麗的面容霎時變得猙獰起來,甚至可以用“兇殘”來形容。她仿佛魔鬼附身,失去理智,撈起啥就拿啥打,手邊碰到啥東西就拿啥東西打。好像不是為了教訓和懲戒她犯了錯,而是為了發(fā)泄郁結(jié)在心中的憤怒。
這一刻,她肯定不會想到她打的是十月懷胎的骨肉,也不會考慮一旦失手,終生無法彌補的痛悔。她劈頭蓋臉地,一邊暴打一邊咒罵,酣暢淋漓,不容分辯,直打得木棍開裂,苕帚粉碎,皮開肉綻。常常是,母親打著打著,已經(jīng)忘記了打人的緣由。曼妮則驚恐萬狀,不知所措,只會邊哭邊喊地發(fā)出一聲聲慘叫。她也恍然不記得自己所犯何錯,為何挨打,只剩下抱頭鼠竄。
這是一場慘烈的鬧劇,戰(zhàn)線拉得很長,一方是戰(zhàn)事的掌控者和毫無懸念的勝利者,一方則毫無反抗之力,只想在一味躲避中早日結(jié)束這場酷刑。
曼妮性子烈,這也是她比弟弟妹妹挨打多的原因。母親打她時,她常常會哭喊:“爸爸,你在哪里???你回來救我呀!”可是,慈愛的父親,只是曼妮心頭的念想,他一年里呆在家的時間也超不過一個月。
曼妮挨了打,就更思念父親。她思念父親的方式就是看著院墻邊的一行黃花菜發(fā)呆。她家的五間大瓦房被灰瓦戴帽的紅磚墻圈成一個四方四正的院落,墻外有一道排水渠。那年父親臨出門前,不知道從哪里挖回來這叢黃花菜,栽在了水渠旁。當時只有小小的一叢,慢慢就發(fā)旺了,沿著水渠長成了寬寬的一行,爛漫了曼妮童年的風景。
黃花菜旁邊,還長著一株葡萄樹,也是父親栽種的。粗大的藤蔓攀緣到院墻上,碧綠的葉子籠罩出一片濃蔭。躲在葡萄架下、黃花菜旁,曼妮覺得自己暫時是安全的??粗S花菜那美麗的花朵,嗅著那若有若無的花香,曼妮會想起遠方的父親,想起父親溫和的面容。這時,她也淡漠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憂傷。這是她抵御黑暗童年的自我療傷。
多年后,曼妮做了母親。她對孩子很疼愛,把自己沒有得到過的母愛全部傾注在孩子身上。讓孩子感受到愛,感受到家的溫暖,算是對自己童年缺憾的一種彌補。
童年的孩子,也會讓曼妮想起自己的童年。慢慢地,曼妮甚至萌生出一種奇特的理論:每個行業(yè)都有崗前培訓,要有“上崗資格證”才能上崗。而為人父母這個行業(yè),為什么不管合不合格,隨隨便便就能上崗呢?
她也常常思忖,是不是太忙碌、太勞累,生活的重擔擠壓得母親的性格這么暴躁嗎?是不是一個女人正值盛年,身邊沒有了男人的撫慰與滋潤,陰陽失衡,就會打孩子泄憤呢?或者,有些女人,生來就不具備愛的能力,沒有母性的柔情,而母親,恰好就是這一類女人吧?但無論是哪一種理由,曼妮心里都沒有真正原諒過母親,她對母親,永遠親近不起來,客客氣氣,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三
童年仿佛看不見邊際的深淵。曼妮把它封存在記憶深處,小心翼翼,不去觸碰。她封存了一個小女孩的無助、絕望,也封存了一生最黑暗的時光。可是,只要記憶的閘門一打開,那些挨打的場面仍歷歷在目。
那個時代,農(nóng)村家家吃飯都摻著雜糧。曼妮的母親隔幾天就會壓一次高粱面饸饹。高粱面沒有粘性,要先用開水燙了,趁熱捏成高粱卷卷,再搭到鍋里蒸熟。蒸熟的高粱面卷出鍋后,趁熱放到架在灶臺上的饸饹床子里,壓下來就是高粱面饸饹,可以干拌或者澆湯吃。
高粱卷一涼,就變硬了,壓不成饸饹了,所以壓饸饹時氣氛很緊張。母親用兩根筷子夾起高粱面卷迅速塞進饸饹床子里,然后用盡力氣把床子上翹的一端木樁往下壓。從床子孔狀的底部就擠壓出黑黑的細條狀饸饹。
母親給曼妮一個高粱桿做的蒸篦,讓她雙手端住接壓好的饸饹。蒸篦要緩緩轉(zhuǎn)動,壓出的饸饹就會在蒸篦上均勻地攤開,而不是坨成一堆??上臍q多的曼妮不能領悟母親的指導要領,她總想:“篦子移動了,壓出來的饸饹掉地上了咋辦?”
所以曼妮接住的饸饹,總會在蒸篦上坨成一堆。母親看著坨成一堆的饸饹,氣不打一處來,上前連踢幾腳,把曼妮踢翻在地,還不解氣,又隨手拿起灶臺上的舀飯勺朝著曼妮的頭“咣”一聲劈下來,曼妮的頭頂立馬就鼓起了一個大包!
壓饸饹挨打的次數(shù)太多,這也是曼妮至今不愿意吃饸饹的原因。
挨了打,曼妮一邊啜泣一邊跑到院外。水渠旁,父親栽種的黃花菜有半人高了,長得郁郁蔥蔥,曼妮躲進去,把小小的身軀藏在花叢里。她捋著黃花菜狹長的葉子,從兜里掏出一枚彩糖,那是父親帶回來的酒心巧克力。算一算父親回家的日期,暫時忘掉了了傷痛,日子又平靜地流淌過去。
四
曼妮上三年級了。有一天,中午放學回家,母親在地里干活還沒有回來。家里那只老母雞對著曼妮得意地“呱呱”叫,曼妮跑去雞窩,果然摸出一個溫熱的雞蛋。曼妮很開心,跑得有點急,被門檻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雞蛋也掉在地上,打爛了。
曼妮瞬間就傻掉了。母親知道她摔碎了雞蛋,挨一頓打是免不了的,怎么辦?曼妮緊張得漲紅了臉,她決定銷毀罪證。她拿來鐵锨,把地上的爛雞蛋掃進去,墊一層干土,打掃干凈地面,把爛雞蛋埋進院門外的糞堆里。然后,對身旁跟著的弟弟千叮嚀萬囑咐:“不要給咱媽說。說了我就沒命了!”她連飯也不敢吃,就忐忑不安地上學去了。
半節(jié)課過去,教室門外一片喧鬧聲。曼妮一看是母親,就知道是弟弟出賣了她。攆到學校的母親,一路罵罵咧咧,身后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九歲的孩子已經(jīng)有自尊心了,母親這一鬧,她在同學面前就丟盡了面子??墒?,她現(xiàn)在顧及不了面子,占據(jù)她心頭的是巨大的恐懼。如果教室里有地洞,她都會鉆進去,只要能躲過一場毒打。
母親沖進教室,從座位上拎起她,抓著她的頭發(fā),“噼里啪啦”連打幾個耳光,又一腳把她踩翻在地,再揪著她的耳朵把她拖出教室,一路打一路罵。
“年紀小小就是個敗家子!收個雞蛋,都會拙手笨腳打爛!打爛了把蛋黃掬起來留著啊,誰給你這么大的主意,還偷偷倒掉?說,你埋哪兒了?“
看熱鬧的人也一路跟回家,在院門外圍著,看母親怎么處置她。
曼妮的慘叫一聲接著一聲。母親打得有點疲乏了,氣也出得差不多了,就把她踹到糞堆旁,讓她把埋進去的雞蛋刨出來……
那天,曼妮在院墻外站了很久。黃花菜狹長的葉子一叢叢挺立,油綠油綠的,頂端則綴滿了金黃的花朵,花瓣裂開,向外卷起,仿佛是在綠枝上搖曳生姿的小喇叭,又仿佛是翩然起舞的金蝴蝶。曼妮把臉龐貼在花瓣上,記得父親告訴她,黃花菜也叫金針菜,摘下來在鍋里蒸一下,曬干就可以吃了。黃花菜開花了,父親也快回來收麥了。曼妮便覺得縷縷憂傷像游蕩在天際的云朵,被和風越扯越長,越扯越淡。挨打時間長,她竟然被打困了,趴在黃花菜旁睡著了。
五
五年級那年夏天,父親從城里回來收麥,給曼妮買了一支“英雄”牌的鋼筆。鋼筆亮閃閃的,筆尖又細又硬,吐水流暢,曼妮愛不釋手。曼妮的同桌是個調(diào)皮的男生,抓著曼妮的鋼筆一邊玩賞,一邊贊嘆:“嘖嘖,這么漂亮的鋼筆!”
旁邊的同學撞了他一下,鋼筆摔在地上,筆帽早滾到一邊了,緊貼著筆舌的筆尖稍微縮進了一些,吐水就不那么流暢了。曼妮雖然心疼她的鋼筆,但也原諒了同桌的無心之失。
很不幸,晚上曼妮在燈下做作業(yè)的時候,母親一眼就發(fā)現(xiàn)她的筆尖禿了。母親拿起身旁的掃炕苕帚,一邊敲她的頭,一邊罵:“碎瞎種!一點不知道愛惜,這么貴的筆,這才拿了幾天,就弄壞了!”一腳把她從炕上踹到地上。
母親暴怒的情緒有愈演愈烈之勢。曼妮為了躲過又一場暴打,只好囁囁嚅嚅地說,是同桌不小心摔地上了,祈求母親會繞過她。
哪曾想,第二天一放學,母親就拽著她的衣服,逼她到同桌家,找他家大人賠償。曼妮羞憤難當,母親卻不管不顧,硬是又踢又打把她一路趕到同學家門口。母親揪著她的耳朵,讓她走進去叫那家大人賠償,曼妮不肯。母親就大聲謾罵,罵曼妮敗家,自己的東西都看不??;罵那家孩子沒皮沒臉,弄壞鋼筆不賠償。曼妮一直在“嗚嗚”地哭著。母親罵得聲音很大,足足有一個多小時,就是故意讓那家人聽見。
到傍晚時分,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曼妮嚎啕大哭,雨水打濕了她的衣服和頭發(fā)。頭發(fā)貼在臉上,發(fā)梢的水像不斷頭的小溪流著,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家到底沒有一個人出來。母親只能推搡著她回家。走到院門外,雨霧籠罩著一道模糊的綠影,曼妮知道,那是父親栽種的黃花菜。這個季節(jié),一茬又一茬盛開的黃花菜已經(jīng)被母親摘下來,在鍋里蒸過,又在大太陽底下曬干,被時光封存,蛻變?yōu)槁纠锏孽r美滋味。但綠葉間還是有稀疏的花朵,瘦骨嶙峋的,仿佛散落在人間的零星嘆息,和曼妮默默對視。
六
初中畢業(yè)那年,曼妮十四歲,第一次挑起兩只水桶擔水。
母親干起活來不顧命,落下了腰疼的毛病,不能干重活,也不能下到溝里挑水。曼妮從八歲起就和六歲的弟弟一起去溝里抬水。
過了年,曼妮一下子長高了,她便逞能去溝底擔水。家里的水桶是父親在廠里箍的,又小又輕。平時和弟弟抬水感覺不到沉重,現(xiàn)在,兩桶水擔在肩上,越走越沉,曼妮歇息的間隔越來越短。
望得見家門口了!邁過一段土坡就到家了!第一次挑回一擔水,雖說扁擔壓得肩膀生疼,曼妮還是很興奮。她步子邁得有點急,沒想到樂極生悲,快進家門時,曼妮連人帶桶跌倒在地,水灑在地上,水桶也滾遠了。
母親聽見響動,從院子里走出來。她沒有去扶倒在地上的曼妮,也沒有問“摔痛了沒有”,第一眼就看到了摔扁的水桶,一只桶身竟然還出現(xiàn)了一個凹坑!
“沒有金剛鉆還愛攬瓷器活!干啥都干不好!誰讓你挑水了?桶摔爛了以后拿啥盛水?”母親身邊剛好有塊大木墩,是晚上頂在大門背后的。她抱起木墩朝著曼妮身上砸下來!
曼妮吃了一驚,彈簧般從地上跳起來想跑,還是慢了點,木墩砸到了右腳背上。她顧不上鉆心的疼痛,右腳一踮一踮一直向前跑,跑進大伯家的麥垛里躲起來。脫下襪子一看,右腳背一片紫青,腳面像面包一樣腫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