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燭與燈的情緣(散文)
燭,少時考學(xué)離家去,暮年花甲歸故鄉(xiāng)。
四十多年過去了,燭,走過千山萬水,閱盡五湖四海。到了耳順之年,退下來,想起少年的人和事,愧疚之情,讓他不得安穩(wěn)。自己這一生,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事業(yè)有成,家有美眷。可無私幫助過他的伙伴,燈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她還好嗎?這一生,多少人從他生命里路過,過了也就過了,沒留下什么痕跡??蔁暨@個少年的同伴,集善良與愛于一身的姑娘,一直溫暖地,靜靜地藏在他心底。為了結(jié)這放不下且始終牽念的心愿,他堅定地對夫人念叨:“活著時,一定要見到燈!”
夫人看著厚情重義的老伴,玩笑著揑了揘他日漸松弛的臉頰,溫和頷首笑言道:“行!李教授,你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情誼,我也有陪你千帆歸來尋少年的心意。我一定陪你回!”
燈,始終在鄉(xiāng)下,過著常人的平凡日子:適齡嫁人,婚后育子,中年顧家,老來守家。生性樂觀豁達,平時笑顏中總愛說:“莫得啥,莫得啥!”譯為城里普通話就是:“沒有啥,別客氣啦!”
三月的春天,千山明媚,桃花盛開,一樹樹粉紅隨風(fēng)飄灑,引得蜂蝶飛舞。萬物齊吟,處處生機盎然,一樹樹柳枝,吐露新芽,在水邊搖擺……
剛過晌午時分,燈穿著一件棗紅色的外套,端一個針線簸籮,坐在自家院子里,針上認了一根綠色的絲線,拿起一只白面子的鞋墊,繡起花來,鞋墊上的牽?;ㄟ€有藤上的幾根打著卷的花蔓沒繡,她挑針從藤部繡起來,拿在手里比劃著看牽?;ǖ膱D案,有了藤,繡了蔓,淡紫色的牽?;ㄋ查g就活了。春午的陽光照在院里,逐漸拉長了燈拉針引線的影子……
一個身著藏藍色西裝,白色襯衣,腳蹬黑色皮鞋的文化人,伴隨一身寶藍色西裝裙的溫婉婦人,腳上同樣穿著一雙黑色平跟皮鞋。后邊還跟著充當(dāng)長途司機的兒子,他倆摸索著走到院門口,他看著院里燈的背影,問:“請問,燈在這里住嗎?”
燈聞訊,把針別在鞋墊上,抬起頭,就看見教授模樣的燭,恍惚地站起來,看著鬢邊白發(fā)的燭,燈摸索著走過去,小心問道:“您是燭?”
燭注意到了燈的神情,溫和而爽朗地回答:“我是燭啊。我回來了!”
燈走近燭,燭走近燈,他們四只手摸索著握在一起,激動地慢慢走了兩圈,四目相對,似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最后還是燈反應(yīng)過來,松開燭的手,招呼:“這是嫂夫人吧?來坐下,我給你們泡茶?!?br />
燭拉著夫人的手坐下來,看到燈的身板硬朗,整潔的齊耳短發(fā),明亮的眼眸,清清爽爽,落落大方,熱情地招呼著他與夫人。
燭心有波濤,喜悅地上前緊握著燈的手,溫情地說:“燈,這些年,你還好吧?能見到你,我真高興呀!四十一年了,才來看你們,對不住呀!”
燭夫人一頭碎波浪短發(fā),眉眼含笑地說:“他呀!退休后得閑就常唸叨,就想來看看你們。香兒,沒有你當(dāng)年的善行幫他,哪有他的后來和現(xiàn)在??!是你改變了他的人生,我也要感謝您啊!”
開車送父母來的兒子也被這一幕感動了。
“你們城里人比鄉(xiāng)下人面相看起來要年輕得多,禮數(shù)也多,你們都莫要客套啊!”
燈撫著燭夫人的手,不以為然地笑言道:“要說感謝,是我要感謝你們!一家人遠道而來看我們。說起幫助,同學(xué)互相幫助也是應(yīng)該的,莫得啥!你看,咱們還都活蹦亂跳地活著,還能見面說話,這可是比啥都要強喲!”
三位老人,六目相對,一時眼熱語窮。
是呀,從少活到老,一路同行的有多少人呀,走著走著就散了,就沒了,找也找不到了,想見也見不著了!
燈攬著燭的手臂,低頭看路似的邊走邊低聲嘟噥道:“真有你的,也不怕嫂夫人和孩子笑話,幾十年都過去了,沒人喊我燈,我自個都忘了,只有你還記得!”
兩人發(fā)小,生長在米倉山下韓家坡村。燈,官名:韓香子,乳名:香兒。燭,大名:李栓兒,小名:狗娃,祖上避戰(zhàn)亂逃饑荒,舉家遷徙到此地,外姓人家在村里時不時受歧視??既〈髮W(xué)后自改名:李天佑。
十四歲那年,兩人同考上公社中學(xué)念書,周一至周六住校,周六下午散學(xué)結(jié)伴回家,周天的后半晌,攜帶毛糧,翻山越嶺,走村過鄉(xiāng),二十多里地的山路,在燭和燈的言談笑語中,沒覺著怎么累,天黑前就到學(xué)校了。
一九七七年十月,國家在撥亂反正中,恢復(fù)中斷了十一年之久的高考制度。在緊張繁重的備考沖刺期間,燭卻病倒了。
結(jié)核病,俗稱癆病。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缺吃少穿的年代,看過赤腳醫(yī)生就只有在家調(diào)養(yǎng)。燭一邊喝著成堆的中藥,一邊堅持學(xué)習(xí)備考。
燈在學(xué)校,雙肩擔(dān)兩責(zé),既要把自己打理好;還要為燭備好文化課。周末回村,先在自家待幾小時,理清一周所學(xué)課程口述要點,再趕到燭家為燭補習(xí)文化課,解疑答惑。燭在消沉頹廢的情緒中,逐漸被燈的善心樂助行為感動,在她的幫扶下,燭努力學(xué)習(xí),刻苦奮進。
“香兒,你是我心中的燈,點亮了我心中活下去的燭!”燭言由心生,含淚致謝燈。
那時的韓家坡村,夜間取亮是用煤油燈,索取煤油要到大隊供銷社或公社供銷社購買,斷了亮只能續(xù)用(洋蠟)燭接亮。燈與燭的往來,韓家坡村家喻戶曉,燈的善行美德廣被鄉(xiāng)親們理解、接受、稱贊,全村人沒人置疑兩人會走到地老天荒??擅\總是會無情地捉弄好人。高考,燭中榜,燈落第。
燭離村前晚,在燈家門前的大槐樹下,一輪半月掛在空中,看著這一對戀人的約會。久久的,燈不說一句話,燭也不說一句話,月亮悄悄躲到樹后,燭站在槐樹下,一臉幸福,深情地對貼樹靠著的燈說:“燈,明年來,我等你!”
燈紅著臉,害羞地“嗯?!绷艘宦暎闶谴饝?yīng)。
月亮偷偷躲在云層里,不忍心出來打擾這一對情人。
燭伸手撫摸了一下燈的臉頰,“哎——”了一聲,最終啥都沒說,調(diào)轉(zhuǎn)頭回家了。
燈的心“突突”地快跳,也跟著倉皇回家了。
燭離開了村莊,住進高校,肩負著揚眉李家門戶,重塑父母聲望,改變?nèi)松\的重托,他學(xué)習(xí)十分刻苦。燈在農(nóng)村卻是要承載著雙重的苦;家境本來窘困,她只有多掙工分,供弟念書;對燭的思念情愫想了斷,抽刀斷水水更流。
天高地闊,燭來燈往,兩人在時光的長廊,鴻雁傳書,時斷少續(xù),漸行漸遠。生存催人日月忙,天各一方難相忘。少了書信,似乎淡了情牽,多少個夜深夢醒,燈靜望窗外明月西斜,思念燭的情緒漫溢心頭。
當(dāng)燭收到燈要嫁人的書信時,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心中的燈要熄滅了,馬上復(fù)信說:“香兒!你是我心中永不熄的燈!我愛你!”
燭的信被燈的母親收到,舉在煤油燈的火苗上燒掉了。
母親知曉女兒心思重,更懂得女兒已嫁人,絕不可以讓任何人再往女兒心的傷口上撒鹽。
燭父去世,燭回鄉(xiāng)料理后事,聽說燈結(jié)婚嫁的人家是中學(xué)同寢室的好友,齊家溝村的齊家盛,心動著翻山越嶺去看望心中牽念的燈,又恐給燈安穩(wěn)的日子添亂。
“你戴孝在身,能不去就不要去擾人家,免生事非?!蹦赣H理解并寬厚地說。刀刃般難言的鄉(xiāng)情民俗,無形地捆綁住了燭的雙腳。 燭回想起母親當(dāng)年善意的勸阻,不避夫人和他人,面有愧色地對燈說道:“幾十年都過去了,現(xiàn)在想起來你告訴我你要結(jié)婚了,我給你信中說:‘你是我心中永不熄的燈!我愛你!’是多么蒼白膚淺的虛偽??!”
燭道歉著講出積聚在他心中多年想說無處說的話,似解脫下了桎梏心靈的枷鎖,看著燈臉上的皺紋,歲月已在她臉上留下滄桑的印記,哽咽中,如釋重負地流下了老淚。
燭夫人懂得燭骨子里,追求完美的癡氣和不留遺憾的呆氣,做本職學(xué)問如此,處事理事也如此,做人待人更是如此。
燭的肺腑之言,戳疼了燈久閉的心腔,她不知燭有此回信,更不知信中有話,即使現(xiàn)在聽來仍如此灼人,燙心燒肺的熱烈言語,她內(nèi)心起了波瀾,卻波瀾不驚地笑言勸慰道:“別扯你那文化人的酸詞了,都是些小娃兒不知羞臊的隨口話。咱們這把年齡的人了,過去的事忘不掉,現(xiàn)在的事記不住,說點現(xiàn)實的話,行不?”
“知恩不報非君子,千秋萬古作罵名?!睜T聽得心言涌動。
“來,狗娃子,啊呸!你看我這臭嘴巴?!睙舻睦习辇R家盛樂呵呵地自嘲著,糾正順嘴話,弓身忙著搭桌子、上菜、擺酒、拿筷子、盛飯,熱情地招呼著燭與夫人及侄子。“哎呀,我的教授哥哥,嫂夫人,侄娃子,飯好了,快過來坐,咱們邊吃、邊喝、邊說話,啥也不耽擱,你們說是不是?”
燭親切地撫拍著齊家盛挺拔的肩背,笑著對夫人說:“這家盛呀,打年輕到現(xiàn)在,都是很能吃苦很能干的帥哥,像一顆樹一樣護著燈。見到你們,我是打心眼里覺著格外親呀!”
“我?guī)泜€啥吔?帥也是蟋蟀的蟀,鄉(xiāng)里蟲兒瞎蹦噠,你可真是咱班上最有學(xué)問的帥哥一枚!”
燈滿面笑容地抱著瓦壇子,穩(wěn)穩(wěn)走過來,滿心滿意地給兩個男人斟上兩碗自家釀的高粱包谷酒。霎時,酒花沸騰,香氣四溢。
坦誠相言無拘束,老來激活少年情。
“狗娃子,哎,不對,我又犯錯誤咧。教授哥,你忘了沒?高考那年,有天夜里在公社中學(xué)操場上,你給我說你倆好上咧,我心里也可美咧,高興著說:‘走出大山,你可要好好待人家喲?!上銉簺]考上,你走咧,日子也還得過喲。你說是不?我們倆把向你學(xué)的心思,可著勁都用到了孩子身上了,那些年,我在外跑運輸,她在家經(jīng)管娃,錢和心,除了顧老人,全顧了娃。現(xiàn)如今,娃子和你當(dāng)年一樣,走出大山,上了大學(xué),又主動回到咱們鎮(zhèn)上,中學(xué)教書育人還管人哩,日子安穩(wěn),這也算是圓了我與香兒多少年來共同的心愿夢想咧!”齊家盛說著與燭舉起酒碗碰過,喝一口又落下酒碗。
“來,我也敬你和嫂夫人,感謝這大老遠還上心來看我們!”燈端起家盛的酒碗相敬燭夫婦,不忘叮嚀一句:“咱們少喝酒,多吃菜!”
歲月蹉跎,人生如歌。
燭動情地說:“謝謝你,家盛!你給了香兒一輩子安穩(wěn)的家!我是總覺著,我從這里出去,定要回來……感恩救過我的人!”
燈說:“都別見怪呵,要讓我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說呀,咱們少小念書一場,結(jié)緣一生到老,重情重義是做人的本分??稍蹅兌际巧狭四昙o的人了,微信圈常說沒心沒肺,活過百歲,放不下呀,只苦的是自個兒。栓兒,你和家盛少喝酒,聚一塊也不容易,你們多吃點菜。來,來,來,嘗嘗這臘肉炒筍干!這筍干可是家盛在米倉山上刨弄回來,自個曬的;豬是自家喂的,自己烤火熏的臘肉,沒經(jīng)過硫磺熏,應(yīng)該叫那個,那個綠色食品。來,快嘗嘗。等會,我去給咱們每人下碗壽面吃吃,圖個天長地久,喜慶!”
燭和夫人都同意贊許,燭的兒子欽佩地看著燈這個阿姨,家盛眼里含蜜地看著燈……
山村的夜晚,星空皓月,分外安寧,燭分明看到、聽見了少時夜晚散學(xué)與燈兒結(jié)伴回村的路上,螢火蟲兒在明月下,圍繞在倆人周圍飛來飛去,耀耀閃閃婉聲吟唱……
您這篇《燭與燈的情緣》的散文,感受您的心胸和情懷。寫得棒極了!既寫出了燭不忘少年情人燈的情懷,又寫出了燭珍惜現(xiàn)有家庭的責(zé)任心,一家人來感激燈這件事,語言上助推燈的家庭和她的愛人家盛的大胸懷!拔高了此文的意義和意境!這份情緣感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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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謝您極冰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