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天的早晨與往日沒什么不同。娟子習(xí)慣五點鐘起床，將屋子擦拭一遍，給花澆過水，干凈整潔的房間有綠植的映襯，讓人心情愉悅，精神為之一振。
　　 忙完這些事，剛好六點半鐘。手機(jī)鬧鈴響起，娟子急忙走進(jìn)衛(wèi)生間，開始梳洗，準(zhǔn)備上班。吹風(fēng)機(jī)不懷好意，將頭發(fā)吹起時，一茬白發(fā)根映在娟子眼中。娟子將它們仔細(xì)遮蓋好，心里隱隱發(fā)沉。然后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笑，算是與無情的歲月做了和解。
　　 路旁的迎春花開得絢爛，鵝黃色在娟子心目中是純粹的美，讓人頓生幾分愛憐，是其它任何顏色無法比擬的。很多次，她想折上幾枝迎春花帶回家，插進(jìn)花瓶，如同將春意融進(jìn)了房間里。一個人的家顯得冷清，而花草能給房子增添生機(jī)和暖意。
　　 迎春花開的季節(jié)，娟子從村莊嫁到城里。農(nóng)村女孩子嫁到城里讓村里很多人羨慕，是女孩們最渴望的幸福生活。
　　 結(jié)婚那天，城里來了三輛婚車來迎親。娟子家門口圍了許多親戚朋友，還有村里的鄉(xiāng)親。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出嫁，大家都來送她。一襲白色的婚紗穿在身上，讓她既興奮又緊張，盼著婚車早點來。村里人對出嫁多有講究，誤了時辰，怕以后的日子不順。
　　 婚車準(zhǔn)時開進(jìn)了街口，站在門口等候的人群開始朝婚車走過去，想看看新郎的樣子。突然間，婚車掉轉(zhuǎn)車頭，轉(zhuǎn)彎朝房子后面的街道開去，人群一片驚訝?；檐?yán)@到她家的后門口停下，新郎從車上下來，準(zhǔn)備進(jìn)屋。娟子的父親沉著臉攔在門口，質(zhì)問婚車為何不停在南門，南面為大，女兒出嫁哪有走北門的道理。新郎的理由很簡單，南面門口有一堆糞土，怕錄像時避不開。眼看要春耕，因為忙女兒出嫁的事，父親沒來得及將糞土拉到地里。屋里的她聽見兩人的話一時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婚姻大事，父親容不得女兒受一點委屈。新郎無奈，只好讓婚車重新開回前門口，自己走進(jìn)屋里接新娘。娟子心里有些不快，新郎的做法讓她家人丟了面子。結(jié)婚當(dāng)日尚且如此，不知以后的日子會如何，不免讓人擔(dān)憂。
　　
　　 二
　　 娟子挺著大肚子，手里的菜籃裝著剛剛買來的肉和蔬菜，她慢慢朝家中走去。沒走多遠(yuǎn)，娟子就要將菜籃子放到路邊，將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大口喘上幾口氣。還有一個月孩子就要出生，身體笨重，行走吃力。如果那天不是丈夫的生日，娟子寧肯呆在家里。
　　 結(jié)婚后，丈夫向單位請了長假，和朋友一起做買賣。娟子對丈夫從未懷疑過，相信丈夫能讓她過上好日子。產(chǎn)期一天天臨近，丈夫還是早出晚歸，白天根本見不到人影，娟子對此沒有一點怨言。男人做事不容易，她要做一桌可口的飯菜，給丈夫慶祝生日。
　　 歇過一會兒，娟子彎腰提起菜籃，剛剛站直身體，沒等她邁開步子，突然被后面來的小貨車剮倒在地上。她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連驚帶嚇半天沒緩過神，菜籃子里的東西散落一地。小貨車的主人像一對中年夫妻，坐在車上遲疑了一下，才慢慢從車上下來，走到娟子身邊觀察著情況，并沒有伸手扶她起來。
　　 見如此，娟子撐住地面慢慢站了起來，說了句“我懷孕了”。不用她說，對方也能看出來?！拔覀兯湍闳メt(yī)院吧?！本曜涌纯磧蓚€人沒敢答應(yīng)，她怕一個人路上會有危險?！澳銈冋驹谶@兒，我去給我丈夫打電話，一塊去醫(yī)院?！辈贿h(yuǎn)處有電話亭。娟子一邊回頭看那兩個人，一邊向電話亭走去。但等她打完電話再回頭看時，撞她的人早沒了蹤影。
　　 醫(yī)生檢查結(jié)果大人孩子都沒事，有驚無險。娟子和丈夫沒太在意這件事，并沒想過追查肇事逃逸人的責(zé)任。丈夫又忙他的買賣去了。
　　 誰知沒過幾天，娟子感覺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沒了動靜，急忙再去醫(yī)院檢查，這次醫(yī)生告訴她，胎兒已沒了胎心，死在肚子里。她的丈夫趕到醫(yī)院，聽到這個消息兩腿發(fā)軟，蹲在醫(yī)院走廊里站不起來，低頭一言不發(fā)，他接受不了這個結(jié)果。娟子一個人從醫(yī)院走出來，肚子依然拱起。她在街上漫無目走了很久。失去孩子的母親，心中的痛苦與絕望是別人無法想象的。夜色慢慢將她包圍，風(fēng)將她的眼淚一次又一次地吹干?；仡^看看醫(yī)院的方向，再也沒有力氣走回去。
　　 娟子的丈夫下崗了，灰溜溜地回到家里。說是做買賣，幾年里沒見往家里拿幾個錢。一起做買賣的朋友散了伙，慢慢沒了往來，家里的日子越發(fā)緊張。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隨著時間的推移，娟子慢慢從失去孩子的痛苦里走了出來。又一個迎春花開的季節(jié)，她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丈夫?qū)τ谂畠旱膼凵踔脸^了娟子，不是守在床頭看睡熟的女兒傻笑，就是將醒來的女兒抱在懷里搖晃。做了父親的他心中充滿幸福和喜悅，娟子的心里卻滿是焦慮。丈夫整日呆在家里不出去找工作，那點積蓄維持不了多久，以后的日子如何過下去？
　　 娟子心里斗爭了很久，決定將一歲多的女兒送到母親那里。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不好，母親要忙地里的活，對女兒的照顧不會太仔細(xì)。想到這些娟子心里一陣陣的疼。女兒喊著媽媽撲到她懷里，胖乎乎的小臉兒在她臉上蹭來蹭去，她一刻也不想離開媽媽的懷抱。娟子別過臉去將眼淚擦干，回頭對女兒笑笑。女兒咯咯咯笑起來，她以為媽媽在逗她玩。“媽媽去買蘋果了?！蓖伦植磺宓呐畠涸谒x開后反復(fù)與外婆說著這句話。小小的人兒扶著窗臺站著，眼睛不停地朝院子里看，等媽媽買蘋果回來。直到院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女兒“哇哇”大哭起來。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媽媽只能每個星期來看她一次，直到上學(xué)時才回到母親身邊。
　　 從什么時候兩個人沒了話說，娟子記不清了。每天下班后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丈夫?qū)⒑唵蔚娘埐藬[在桌上，娟子胡亂吃幾口便回臥室歇著。丈夫照常在客廳看電視，睡在沙發(fā)上。沒有哪份工作丈夫干的長久，靠著娟子打工掙錢養(yǎng)家，日子過得十分拮據(jù)。從開始的吵鬧到如今的無話可說，日子過得沉悶壓抑。娟子在QQ上發(fā)了條說說，述說自己的苦悶。很快有個男人加她好友，他的話如同一縷穿透濃霧的陽光溫暖了娟子苦悶壓抑的心情，兩人談得很投機(jī)。
　　 丈夫又出去找工作了。天黑時灰頭土臉地回到家里，從懷里掏出兩個驢肉火燒?！斑€熱著，吃吧。”丈夫說著將火燒遞到娟子手里。他的手是冰涼的，寒冬臘月里，丈夫的衣服有些單薄，熱乎噴香的驢肉火燒在娟子嘴里失去了味道。丈夫坐在一旁，看著她將火燒吃完?！斑^幾天我和朋友出去打工，你給我準(zhǔn)備點衣服。”娟子吃了一驚，接過丈夫遞過來的水杯，喝了一口將嘴里的食物連同她的不安一同往下壓了壓。遠(yuǎn)嗎？身體能行嗎？丈夫的身體不好，力氣活怕吃不消。“沒事，只好給錢就行。”娟子的眼里一下起了霧，后悔將火燒全吃完?！拔胰ソo你煮碗面?！本曜涌粗伬锓瓭L的熱湯，心緒無法平靜。丈夫的衣服就那幾件，用不著收拾。她想回娘家一趟，和母親借點錢給丈夫帶上。但如何開口，讓她很為難。
　　 丈夫最初離家的日子使得娟子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似乎壓在心里多年的愁悶一下云開霧散，生活充滿愉悅和希望。晚飯后她可以去附近的公園散步，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草坪上想心事。QQ上的那個人在與她聊了幾個月后，突然消失了。半年后的一天，那個男人又突然出現(xiàn)了。娟子平靜地回復(fù)了他的問候。在對方覺得有機(jī)可乘時，娟子果斷刪除了這個男人的QQ，而后對自己笑了笑。
　　
　　 三
　　 丈夫走后，家里接連不斷的出現(xiàn)問題。先是客廳吊燈突然不亮了，她晚上回到家里一團(tuán)漆黑，心里不免有些發(fā)慌，反復(fù)去按吊燈開關(guān)，期望出現(xiàn)奇跡，屋里亮堂起來。她在吊燈下面轉(zhuǎn)了好幾圈，鼓起勇氣，搬了凳子站上去，掂起腳尖伸手夠吊燈，想拆開來看，需要買什么樣的燈管。她的手沒夠到吊燈，腳下的凳子突然晃動了一下，嚇得她縮回手，站在板凳上不敢再動。吊燈是結(jié)婚時丈夫買來安裝上的，可他不在家，只能等明天買新的雇人換。站在黑暗里的她，心疼起錢來。吊燈剛剛換好，正在上班的她接到鄰居電話，家里跑水了。等她打車趕到家里，屋里的水順著門縫流到了外面的樓道里。修水管又花去一筆錢。等她將屋里的水擦干后，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地上再也不想起來。環(huán)顧四周，唯恐又出現(xiàn)不好的狀況。維修工人的話似乎有些道理，東西用久了，自然會出現(xiàn)問題，維修是很正常的事?；橐瞿?，是不是兩人相處久了，也會出現(xiàn)問題，需要用心去修補？
　　 丈夫轉(zhuǎn)給娟子的錢慢慢多起來，這個男人在他中年時終于有了擔(dān)當(dāng)。她依舊將錢攥得緊緊地，仔細(xì)盤算好每一分錢的用處。錢掙得多，工作就更辛苦，他的身體能不能吃得消？而她自己又何嘗有過一天休息。她想攢點錢，讓丈夫在家附近找一份輕松的工作，就算工資不多，只要日子節(jié)儉也能維持下去。
　　 在淺淺夜色里，路旁的迎春花安靜地盛開。娟子下班了，騎著自行車慢慢回家。如果路上只有她一個人，她會停下來，走到迎春花旁，站在那里仔細(xì)地看上一會。什么也不想，只是靜靜的看。在迎春花盛開的季節(jié)，有太多的回憶。
　　 娟子拐過樓角，同往常一樣朝自家的窗戶看了一眼。平日里整棟樓只有她家的窗戶黑著，時常讓她感到孤單，今晚，她家的窗戶亮著燈光。娟子有些吃驚，匆匆放好自行車，掏出鑰匙去開門。丈夫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站起來說了句：回來啦，快洗手吃飯。她愣了一下神，看著餐桌上擺滿豐盛的菜肴，都是她平時喜歡吃的。娟子暗暗心疼，這要花多少錢?。繅蛩雮€月的伙食費了。
　　 “回來也沒提前告訴我一聲?！本曜诱f著進(jìn)廚房洗手。“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闭煞蚋谒砗?，將毛巾遞到娟子手里?！笆裁大@喜，發(fā)財啦？”娟子笑著調(diào)侃道。“沒發(fā)財，你忘了今天啥日子？今天是咱們結(jié)婚二十五周年紀(jì)念日。”娟子抬頭看著丈夫，人瘦了，白頭發(fā)比她還多?！拔覀兌嘉迨畾q了，時間真快?！本曜痈锌?br />　　 窗外飄來縷縷迎春花的清香，沁人心脾。吃過飯，娟子提議出去走走。她要和丈夫一起去看迎春花靜靜盛開的模樣，一起回味平凡歲月里有關(guān)迎春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