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平，平坦源與天相連的地方，有一棵秀頎挺拔的長青樹，那是方圓數(shù)十里最大的香榧樹，需幾個人合抱，樹冠遮天蔽日，枝影婆娑。
　　 這樹底下曾住著一位叫寶妹的女人，很多人叫不出她的名字，都親切地叫她媚娘。她的一生，總是把這一脈蔥翠和芳香，撒播給所有需要的人，不管是男女老少，也不管認(rèn)識與不認(rèn)識的人。如今媚娘遠(yuǎn)去了，人們感覺她并未走遠(yuǎn)，好像那一縷香魂仍守護著這棵樹。開枝散葉，一抹新綠，綠在人們心里。樹上年年都長滿了串串香榧，樹枝彎了身，榧果馨香，總是芬芳了南來北往的人們。時光荏苒，那些有關(guān)一棵樹的傳奇，一直在溫暖著人們的記憶。
　　
　　 一
　　 我走過徽州諸多村落，目光總被那些古村落水口處的參天大樹吸引。那些千年古樹下，東鄉(xiāng)有個叫中店的村子，村落及房子，都在這些古樹群的蔭蔽之下，時光歲月如一條不息的河流，流淌著許許多多不朽的故事。仰天平的這棵香榧樹，也一直守護著落戶這里的子民，讓他們安居樂業(yè)，庇佑著他們的子孫安康。
　　 自從到了我爺爺輩份的那個年代，有個叫祿安的人，突發(fā)奇想，要把公樹變成了母樹。香榧樹雌雄異株，有性繁殖需要周期29個月，一代果實從花芽原基成熟，到果實形態(tài)成熟需要三年。他給這棵樹嫁接上母樹的枝條，沒想到的是，這棵枝條居然在人們的懷疑目光里，健健康康地成長了起來。
　　 這棵香榧樹似乎特別感恩這片土地的滋養(yǎng)，四季的陽光雨露，沒有多少年，便結(jié)著密密麻麻的香榧。樹是一年四季的青，果是一年四季的綠，剝開果子皮，里面是金黃的，像個金蛋蛋。這么多金蛋蛋。每年成熟季節(jié)，光撿果子，都撿得讓人手發(fā)麻。祿安此舉是一次大膽的嘗試，獲得了成功，這無疑也是上天恩賜的一筆財富。
　　 那香榧，長在樹上清香，開花時暗香彌漫，采下果子用火烤熟了，還是清香四溢，那么多香榧一起烘烤，真是不見香榧樹，榧香飄十里。
　　 我的爺爺，一直是祿安的摯友，兩人如膠似漆，每次去竦坑，必去他家，聊著天南地北悠悠往事，扯著古往今來閑話，談?wù)摎v史，也憧憬未來，以至忘記了時光。
　　 他倆都喜歡樹。在我的印象里，爺爺似乎更喜歡梨樹。祖居門前就有一棵高大的梨樹，那滿樹的梨花，白如雪，艷如玉，香如蘭，驕艷了一春又一春的繽紛。
　　 近些年來，爺爺栽的梨樹，由于梨果的甜蜜，加之無人釆摘，橫遭黃蟻群。它們傾巢而出，常年駐扎，叔叔每年去噴藥，收效甚微，終難逃衰敗命運，隨著爺爺離去，那棵梨樹倍受折磨，露出嶙峋崢嶸的柴骨，直讓人唏噓。我想，隨著村莊的消亡，爺爺留給我們那最后的念想，也隨著時光遠(yuǎn)去嗎？
　　 這株香榧樹的命運就太好了。無法比較，但我喜歡這樣比較，是惋惜那棵梨樹，更愛這株香榧樹。
　　
　　 二
　　 仰天平的這棵香榧樹，紅豆杉科，是最古老的樹種，從不生病，也不招惹蟲子。是一年復(fù)一年的新綠，歲復(fù)一歲地抽枝，一茬又一茬地結(jié)果，真是枝繁葉茂，生機無限。我每次來到這香榧樹下，就想起爺爺和祿安的友誼，這種友誼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仍然濃郁如初。
　　 祿安有兩個兒子，一個是遠(yuǎn)近聞名的木匠王，另一個人稱仰平。家和萬事興這句祝語，很適合這個家，財運亨通，人丁興旺。
　　 夫妻二人，仰平是一副米勒佛的笑臉，寶妹則是觀世音轉(zhuǎn)世。
　　 恢復(fù)高考后，兒子考取了大學(xué)，這份榮耀，足以讓他們開懷。每當(dāng)逢年過節(jié)，兒媳及孫子輩們回來，就那些摩登的衣著，說著大城里的語言，亦足以引來鄰人們仰慕的眼神，那年代，走出大山進入體制，是祖上積了德了，連祖墳上都冒著青煙。在農(nóng)村，這樣的人家，無疑是最幸福的。
　　 這種幸福感，源于苦盡甘來的修煉；源于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快樂；源于有一顆普渡人間苦難的善心；源于感恩這個世界的美好！
　　 寶妹，她不隨兒子去城里享福，卻一直住在山上，或許，這棵香榧樹對土地和陽光雨露的感恩，給了她太多的啟發(fā)，她要用有限的生命，去做無限的事。她認(rèn)為自己的幸福，就像這香榧樹，受恩于土地的營養(yǎng)和陽光，她要在人間結(jié)出更多的果子……
　　 方圓數(shù)十里的鄉(xiāng)民，去山上干活的人，不論是擔(dān)柴的，挑米的，還是釆茶的，路過歇腳的，都可以在這兒討口茶喝。她可是每天燒一大缸的茶擺在那兒。無論有多少人，從來老少無欺。若是上午人去干活了，回來見茶喝光了，中午接著燒。
　　 那時平坦源小學(xué)就在旁邊，娒兒口渴了都去向她討茶喝，不論她是否認(rèn)識。這些年來，也不知有多少人去她那喝過茶。小孩們甚至如今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親切地叫她媚娘。
　　 一聲媚娘，足以讓她內(nèi)心為之一熱。中午學(xué)生們帶飯去，數(shù)九寒天，午飯幾乎都要結(jié)凍了，她毫不猶豫地支起火爐，為他們熱飯。
　　 大培頭村的老鄉(xiāng)告訴我，山上的小學(xué)都撤了，只能到金剛巖下的平坦源上學(xué)，而且只是一到三年級。六七歲孩子，冰天雪地里獨自來學(xué)校上學(xué)。有時家長會為他們準(zhǔn)備火熜，但只要一個仰天跤，火熜滾下山嶺去。放學(xué)被老師關(guān)學(xué)是常有的事，功課是必須完成的，課文背不來的，放學(xué)后繼續(xù)背。于是回家路上，大人們用松材點著火把到路上接孩子們回家，便成了常有的事。
　　 孩子們上學(xué)的苦日子是那么的刻骨銘心，而那些受凍的孩子，心里有一些光明，去媚娘那兒，可以尋一些溫暖，討些碳火來，把火熜續(xù)上火，讓這寒徹冰骨的天能夠熬過去。媚娘總是慷慨的，孩子的求學(xué)之路如此艱難，她看見這些孩子，如同自己的小孩一樣。一個母親，看見他們凍得通紅的手腳，鉆心地痛，能不心疼嗎？
　　 媚娘老了，走不了遠(yuǎn)路，我們?？匆娫谒蕿衬莾豪渲ρ荆粸閯e的，是每天有成百的人從這路過，要喝茶，她無償為路人們燒水，認(rèn)識的或不認(rèn)識的，她從來沒想過讓人回報。
　　
　　 三
　　 媚娘還是方圓數(shù)十里的紅娘，為一對對適齡男女說媒談婚，讓一個個單身漢們有了稱心的妻子。她忙里偷閑，乘著雨天鄉(xiāng)民們在家休閑，或夜幕的月光下，伸手不見無指的夜晚，拿著手電，奔走在各家各戶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她做著飛鴿傳書的月下老人，牽著人間一對對姻緣，續(xù)著一個個香火，因為有了她，大山里的人間炊煙，總是裊裊娜娜，大山里的溫情格外清新。
　　 她在忙碌著，清晨燒一大缸茶，白天去砍柴擔(dān)水，夜晚奔走在各家之間，仿佛永遠(yuǎn)不知疲倦，而她為此幸?？鞓分?。
　　 老爸如今八旬有余，談起徽州有個習(xí)俗，又想起了那個寶妹，為她的事跡所感動。
　　 在徽州，但凡小孩出生，男或女總有不順心的人家。為了自己家即將出生的小孩一切平安，一定要去找一戶人丁興旺的人家，去討一兩件孩子穿過的舊衣裳，以期好的運氣能夠隨之降臨。
　　 堂哥哥家找上門去了，想要件破衣裳，窮人家去找富人家討彩頭，心里總有些自卑。她沒嫌人家窮，也沒有隨便找一件衣裳糊弄一下。她把能夠幫助人當(dāng)作非常幸?？鞓返氖?，特地買了布匹，請來裁縫，專門制作幾套給送去。
　　 一個從來不求回報的媚娘，讓堂哥感動得淚花流成小河。他說，生活再苦再累，不曾流過淚。而媚娘的善舉，如同春雨，滋潤了干涸的心田，也讓心田灌了個滿。
　　 其實媚娘也沒有多少積蓄，她無償為很多小孩制作過衣服，感到的是一種快樂。有時，當(dāng)人們倍受命運折磨，深感無助。媚娘這些善舉，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她把這些福報分享出去，人人都是幸福的。除此，無法解釋她的行為。她相信，一份關(guān)愛，傳遞著溫暖，給一個家庭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勇氣和希望。
　　 我們渴望著追求詩和遠(yuǎn)方，而媚娘的人生，就是大多數(shù)人們的那首詩。這種詩的境界是高潔、神圣的。在人們受惠于她時，沒有讀懂她。當(dāng)我們讀懂她時，她卻早已遠(yuǎn)去。
　　 香榧樹，年復(fù)一年的長著新枝，這世界有冬日嚴(yán)寒，也有詩意的春。媚娘的存在，就如同春天永駐人間。一個人，一輩子，沒有多少文化，沒有豪言壯語，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但她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給人們送春風(fēng)、播春雨，給需要的人心底植上一片綠，心中便不再荒蕪。她相信，每個人都像她一樣，人間不再有心靈的沙漠，而是一望無際森林。
　　 望著香榧樹上結(jié)的一串串果子，我仿佛覺得那就是媚娘做的一件件好事，果子盈香，好事難忘。香榧樹下，寫著一個人的歲月，歲月流逝，但她的往事卻寫在了香榧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