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忘】想起婆婆(散文 )
婆婆已經(jīng)去世六年了。近年來,她屢屢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我不由回想起婆婆的前塵往事。
婆婆小時是地地道道的大小姐。她的父親是騎高頭大馬,拄文明棍,有幾房夫人的民國督學。婆婆記得那時家里的銀元是長工用籮筐一擔一擔挑進來的,她們兄弟姊妹常拋著銀元玩。當官的父親總是前呼后擁的,很氣派。她的幾個娘分院住著,隔閡較大,鮮有來往。婆婆的娘是二娘,房中既無“大少爺”,也沒“長小姐”,師長們教習她們姊妹大戶人家繁瑣的禮儀規(guī)矩時也就敷衍了事,因而小時候的婆婆幾乎是由著性子成長。她在學堂里也貪玩愛鬧,跳上躥下,像個男孩子一樣,加之小姐身份,老師們不敢管她,基本是放任自流。晚年的婆婆常常懊悔的說當年她不好好念書,她的同學都干了公事,有的成了省部級干部,只有她做了一輩子的家庭婦女。但是婆婆的毛筆字寫得極好,現(xiàn)在家里的鐵锨、?頭、袋子上還有她寫得很有功力的兒孫姓名。
婆婆嫁給公公時,公公是名頭很響的縣醫(yī)院的主治醫(yī)生、主任。她跟著他住在醫(yī)院里。年輕時的婆婆很美,五官俊秀,穿著時尚,當她穿著長長的大衣款款走在縣城窄窄的街道時,無疑是一道靚麗的風景。后來,六個兒女接踵而來。起初老家還有奶奶和媽媽(奶奶的干女兒,因沒有親人,一直在老家和奶奶生活。姊妹們敬她,愛她,叫她媽媽)幫她帶大些的孩子。一九七六年奶奶和媽媽相繼離世,婆婆就回到了老家。此后二十年,她就在老家溝邊一所有柱頂石的高大房子(族里獎賞給二十歲就守寡,獨自撫養(yǎng)遺腹子的奶奶的),有幾孔窯洞,后院又有菜園、果園的院子里養(yǎng)活大了七個兒女(大哥是早年過繼給媽媽的孩子)。公公是公家人,長年不在家,兒女們又幼小,家里沒有勞動力,上交的費用最多,分到的糧食、蔬菜最少,還要受鄉(xiāng)鄰的欺負。婆婆氣不過,爭吵是不可避免的,就落了一個“母老虎”的名稱。但正是這份“強悍”的護佑,兒女們健康順利長大了,先后娶妻或嫁人。一九九六年公公去世后,她就離開了老家,跟著我們到鎮(zhèn)上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病逝。
二十年間,她伴我從青年到中年,我伴她從小老太太到老老太太。當初我和愛人談婚論嫁時,相知的人提醒父親:“她很厲害,很強勢,恐怕你女兒要受氣?!蔽疫有Γ骸八賲柡?,我又不和她一個鍋里吃飯。”世事難料,婚后不到三年,公公去世,兄嫂攜家外地謀生,家中就剩她孤單一人,你不管,誰管?她自然而然成了我的小家庭中一員。
有人說婆媳關系是最微妙復雜的,我覺得雖不至此,但二十年的相處,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有時我很厭煩她。我煩她在我興致滿滿要去購置新衣時,絮絮叨叨的說:“買啥衣服哩?衣服多的是,穿嘎算了么,費錢的,要攢錢哩。我像你這年齡時一件衣服穿幾年,還改了你幾個姐姐穿,新三年,舊三年……”;我煩她在我興高采烈的要自駕旅游時,她跟前跟后的嘮叨不停:“定定就家里里么,光往出跑哩。開車很不安全,你看事故多的害怕哩,電視里說……前集上一個女人說她莊里……”;我煩她家里來親友,我們正玩得盡興時,她會派好多活計,一會兒讓把老家她的嫁妝--一個雕花的木箱搬來(至今家里有三、四個木箱、一張八仙桌),一會兒又讓把老家那些幾十年前一個回民朋友鍛造釘鞋的、鏟地的、砍柴的等各樣粗糙的鐵質工具拿來;我煩她半夜三四點不睡覺,卻把電視聲音調到最大,吵得人無法入眠;我煩她在我們要換房子時,她不但極力阻撓,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嚷著“你們是不要我了……”;我煩她隔三差五買回一大堆爛蔥頭或蔫蘿卜;我煩她餅干點心總要藏到發(fā)霉長毛,還舍不得扔掉……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兩年好像愈發(fā)任性了,趁我們不在家,顫顫巍巍攀上梯子,摘槐樹長出不久的嫩芽;大門、客廳門敞開著,人卻在街道和開門店的女人聊的熱火朝天;血壓高,腦梗塞,偏愛吃肉吃糖;生日的前幾個月就天天念叨著要請誰;我剛拖完地,她就不管不顧的從她住的臥室到客廳留下一連串刺眼的臟腳?。粨旎氐募埾渥?、塑料瓶、化肥袋子等廢品放得院子里到處是;我煩她干不了家務,還要事事干涉,處處添亂……好羨慕那些生活中沒有婆婆干擾的人。我生氣的向娘家媽媽訴苦時,媽媽說,老人年齡大了,做一些看似荒誕的事,或許是留情哩,叫我別計較。我擔憂身體肥胖的婆婆一旦腦梗塞或心臟病發(fā)作了,躺在床上不能動時,我們如何挪得動她?可她病后,糊里糊涂躺了三天就溘然長逝了。我原想我們摩擦的日子很長很長呢,沒想到她說走就走了。
婆婆剛走時,我們似乎一下子無牽無掛、自由自在了。旅行,說走就走,不再操心家中有七老八十的老娘;做飯時,也不再顧忌老人吃不了辣的咋舌的麻辣燙,硬的消化不了長長的扯面或拉條子;買東西,也不再擔心有人橫加干涉。玩樂時,不再有人在耳邊反反復復說“睡吧,遲得很了,費電的?!?br />
婆婆走后,日子過得特別快,一晃就是六年。近年來,她屢屢進入我的夢鄉(xiāng)。有一次夢見她似乎比在世時要年輕利落、慈祥和藹得多,笑意盈盈的圍著鍋臺忙個不停。我和丈夫吵架了,要離婚,和他一刀兩斷,她拉住我,溫言軟語哄我。這夢特別真切,清晨醒來,夢中情景還清清楚楚浮現(xiàn)在腦海中,以致于一整天眼前總是她的樣貌,不由讓我想起她生前諸多往事,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好來。
記得我第一次跟愛人到婆家,見到婆婆時,她笑得合不攏嘴,不一會兒就端來了吃的——一滿盤油汪汪、黃燦燦的炒雞蛋,軟軟的烙油餅。愛人當時曾笑著說“老媽今下了血本了?!眲偨Y婚時,愛人因為我不會做麥場里的活計而厲聲呵斥我。我委屈極了,扔掉掃帚,躲到無人處哭的泣不成聲。婆婆找到我,拉我進入她的臥室,打開她一直上鎖的木柜,彎下腰在柜子里一陣掏尋,拿出兩袋那年最流行的華豐方便面,塞給我,悄悄叮囑我別聲張。有一晚,我和愛人從同村的大姐家回家時,夜色漆黑一團,走著走著,愛人突然不見了,我正惶恐,東張西望的找尋,他猛然從麥草垛后面閃出來,同時“哇”的大喊一聲,嚇得我失聲大哭,心跳腿軟,挪不動腳步。婆婆知道后,拿起炕沿的笤帚照他的脊梁就是幾下,罵他玩耍不知輕重。
我懷孕期間,特別饞,一會兒想吃肉,一會兒又想吃酸杏。婆婆那時養(yǎng)了幾只兔子,有兩只已經(jīng)很大了。周末我們回到家,婆婆挑了一只最肥大的兔子,煮好了,讓我吃。我聽人說,吃了兔肉,生豁豁嘴娃,既想吃,又怕吃。婆婆看透了我的心思,說那是人胡說哩,她懷那些兒女時,兔肉沒少吃,沒一個豁豁嘴娃,我于是放心吃了個香。青皮核桃能吃時,她打了一籠,不讓其他人吃一個,專門留給我。
有一次,她托同村上學的高中學生捎來一大包東西,我打開來看,原來全是酸棗,紅艷艷、圓溜溜、酸酸甜甜的,真比王母娘娘的蟠桃還要好吃。有次,鎮(zhèn)上過物資交流大會時,我順手給了婆婆幾十元錢,讓她想吃什么自己買。婆婆那天揣著這些錢,坐在三姐的藥房里,逢人就說是兒媳婦給的,最后還是沒舍得吃,存在了銀行。婆婆喜歡向親友們炫耀她的兒女,尤其愛向人說她的“既是大學生,又是國家干部”的小兒媳。有時我聽見了,感覺很不好意思,私下告訴她“就一個平凡教師,有啥賣派的”,她微笑不語,過后,還那樣說。
婆婆晚年行動不便,走路踉蹌,大哥大嫂給她買了一個輪椅,這讓婆婆十分高興,每天推著它上街、閑轉,行動方便多了。我平時上班忙,等到我下課回家時,婆婆早就推著她那輪椅把雪白的饅頭買回來了,我只負責炒菜做湯,這讓我節(jié)省了不少時間。
婆婆閑不住,她還做些針線活,主要是做鞋墊。那些鞋墊很厚實,大小也剛合適,襯在鞋里非常舒適。聽愛人說,婆婆年輕時會畫畫,而且繡花、剪紙、貼花等都做得栩栩如生。當時家鄉(xiāng)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在紙貨店買花圈的習俗,而婆婆做的花圈,當時堪稱村里一絕。村子里婦女畫一些花型、繪一些圖案都找婆婆。
年歲越大,她越重視自己的生日,每年老早就提說著,唯恐我們忘記。尤其在她去世那年正逢她八十大壽,她似乎早有預感,提前半年就打電話給親戚朋友,包括遠在北京打工的娘家侄女,還說要請戲班子唱戲。孝順的愛人一一滿足了她的要求。壽宴辦得很喜慶熱鬧,愛人還請了專門攝影師來制作了光盤。事后,婆婆戴著眼鏡,坐在電視機前,樂滋滋的,反反復復看著播放的光盤,真是百看不厭。但在過完八十大壽后的二十多天,婆婆就突然病發(fā)去世了。
在她病危時,心有不甘的愛人把能請的醫(yī)生都請了,但所有醫(yī)生都搖搖頭,讓我們準備后事。我和姐妹們給她擦身穿老衣。她頭發(fā)花白,眼睛緊閉,臉上不悲不喜,身體干干凈凈,像平靜地睡著了一般??删驮谖易呓龝r,不言不語、不吃不喝、昏睡了三天的婆婆突然睜開了眼睛,定定看了我一眼,隨后又閉上了眼。這是婆婆生前最后一次看我,我想,婆婆可能還有許多話想對我說吧。
光陰流轉,年歲增長,許多以前難以釋懷的事自然都想通了,年輕時憑血氣之勇和婆婆一爭高下的爭吵成了這輩子無法忘卻的遺憾和永遠揮之不去的記憶。婆婆和我是沒有血緣關系卻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半世婆媳緣,一生母女情。歲月如詩,淘盡鉛華,沉淀下的是無法割斷的親情,惟愿她在另一個世界里也如晚年一樣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