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向未來】寂寞紅顏(小說)
一
她坐在陽臺上看著外面,天空霧蒙蒙的,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雪,她想看第一片雪花落地。這幾年她已經(jīng)習慣坐在陽臺上看外面的世界,外面是一群低矮破舊的樓房,這里是職工生活區(qū)。三十年前熱火朝天的生活氣息已不復(fù)存在,年輕人大多搬到外面的新建小區(qū)。剩下一些幾十年的老同事,見面的話題都是柴米油鹽、兒孫繞膝的家庭瑣事,看他們一個個滿眼的幸福,她心里更加孤獨,每次都悄悄離開。年齡越大越是羞于大庭廣眾,除了采購她很少出去,她把自己封閉在這狹小空間里,幾乎隔絕了外面的繁華。
半年前身體發(fā)生了變化,她意識到什么就去了醫(yī)院,一番檢查后醫(yī)生面色凝重語氣低沉:“去市醫(yī)院復(fù)查一下。”她讀懂了醫(yī)生的表情,沒有去復(fù)查,到這個年齡無論什么病都無所謂了,生命總有終結(jié)的一天,她不想太明白。這幾天腹部疼得越來越厲害,醫(yī)生建議她住院治療,她拒絕了,她明白手術(shù)化療也阻擋不了死神的腳步,不如好好走完最后這段時光。她讓醫(yī)生開了一些藥帶回家,路過農(nóng)藥店的時候,她買了一小瓶據(jù)說老牛喝一點都沒命的農(nóng)藥,她隨身帶著,準備在疼痛難忍的時候服用,她目睹過病痛的折磨,不想經(jīng)歷那段痛苦。生命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她不想告訴姐姐弟弟們讓他們擔心。自己沒有什么積蓄,最大的遺產(chǎn)就是這套六十平米的房子,留給小弟吧,她虧欠小弟最多。她寫好遺囑放在抽屜里,到時候大家一定會看見。
開始下雪了,一片片小精靈如鵝絨般飄飄灑灑飄然而至,越來越喜歡雨雪天,陰沉沉的天氣就像她的生活,家庭的溫暖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永遠的過去了。
一對少年男女手牽手在雪中走過,女孩淺笑著,白色的羽絨服像一株盛開的梨花,多么溫情的畫卷。
十六歲以后,情竇初開的她開始憧憬愛情,每當有人出嫁都引起她的沖動。母親數(shù)落她:急什么,又不是嫁不出去,你是富貴命,嫁的人不僅長相好,家世更要好。母親常說一定給她找個羅成潘安樣的人物,她不知道羅成潘安什么樣子,姐姐說,戲臺上有。于是,她喜歡上看戲,在戲臺上尋找愛情的模樣。
找了幾十年,眼看生命已到盡頭……
她嘆了口氣,理了理頭發(fā),幾個月的時間,濃密的頭發(fā)已經(jīng)稀疏成灰白色,留下一條細小的發(fā)辮垂在腦后,看著好笑又可憐。姐姐幾次勸她剪了頭發(fā),她只是笑笑。姐姐不知道她的心思,侯波說喜歡她又黑又粗的辮子,她記住了他的話,從此留著辮子,留著對他的思念和那段最美好的回憶。
一陣巨疼襲上來,找了幾片藥吃了,她想下樓走走。打開壁櫥找棉衣,映入眼簾的是一件紅色羽絨服,是去年過生日時候外甥女買來的,她感覺太艷放在櫥里一直沒穿。很多年沒穿紅色的衣服了,生活不如意,她的心情變得灰暗,衣服也和心情一樣變得暗淡。
她穿上羽絨服,對著鏡子看看,蒼白的臉上竟然有了些許紅暈,人精神了許多。唉,不知道自己的日子還有多久?她習慣性地把那瓶藥裝進兜里,關(guān)好門走下樓去。
二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雙腳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從溫暖的房間出來,冷得有點受不了,她感到寒風像刀子刺入體內(nèi),虛弱的身體讓她每走一步都要消耗許多的氣力,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她走進路邊的亭子,坐在回廊上看著雪花落地,心情似乎靜了下來。一對年輕夫妻手牽手漫步,妻子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好幸福。她想起一句話:漫漫人生,別錯過一段美好。自己錯過得太多了。怪誰呢?怪母親嗎?還是自己太沒主見,虛榮心太大,一貫沉浸在那個美麗的神話里不能自拔。
她出生那天下著大雨,中午的時候一道彩虹落在院子上空。
“生了,生了”接生婆李媽擦擦額頭的汗,經(jīng)過一天地折騰,孩子終于生出來了,是個漂亮的女孩。
母親疲憊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頭發(fā)濕透了,打著卷蜷曲著。
“這孩子出生天降彩虹,一定是個大富大貴之人?!崩顙屢贿吺帐皷|西一邊對母親說。
李媽的話讓母親特別高興,既然天降彩虹,母親就依天意,給她取名“虹”。
李媽是個嘴快之人,經(jīng)過她的宣講,不幾天全村就知道老盧家生了一個大富大貴的女兒,母親聽著高興也不辯解,她也認定女兒就是大富大貴之人。
我是富貴命嗎?孑然一身,孤獨度日。看著雪花,她凄然一笑:如果不是自諭的富貴命,她現(xiàn)在一定和常人一樣享受著兒孫繞膝之樂。
從小她是全家的寵兒,哥哥姐姐和弟弟都讓著她,母親說要好好養(yǎng)這個富貴命的女兒,家里一切好的事物她優(yōu)先,常常因為一個蘋果一塊糖惹的弟弟大哭,最后還是到了她的嘴里。父親擔心母親慣壞了她,母親說,二丫就要富養(yǎng),將來全家都跟著沾光。
母親的話讓她心安理得,后來回想起來她經(jīng)常自責自己的自私。她血糖高,現(xiàn)在兄妹幾個聚會的時候,小弟還開玩笑,說都是母親偏心,給她吃太多糖果的后果。在母親的溺愛中她到了入學的年齡,那年月女孩子幾乎沒有讀書的,她順利地走進村里的小學,背著小書包昂首挺胸地走在一群男孩子中間,初中畢業(yè)回到家,受過教育的她更比同伴多了幾分文雅的氣質(zhì),剛過十六歲就有人上門說親,母親高興地合不攏嘴,媒人絡(luò)繹不絕,母親矜持著就是不開口,她要給女兒找個好人家。
過了十八歲她越來越漂亮,高挑的身材齊腰的發(fā)辮,走在路上,嫵媚優(yōu)雅的氣質(zhì)讓她有百分百的回頭率。
漂亮,漂亮,如果不是太漂亮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她嘆了口氣,富貴命和長相是她當年驕傲的資本,正是這個原因害了她一生。
三
姐姐出嫁了,姐夫是一個衛(wèi)校畢業(yè)的小男生,文雅秀氣,姐姐很滿意,看著姐姐的幸福她羨慕,妒忌。她喜歡姐夫,在她眼里,姐夫就是戲臺上的潘安。姐夫和她站在一起像一對金童玉女,月老怎么就把紅線系錯了呢?父親和姐夫的父親是老朋友,兩個人一起喝酒就定下了親事,為此她和父親鬧,說父親偏心。父親搖搖頭:這是你大伯點的,爹也沒辦法,你大伯說你姐脾氣好,懂事,最重要的是你姐身體好,你姐夫上班,你姐可以下地干農(nóng)活。她語塞,生氣不搭理父親,姐姐出嫁那天她躲到姥姥家,直到三天后才回家。
母親心疼她,好言相勸:傻妮子,你姐夫不就是一個小醫(yī)生嗎?憑你的模樣,最差也要找個當官的,到時候要錢有錢,要權(quán)有權(quán),你姐姐還不翹腳巴結(jié)你。她想想也是,姐姐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又不識字,自己何必和她斗氣呢。她釋然了。
唉,她再次嘆了口氣,她的愛情之路并沒有像母親說得那樣平坦。她模樣好,又有學問,所以母親擇婿的條件特別高,高矮胖瘦不說,僅家庭條件和工作要求就難壞了媒人:親家必須是拿工資的,退休必須女婿接班,姊妹不能太多,多了女兒會受氣。彩禮更奇葩,除了正常的彩禮錢,外加兩副柏木棺材板,那個時候這可是天價彩禮,一般家庭負擔彩禮就夠艱難的,哪里還有錢買柏木?父親懦弱,不敢阻止母親,就這樣三拖兩拖,她到了二十四歲了還沒嫁出去,在當時來說,她已是大姑娘了,只要她走過就有人指點,她開始心慌,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回想著一次次的相親經(jīng)歷暗自嘆息。
秋天,表姨給她介紹了服役的方玉明。方玉明年長她兩歲,長得高大魁梧,穿著軍裝特別英俊,兩人一見鐘情。他喜歡她漂亮,她喜歡她帥氣。方玉明告訴她,自己是排長,舅舅在軍區(qū)工作,用不了幾年自己再提一級,結(jié)婚后她就可以隨軍去部隊生活。她聽得心花怒放,做夢都笑出聲來。
看到時機成熟,母親提出了定親和彩禮,表姨著急,急忙勸表姐:“姐,兩副棺材板不要了吧?不吉利。”
“那不成,你給男方說,我閨女天仙般的人,想娶進門彩禮一分不能少。”母親寸步不讓。
“姐,你不想想,外甥女多大了,你再這樣犟下去,把她就耽誤了?!北硪讨?,她知道方玉明家的情況,姊妹八個,母親是病秧子常年吃藥,一家人就指望他父親一個人掙工分,彩禮都是問題,哪來錢買棺材板?玉明是個好小伙,為了外甥女,表姨一心想促成婚事。
表姨一個勁地說好話:“姐,玉明是個好小伙,每次探親都有很多媒人上門說親,都是沖著他是軍官去的,可是玉明就是看不上,也該著虹有福氣,兩個人對眼了,你可不能阻攔。”
母親鐵了心,寸步不讓:“我不阻攔,只要他家拿出彩禮,明天去登記結(jié)婚都行。”
“姐,玉明家姊妹多,拿不出太多彩禮,能不能少點?”
母親生氣了:“她姨,我說咱還是親戚不,你怎么向著外人說話?怎么胳膊肘往外拐?!?br />
表姨說不過母親,把希望寄托于外甥女身上,虹也喜歡玉明,但也不愿違背母親,當表姨詢問她的想法,她說:“我聽俺娘的,她說怎樣就怎樣。”
姨媽火了:“傻丫頭,這是你的幸福,二十大幾的人了,一點主見也沒有。”
她低下頭:“俺不想惹娘生氣。”
表姨沒轍了,到玉明家商量,玉明的父親也是犟脾氣,既然這樣,我們?nèi)⒉黄穑膊灰@樣的親家。
她和玉明的緣分因為一副棺材板而告吹,沒過幾天,姨媽做媒,鄰家秀蘭嫁給了玉明。幾年后,玉明升了連長,秀蘭和兒子隨軍去了部隊,成了人人羨慕的軍官家屬。有人和母親開玩笑,母親說:不就是個連長嗎,憑我閨女的模樣,就是團長也不是沒有可能。
四
雪繼續(xù)下,雪花變得稀碎,她透過紛紛灑灑的雪片,在記憶里搜尋過去的歲月……
她年齡越來越大,同齡人一個個都成家了,母親還是不愿降低擇婿標準,不是國家干部不行,不是軍官不行,偶爾也有人上門,大多都是二婚,虹不想當后媽,慢慢的她家冷清起來。三十歲過后,再也沒有上門提親了,她不想出門,偶爾出去當她走過,身后就有人竊竊私語,她似乎看到他們揶揄的目光。
她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柄,很多人用她作為閨女的反面教材,一旦女兒對男方挑三揀四,父母就回說,別像虹嫁不出去。她心里特別難受,是不是自己真的嫁不出去了?
她經(jīng)常對著鏡子,看著眼角越來越多的魚尾紋,心里翻騰著焦慮,惆悵,失落,弟弟也結(jié)婚了,她和父母小弟住在一個院子里,小弟陸續(xù)有了三個孩子,院子擁擠起來,為此夫妻倆經(jīng)常吵架,很多時候她知道自己是產(chǎn)生矛盾的最大原因。沒過多久,父親在憂郁中去世,她內(nèi)疚卻無力改變自己的狀況。為了緩解與弟妹之間的關(guān)系,她開始下地干活,風吹日曬,白皙得皮膚變得粗糙,往日的清高蕩然無存。她哀嘆命運的不幸,下地回來就躲在自己的小屋。母親也越來越老,對于女兒她充滿深深的負罪感,如果不是自己的貪財和固執(zhí),女兒不會變成老姑娘。她開始再次操心女兒的婚事,兩年過去了女兒也沒有嫁出去,那年秋天母親帶著深深地自責和遺憾離開了人世。母親下葬的時候,她哭得死去活來,哭聲里帶著對母親深深的抱怨,對自己地自責,她把壓抑多年的痛苦在這一刻釋放出來,人們對她深深地同情,卻不知道怎么安慰。
沒有了母親,空蕩蕩的屋里留下她一個人,看著母親的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無助,不知道未來怎樣。三十多歲的人就像一個孩子蜷縮在房間里,聽著弟弟一家嘰嘰喳喳她更加孤獨。
五
雪越下越大,亭子對面那棵梅樹鼓出了花苞,粉色的花蕾凸凸著,似乎呼之欲出,
花開了,春不會遠了,可是,她已經(jīng)看不到春天了。
她露出一絲苦笑,盡管她是那么渴望春天。
母親去世了,小弟夫妻倆對她的態(tài)度好了很多,不再排斥她,侄子侄女甜甜地叫著“姑姑”,她感到家的溫暖。開春的時候,隔壁的二叔組織了一支建筑隊,去縣城攬工干活,聰明的小弟發(fā)現(xiàn)了商機,貸款買了一輛拖拉機,和村里的幾個年輕人給建筑工地跑運輸,她和弟妹下地干活,日子過得平靜溫馨,笑容漸漸回到她的臉上。
忽然間世間好像變樣,縣城一個勁地往外擴建,遠離縣城的村子眨眼之間就和縣城連在一起,村里的土地都被建成大工廠,村里姑娘小伙進廠成了工人,她也想去,但是大隊書記說她年齡大拒絕了??粗媚飩儝炅斯べY,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有一種深深地失落感。
“姐,手續(xù)給你辦好了,后天就可以去毛紡廠上班了。”晚上,小弟高興地對她說。后來弟妹告訴她,小弟為了給她找工作,托人找門路花了幾百元錢才給她求到一個招工名額,她感激小弟。
她進了毛紡廠上班,分在洗毛車間,洗毛是毛紡廠的第一道工序,又臟又累,很多人受不了,干不了多久就紛紛托關(guān)系調(diào)到別的車間。她特別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安安心心任勞任怨地工作。一年后,她當上班長,車間里就她年齡大,工友們都親切地叫她“大姐”。
有了工作,她不想再打擾弟弟一家的生活,就搬到宿舍和四個女工住在一起。幾年過去,幾個女孩子戀愛結(jié)婚了,宿舍成了她的獨立王國。她的性格越來越孤僻,除了工作她不和人交往,期間有人給她介紹幾個離婚的男人,都因為孩子問題不了了之。
幾個孩子在雪中嬉鬧,她露出一絲笑容。她有過一個女兒,那一年春天,小弟夫妻給她抱來個女嬰,看到嬰兒粉嘟嘟的小臉,心底涌起一股柔情,已經(jīng)四十歲了,有個孩子陪著也好,于是她留下了她。也是老天捉弄人,在孩子六個月大的時候,單位的劉姐給她介紹了侯波,侯波大她十歲,林業(yè)局退休,妻子去世,兩個兒子成家立業(yè),條件很好。經(jīng)過幾次交往,彼此都有好感,他們決定在一起。侯波的兒子們不反對,但是有個條件,不能帶孩子,為了留住遲來的愛情,她毫不猶豫把孩子送給了同事吳姐,氣得小弟妹差點和她斷絕關(guān)系。一年后,侯波查出肝癌,她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身心疲憊地回到這間小屋,經(jīng)過這次婚姻,再也無心感情世界。生活回歸寂寞,她想起了女兒,看著女兒的照片,回想著和女兒的那段時光,她很想念她,忍不住去吳姐家看望。女兒已經(jīng)會走路了,嘴里呼喊著媽媽,她錐心般得疼,后悔已經(jīng)晚了。幾次探望后,吳姐委婉地告訴她,不要再打擾他們一家的生活,她不好意思再去了。
六
時間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老,性格也越來越孤僻,雖然侄女外甥們經(jīng)常過來陪她,她偏執(zhí)地認為這是施舍和可憐。在她眼里,她就是一個被幸福和快樂遺忘的人,哥哥姐姐們生氣又無奈,只能看著她孤獨的身影嘆息。
傍晚時雪停了,萬家燈火映襯著寧靜的雪夜,她忽然感覺今天是個好日子,在這樣粉妝玉砌的環(huán)境里靜靜離去,是老天給她的恩賜。生命已經(jīng)定局,早晚都要離開,就讓孤獨痛苦早一天結(jié)束吧。
她從口袋里拿出農(nóng)藥,笑著擰開蓋子向嘴里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