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連著山，穿過云，頂著天。嘎呮煤礦就藏在這云貴高原大山的咔咔里，被大山緊緊環(huán)抱，像嬰兒躺在母親的懷抱里。由于海拔高，大山擋了風雨，隔了炎熱，以致冬暖夏涼，四季宜人。嘎呮煤礦這屁股大的地方，有時非得長出疙瘩般的離奇古怪的事兒。
　　 當當不是大帥的親生兒子，這事在嘎呮煤礦悄然傳開，擴散到煤礦的每個角落，甚至井下每個工作地點，已然成了時下的熱門話題。有人要獨家采訪大帥的老婆?；矍?，想把當當的來龍去脈扒拉清楚，借機在抖音上炒炒，指望成為熱搜。
　　 這不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
　　 張當當今年二十五歲，挺陽光的年輕人，也在礦上上班，還未處對象。誰知天有不測風云，被白血病找上門，很惱火，甩都甩不脫。需要輸血，血型是RH陰性的，這可把大夫們難住了，因為血庫里沒有這種血，只能找當當的直系親屬——父親、母親和兩個妹妹。不驗血啥事沒有，一驗血，大帥是A型，與當當的血型完全不搭調。這說明啥，明擺著沒有血緣關系，也就是說當當不是大帥親生的。猶如石破天驚，把一家人驚到了。
　　 這還沒完，大女兒的血型與大帥也不符，也不是親生的。三個小孩竟然有兩個不是親生的，若不是當當生病，若不是驗血，大帥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被蒙到何年何月。
　　 人們私下里對大帥指指點點，更有甚者，一哥兒們把套了綠色塑料袋的桶裝方便盒扣在大帥頭上。大帥氣急敗壞，與哥兒們打起來。那哥們卻振振有詞地說，大伙都看見你頭上的帽子，綠色的，我替你鳴不平，提醒你而已。你卻能忍下這口氣，屁都不敢放一個？
　　 大帥本就窩著一肚子火，哪經得住哥們如此提醒，臉早成了豬肝色。他灌了三杯苞谷酒，給自己壯膽，紅著臉，噴著酒氣，沖進礦區(qū)大門口附近的“好想你”麻將館，一把抓住?；矍嗟暮箢I口，把她拽出來，怒氣沖沖地質問?；矍?。?；矍嗪懿桓吲d地說，你沒見我正忙著嗎，問啥問。一聽這話，大帥被氣得一愣一愣地。?；矍鄥s不以為然說，不是就不是唄，這有啥稀奇的。你問我，我問誰去。
　　 你聽聽，啥混賬邏輯話。自己生的孩子，不知道是誰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帥第一次動手打了?；矍?，不敢打臉，打在?；矍嗟钠ü缮希裥r候母親教訓小孩似的。圍觀看熱鬧的人忍俊不禁，算身旁的那個同事笑得最厲害。大帥更加氣憤，正愁沒處發(fā)火，掄起寬大的巴掌扇了過去，幸好那同事反應快，躲開了。
　　 大帥兇巴巴地說，這是非常嚴肅的事情，有啥好笑的。
　　 ?；矍嚆读藥酌腌姡鬀_進麻將館隔壁的餐館，拿了一把菜刀又沖到大帥面前。菜刀寒光閃閃，大帥驚愕得連退兩步，以為?；矍嘁乘?。常慧青卻把菜刀遞給他，把頭伸到他跟前，說，你砍，你砍，你是砍腦殼好還是砍脖子痛快，砍死我算球了。
　　 大帥手足無措，完全出乎他的意外，沒想到?；矍噙@么虎，氣勢自然軟了三分。本想教訓教訓?；矍啵M料自己卻灰溜溜地敗退。
　　 大帥越想心里越憋屈，虧他那么疼愛當當，居然不是親生的。曾經有人暗示過他，說當當長得不像他，他外表粗獷，高大威猛，而當當個小，一看就不是他的種。大帥哈哈一笑而過，心里卻安慰自己，沒遺傳好，長偏了，變異吧。
　　 哥們勸他，男子漢大丈夫，嫂子給你帽子戴，戴戴又何妨，要戴得起，放得下。大帥拿板凳要砸哥們，嚇得哥們趕緊撤退。
　　 大帥喝悶酒，醉醺醺地，走路東倒西歪。護士給他打電話，催繳當當的藥費。手機響了半天，大帥才問哪個。護士說再不繳款，就停藥了。大帥說，他不是我的孩子，別人的，我管啥管……說得護士云里霧里，不知所云。
　　
　　 二
　　 與?；矍嘟Y婚，完全是個意外，就像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當然，大帥是癩蛤蟆，常慧青是白天鵝。
　　 大帥是綽號，真名張正帥。老家在嘎呮煤礦對面的大山頂上，那兒空氣清新，極目遠眺，山巒綿延。木墻瓦屋，四面透風，像老人缺了幾顆牙齒。有一年風大，把房子吹歪了，父親用兩根碗口粗的杉木撐著。下雨天，屋里雨珠成線，許多條雨線組成了“交響樂”。張正帥習慣了這種交響樂，在雨線中穿行，游刃有余。晴朗的晚上，張正帥躺在床上數天上的星星，數著數著就睡著了。二十六歲那年經人介紹進了嘎呮煤礦，下井當掘進工，通俗地說，就是打洞，像老鼠一樣。只是老鼠用嘴啃，用爪子刨，而他們是打眼，放炮。
　　 別看家里窮，張正帥卻有一身肌肉，敦實，有勁。隊長常梓奇，也就是常慧青的父親，對張正帥非常中意。張正帥干活實在，肯干，肯學。關鍵是腦殼還靈活，一學就會，每次安排的活能干凈利索地完成，讓人非常放心。不到半年就從工人提拔為副班長、班長到跟班隊長，常隊非常賞識他，器重他，說有他年輕時候的影子。
　　 聽說常隊有個女兒，張正帥在常隊家里見過一次。他當班長時，一天下班后，常隊請去他家里喝酒。他有點受寵若驚，說自己不會喝酒。常隊說光會干活不行，得學會喝酒，不喝酒還是男人嘛。他不想被隊長小瞧，豪爽地喝了一杯，有點頭昏腦脹，仿佛打開話的閘門，滔滔不絕起來，反復給常隊表決心表忠心。常慧青上高三，從學校回來，正趕上他們喝得高潮的時候。張正帥醉醺醺地扭頭看了一眼，常慧青像百靈鳥一樣飛進了房間，又像一縷陽光照進了他的心里，他忘神地盯著那個房間，好像完全忘記了在和常隊喝酒。
　　 呃，呃。常隊不滿張正帥如此直白露骨地瞅自己的女兒，“啪”地將筷子扣在桌上，笑著提醒張正帥，沒你這么看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張正帥回過神來，頓覺自己失態(tài)，驚訝地說，常隊，你女兒？
　　 常隊沒答話，而是舉杯邀張正帥繼續(xù)喝酒。張正帥不便再問，一邊喝酒一邊用眼角余光瞟那房間。
　　 從此，?；矍嗑涂踢M了張正帥的心里。張正帥心想，若是能親上她一口，打死他也值。可是，?；矍嗉彝l件那么好，父親常隊很快會被提拔為副礦長，母親是光榮的人民教師，而她是獨生女。最關鍵的是長得標致，皮膚白嫩，仿佛一戳就破。眼睛清澈，看一眼魂都沒了。估計追她的人沒有一個排，也得有一個加強班。
　　 張正帥很自卑，自己啥條件，一個農村娃，一個在地下幾百米深處打洞的“耗子”，一個是天上的仙女，他咋跳也夠不著。尤其是?；矍嗫忌腺F州大學后，更是遙不可及，別說夠不著，就是看一眼都困難，完全出了他的視線，不敢有任何奢望。
　　 命里有的，遲早會有。你不敢想的事，往往天上掉餡餅，硬生生地把你給砸著了。三年后，就在?；矍啻髮W畢業(yè)的那年，常隊出事了，因井下一個掘進工作面瓦斯突出，把人突沒了，永遠去了極樂世界。此后不到一個月，?；矍嗫拗爸藿o張正帥。張正帥被這個天上掉下的林妹妹砸得暈頭轉向，驚喜，疑惑，交織在一起，內心十分復雜，手足無措。常隊出事前，依然還是隊長，原地踏步踏，一直沒被提拔?？蓮堈龓泤s從班長變成副隊長，出事沒幾天，張正帥就被扶正，成為代理隊長。張正帥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好像是踩著常隊的尸體爬上來地，感覺怪怪的。因此，咋也高興不起來。
　　 既然是隊長，張正帥感覺還是被?；矍嗨α藥讞l街。更何況，有趁人之危的嫌疑，這不符合張正帥的做事風格?？沙；矍嗵扇肆?，那鵝蛋臉，那皮膚，那模樣，讓張正帥欲罷不能，春心萌動，哪經得起?；矍嗟拿土疫M攻，只好半推半就地“繳械投降”，從了她。
　　 婚后，張正帥對?；矍嗫芍^百依百順，疼愛有加。
　　
　　 三
　　 張當當雖不是親生，但畢竟養(yǎng)育了這么多年，小時候沒少騎在大帥的脖子上玩耍，還撒過尿，那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當當還躺在醫(yī)院里，他作為“父親”不能不管。大帥心里郁悶，坐在開往縣城的班車上，凝視窗外的皚皚白雪，一片迷茫。今年的冬天特別寒冷，第一次下這么大的潽雪，山上山下都落白了。世界潔凈了，大帥的心情卻更復雜了。
　　 大帥存疑，常慧青嫁給他之前，她這塊責任田很可能被人搶種了。難怪?；矍囝^三年一直不讓碰她，晚上睡覺睡衣睡褲裹得緊緊地，可以同床，但不能共枕，一人睡一頭。有一天晚上，大帥喝了酒，喝了不少，荷爾蒙發(fā)作，憋得實在難受，借著酒勁想霸王硬上弓。豈料她從枕頭下摸出一把剪刀，揮舞一番，剪刀扎進他的手背，鮮血噴灑在被子上和床上，疼得他嗷嗷叫喚，酒一下就醒了。此后，他睡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沙發(fā)，多少次在暗夜里，他默默地審視她，讓他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她為何這么待他。既然不喜歡他，她為啥要嫁給他。他僅有一個樸素的腦殼，哪能想明白如此深奧的問題。
　　 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永遠是擁擠的，大帥穿過醫(yī)院前面擁擠的車輛，再穿過擁擠的人群，將要進入后面的住院部。當當就在躺在住院部的一張白色的病床上，離當當越近大帥心里越糾結，糾結里還夾雜些愧疚。當當不僅承受病痛的折磨，還要承擔因拖欠藥費來自管床大夫和護士的冷眼和嘲諷。他仿佛看到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當當就在洞里，呼喊著“救命”。他站在黑洞的邊緣，想把當當拉上來，可怎么也夠不著。不僅如此，他擔心自己會掉下去。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連當當的藥費都湊不齊。
　　 無意間，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矍啵掖彝庾?。大帥很驚訝，也很納悶，她整天忙于“娛樂事業(yè)”——搓麻將，很少過問當當的病。她今天是怎么啦？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呀。大帥滿腦子問號，愣在那兒，被后面看病的人擠著，推搡著。大帥好奇，轉身悄悄地跟在后面，想看看?；矍嗑烤挂庥螢?。
　　 ?；矍嘣卺t(yī)院前面的街上打的走了，二十多分鐘后在縣能源局附近下了車，在街邊的一棵桂花樹下，可能腳冰，一邊跺腳，一邊不時四處張望，好像在等人。接了一個電話，她神情嚴肅，甚至有點生氣的樣子。掛了電話又打的走了，沒幾分鐘到了濕地公園，環(huán)顧四周后，往湖上的七彩橋上走去。
　　 橋的盡頭是樹林，被樹林掩映。由于年久失修，七彩橋的木欄桿掉漆，斑斑駁駁。有人站在那兒，背對著?；矍?。常慧青走到那人身旁，那人沒有轉過身瞅她一眼。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就爭吵起來……那人看來很生氣，動手打了常慧青兩巴掌，?；矍嗖桓适救?，在那人手臂上咬了一口，疼得那人哇哇直叫。那人掙脫被咬的手，摁住常慧青頭猛烈撞擊橋欄桿，欄桿微微晃動，欄桿上的雪有幾坨很不情愿地掉落下來。此刻，大帥突然從樹林沖了出來，給了那人一拳，再照那人后背猛踹一腳，那人倒在地上，松了手，驚愕萬分地看了一眼大帥，臆怔了幾秒鐘，趕忙爬起來，惡狠狠地扔下一句，好啊，還搬來救兵，等著瞧。一只手按住后背被踹的地方，罵罵咧咧地踏雪走了。
　　 那人大帥認識，就是嘎呮煤礦殷礦長的兒子，人稱殷太子，在縣能源局上班，人五人六的。常慧青嫁給大帥之前，有人告訴他，?；矍嗯c殷太子搞對象。大帥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對?；矍嘁郧暗氖乱桓挪挥栌嬢^。
　　 常慧青癱坐的橋面上，頭上殷紅的血蚯蚓般順著腦殼一側流進脖子，洇紅了白色內衣的領口。大帥從身上掏出紙巾，輕輕摁在常慧青的傷口上，以助止血。輕聲問，疼不？然后把她扶起來。待止住血，把脖頸上的血擦干凈，撣了撣她身上的雪，攙著她向出口走去。?；矍嗫恐髱洠袣鉄o力的樣子，淚珠卻滑過臉頰，無聲地掉落在橋面上。
　　
　　 四
　　 天空飄著云，半輪冷月懸著，時隱時現(xiàn)。?；矍嘣谙词g，對著鏡子涂脂打粉，描眉抹口紅。但凡有重要事情，出行前，?；矍嗫倳瘖y收拾一番。大帥見多了，見怪不怪，也不過問，問多了會被吼，何苦呢。
　　 大帥想出去喝悶酒，腦海卻被?；矍嘀i一般地纏繞，心底像壓了一塊鉛，邁不開腿。常慧青一會打開電視來回換頻道，一會刷手機，遲遲不出去。大帥恍然大悟，她是不是怕被跟蹤，故意拖延。于是，裝著出門有事，下樓道后躲在暗處，等待她出門，以便尾隨偵查。天賊冷，大帥被凍得直掉青鼻涕，紙巾揩了一堆。十一點多了，?；矍嗖畔聵牵┲綍r很少穿的旗袍，把身體捆得凹凸起伏，原形畢露，真是美麗凍人。她走在明明暗暗的礦區(qū)，幽靈般向對面的宿舍樓走去。大帥為之一驚，這么晚了，鬼鬼祟祟去干嘛，難道有幽會？如此一想，大帥心里像打翻了多年的老陳醋，酸的牙快掉了。胸口像塞了一把草，硌得慌，拳頭捏得嘎嘣響。
　　 對面宿舍樓住著礦領導和機關科室的負責人，與大帥他們的宿舍樓不一樣。領導們住的是兩間房的套間，有電梯，上下樓不用爬樓梯。因為領導的時間很寶貴，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爬樓梯上，更何況爬樓梯會出汗的。?；矍噙M宿舍樓前，對身后掃視了一遍，見無異常后才進樓道，迅速閃進電梯。
　　 ?；矍圊谥埐剑指吒屙懥说匕宕u，引起別的領導注意。由于旗袍箍得太緊，豐滿的臀部扭得格外賣力。她徑直走到405房間前，敲了敲門。好大一會，門才開了，殷礦長露出半邊身子。門一開，?；矍嗑椭苯油崎T而進。
　　 干嘛？深更半夜的。殷礦長回到沙發(fā)前坐下，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