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過客:(小說)
第一章
1
前街張老太,死了。
放學回家時,聽父母說起,鄰里之間談及生死,一片唏噓。
據(jù)說是,狗蛋騎著三輪摩托,從大北地干活回來。車上已經(jīng)擠了狗蛋媳婦,狗蛋的兒子和女兒。小小的車斗子里還放了許多干活的農(nóng)具,正直農(nóng)忙,狗蛋急匆匆的趕回家去,對付一口午飯,趕緊下田去收割自家的麥子,五黃六月的燥熱天不等人,昨天還泛綠的麥子,只一個上午暴曬,都已經(jīng)開始炸殼了。
走到五木坑的時候,看見60多歲的張老太正頂著大太陽往家里趕。張老太暈車,暈一切車,包括馬車、自行車,更不要說汽車和摩托車。張老太和狗蛋住斜對門,所以知道。
狗蛋遠遠地看見張老太,便大聲的打招呼:“老嫂子,還剩幾畝木割?……俺們先回了?。。?!”
狗蛋的問話,并沒有等待張老太的回答,三輪摩托車也沒減速,張老太聽見狗蛋打招呼,停下來本來在路邊上走著,反倒站到了路中間,攔住了狗蛋的三輪摩托車,非要狗蛋把她捎回去,狗蛋說:“你看看,這車上實在坐不下,再說你不是暈車嗎?”
“實在走不動了,讓你家小小子走回去吧!??!”
……
最終,狗蛋也沒有拗過張老太,把自己兒子趕下車,張老太擠了上來。就在馬上進村的時候,到了老方家后墻邊上,張三虎趕著牛車早吃了午飯下田拉麥子,鄉(xiāng)間小路實在錯不開車,三輪摩托車向路邊的田地里靠靠,不成想就翻進了水屯子。
水屯子是五十年代,為了抗旱挖出來大約十幾米深,口小肚子大葫蘆型的蓄水設施,包產(chǎn)到戶以后早就廢棄了,已經(jīng)填了十幾年的莊稼秸稈和垃圾,大多數(shù)村人已經(jīng)忘記它的存在了。
因為暈車,一輩子不坐車的張老太,就坐了一次,便奔赴黃泉了。村人傳說,張老太上輩子欠了狗蛋兒子的債,這輩子來還的,也有說,閻王爺派了狗蛋做了索人命的牛頭馬面。
這是我第一次最近距離的死亡。
2
張明軍是他的大名,但是大家只記得他叫:憨子明軍。
從我的記憶開始他就是個憨子。據(jù)說是小時候發(fā)燒,生在農(nóng)村的父母都沒有當回事兒,就把他燒成了憨子。
憨子明軍是每家紅白喜事,只要開席必到的??汀5搅酥?,二話不說上桌就吃。
他二爺家里,在臨街的一間房子開了個代銷點,從鎮(zhèn)上的供銷社進一些糖果煙酒火柴煤油之類日用品,油鹽醬醋之類的生活必需品,然后加點跑腿費賣給村里人。
憨子明軍喜歡抽煙,又沒有錢,不知道是他自己想的,還是別人教的辦法,用一根細竹竿前邊竹管里插一根納鞋底的大針,趁他二爺不在店里的時候,從商店的櫥窗伸進去,扎一包擺在貨架上的香煙,拿起來拔腿就跑。
于是,我們放學的時候,常??梢钥匆姾┳用鬈娍吭邴溄斩庾由希贿厱裰?,一邊吞云吐霧。滿臉享受的表情,可見屢屢得手。
那時,我竟然是羨慕他的,不用干活,不用上學。
只是我一直很奇怪,幾乎天天靠著那么易燃的麥秸垛子抽煙,竟然沒有點燃過一次。
憨子明軍有幾只羊,每天的工作就是放羊。
不知道何時開始,再也沒有見過憨子明軍趕著他的羊去田地了。我心里一直想問問大人,憨子明軍去哪里?又怕大人笑話我,就作罷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提起過他。這個人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他不知道哪年生的,也不知道哪年死的,或者丟的,他仿佛來過這個世界,又仿佛從未來過。
3
憨子明軍的二爺叫瞎子從政,他不是瞎子,但是為什么村人都叫他瞎子從政,已經(jīng)無從考證了。
瞎子從政沒有兒子,只生了一個女兒,招贅了一個外地的女婿大個子寬。生了兩個兒子,都跟著瞎子從政姓張。農(nóng)村人不大會起名字,大的叫張大軍,小的叫張小軍。
張大軍和我年齡相仿,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記憶里卻沒有任何張大軍和張小軍和我一起在村里小學讀書的記憶。也許他們從來沒有上過學,也許他們考試總是不及格,導致留級不和我在一個班吧?!
大個子寬是這一家干活最多,挨罵最多的人。在這個家里,張老太算是對大個子寬較好的人了。連張大軍和張小軍都敢罵他爹。也許在瞎子從政和他女兒淑霞的眼里,大個子寬就是他們雇來拉磨的驢子。開心了抽幾鞭子,不開心了也要抽幾鞭子。
我的記憶里沉默寡言的大個子寬的個子是全村第一高,但是他是外鄉(xiāng)人,所以村里人在落實“十大聰明”,“十大笨”,“十大高個子”,“十大武功”之類的牛人排行榜的時候,就連“十大窩囊”他也從來沒有被排進去。
大個子寬不知道是哪一年,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死了,那時,我已經(jīng)鎮(zhèn)上讀書,對村里的消息不甚了了。據(jù)村人說,大個子寬得的是肺氣腫,受了一輩子窩囊氣,都積在肺里,臨死的時候把自己憋得一下子飛胖起來。又高又瘦的大個子寬,死的時候腫的像個大氣球一樣。就像《鹿鼎記》里吃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之后的瘦頭陀。
張老太死后,這一家人唯一下田干活的人再一去,家里的田地便撂荒了。
4
瞎子從政死了。在那個年月,瞎子從政活了七十多歲算是高壽的。
瞎子從政沒死的時候,村里的代銷點都已經(jīng)停辦了。那時幾乎家家都買了摩托車,去鎮(zhèn)上的商店買日用品已經(jīng)極其方便。瞎子從政每日無事可做,便靠在憨子明軍以前每日靠著的麥秸垛子,任由太陽從早上曬到晚上,偶爾睜開一線天的眼睛,懶洋洋的跟過路的人打個招呼,繼續(xù)懶洋洋的靠著。
瞎子從政具體怎么死的村里人誰也不知道,據(jù)發(fā)現(xiàn)瞎子從政尸體的狗蛋兒子說,他早上起來去地里薅把蒜薹,走到三輪摩托翻車張老太摔死的水屯子邊上時,就看見瞎子從政躺在哪里,他叫幾聲沒應聲,就走過去看看,人已經(jīng)直挺挺的了。于是飛奔著回村子里叫人,張家的幾個子侄將瞎子從政,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的尸體抬回了家里,并幫著入殮下葬了。
張家的贅婿大個子寬死后,這個家就沒有一個能說句囫圇話的人。瞎子從政的女兒村人都叫她憨子淑霞。為啥叫憨子淑霞,跟他爹瞎子從政的外號一樣原因不詳。
瞎子從政的死,和憨子明軍的失蹤一樣是個謎。一輩子不下田的瞎子從政,大半夜,也許是大早上一個人跑去田里干啥?
村里都傳說是張老太在叫瞎子從政去的。
還有一些人在傳說,是大個子寬到閻王爺哪里把瞎子從政告了,讓他去陰間給大個子寬抵償這一輩子的虐待之苦。
也有說是,憨子明軍沒煙抽了,叫他二爺去送煙。
5
瞎子從政死后,沒多久憨子淑霞也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村里說有人看見憨子淑霞跟著收蒜薹的菜販子跑了。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所謂的“有人”是張三還是李四,或者王二哈呼。
張大軍張小軍也死了。
具體是餓死的,還是傻死的,沒人知道。只是半個村子的人都聞著一種奇怪的惡臭,彌漫著這個叫張家灣的村子時,才有好事者開始尋找臭味的來源。直到找到只剩下現(xiàn)在屬于張大軍和張小軍的這個曾經(jīng)屬于瞎子從政的家。
門是從里邊頂死的,有膽大的翻墻進去才發(fā)現(xiàn),張大軍和張小軍對坐在房間的床上,蛆蟲正從他們已經(jīng)腐爛發(fā)臭的臉上還依稀可見的鼻孔和眼眶里爬進爬出。
村人不知道什么叫自閉癥,都說這兄弟兩個幾年前得了“羞羞病”,怕見人,一天到晚躲在家里,誰叫也不開門。兩個人在家是怎么吃的,沒人知道;怎么睡的,沒人知道;兩個人死了多久,也沒有人知道。天氣的炎熱,讓尸體發(fā)出惡臭,村里人才知道,這個家已經(jīng)再也沒有一個人了。
后來我又去了外地讀書上學,對他們的消息只在寒暑假里,偶爾從村里哪里聽到支語片言了。每次路過瞎子從政的這個宅子時,只能通過已經(jīng)破敗倒塌的院墻,看見院子里的蒿草已經(jīng)長得和房檐一般齊。偶爾還會有一兩只不知名的動物,從草叢里竄出來,看見有人,便又一閃身,隱沒了。
瞎子從政的幾個近支的子侄都嫌這個宅子煞氣太重,沒有人要。這個宅子便一直任由其破敗荒廢下去了。
第二章
6
大約過了幾年,又或許就在瞎子從政的家破滅的同時,我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了一家國營建筑企業(yè)工作,并且進了城。
到了單位報到的第三天,被派去火葬場參加一個追悼會,給逝者獻上小白花,在追悼會上聽悼詞,圍著遺體轉(zhuǎn)上幾圈。至于那個死去的是誰?做過什么?我一概的不知道!只聽說他是我們單位一個退休多年的老職工。
每年單位都有為老職工送葬的團建活動。因為已經(jīng)在崗位的職工都比較忙,我們新來的沒啥具體工作,可以提煉大把的時間向前輩致敬;還有可能,我們是個高危的行業(yè),讓我們未入門,先去感受死亡,然后再珍惜生命,不懼死亡吧???這是我個人的臆測,可以不作數(shù)的。
總體說起來,那位老前輩的人生最后一場,還是比較風光的,單位的書記幾乎用盡了他所知道的所有的溢美之詞。
后來又去了幾次,才知道,書記的悼詞是一篇悼詞用一生的,一篇祭文念十年八年的,只要不把名字念錯了,便萬事大吉!書記把各位前輩夸得跟幾乎跟偉人一樣,即便是夸錯了,家屬也不至于跟書記計較、理論。
這是一個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單位堅持了不知道多少年。我離開單位之后,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在堅持?人不一定都生的偉大,但是至少可以讓眾人覺得他死的比較光榮。
這絕對符合中國人的習慣,死者為大。人死了便就一了百了,就算生前十惡不赦,人死債消。
7
公司的單身宿舍南北對坐的兩排房間的筒子樓,大白天樓道里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各家門前都擺滿了煤球、煤爐等做飯的家伙,走路不小心,保準你一路叮叮當當?shù)捻懖煌#瑮l件雖然艱苦,但是號稱“小香港”。每日樓下的露天舞廳鶯歌燕舞,據(jù)說每晚的宿舍里單身漢都夜夜笙歌。
上班的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中午,我吃午飯,匆匆忙忙的下樓趴在自行車后輪上開鎖,準備騎車上班。只聽見身后“啪”的一聲巨響,嚇得我渾身一顫,回頭一看,一個白花花的軀體,渾身上下一絲未掛,面目朝下,趴在地上,鮮血正從腦袋下邊和兩腿之間“咕咕”的冒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這么清晰的看到一個女人的,不知道該說是軀體,還是尸體,因為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她的軀干和兩條腿還在不住的顫抖著,痙攣著。不足十米的距離,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手臂的記憶,我分明能感覺到她摔在地上時,從身體里甩出來的不明物體飛濺到了我的身上,粘粘的,帶著血腥的味道。
我完全呆若木雞的僵硬在原地。巨響引來了前排單位幼兒園的老師,看到這么慘烈畫面,怕孩子們看到,飛奔著從教室里扯下了窗簾蓋在了她的身上。
五分鐘,也許三分鐘不到,樓下已經(jīng)擠滿了人。警察趕來時,據(jù)說四樓的那個找到女孩子衣物的房間,已經(jīng)人去樓空。
晚上下班回來時,樓下只有剩下了斑斑血跡,被一堆爐渣掩蓋著。樓下的舞廳的音樂照常的響起來“嘣嚓嚓,嘣嚓嚓……”的舞曲,早吃過晚飯的俊男靚女,單身小伙兒,寂寞少婦正陸陸續(xù)續(xù)的趕來。
我因為第一次看見這么恐怖的場面,經(jīng)歷了大約半個月的失眠,實在扛不住,就搬去工地上,住進了工棚。
這個事件的結(jié)局或者說后續(xù),就只剩下道聽途說的幾種結(jié)果,也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大約半年后工地結(jié)束,工棚要拆,又回單身宿舍住了一年多,再也沒有人提及過這個女人的來龍去脈,這個事件的前因后果。仿佛從未發(fā)生過。
8
參加工作的前幾年,每逢節(jié)假日的時候都坐作長途汽車回老家看看父母,然后再原路返回。那時的長途汽車真的是老牛拉破車,也沒有高速公路,170多公里要跑整整的一天,“老破舊”的長途汽車,除了喇叭不響那里都響。
一路上走走停停,見村要停,招手也停,就算是路邊上見個人也要停下來問問,坐不坐車?“吭哧吭哧”的沿著山邊上修造的310國道一會兒爬上,一會兒爬下。有時還壞在半路,滿車的人都被趕下車,扔在荒郊野地里。
其實這都不算什么,沿途上車打劫是每次的必經(jīng)科目。到澠池英豪上車四五個人,車子進山區(qū)不大一會兒就把刀子亮出來,兩個人持刀把著車廂的兩頭,另外兩三個人挨個兒的搜身。我那時剛參加工作,看上去學生的味道未脫,所以每次都沒人理我。等差不多搜羅一遍,車到陜縣觀音堂不遠的地方,幾個人便下車大搖大擺的走了。
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恐怖了。
有一次我身邊坐了一個暈車的大嫂,一路上吐得天翻地覆。有時吐的忘情,把頭伸出窗外去吐,我迷迷糊糊的靠在車座上打盹,不知怎么感覺不對,睜開眼看時,只一眼,我直接就嚇的尿了一褲襠。
領座的大嫂不知道什么時候,頭沒有了,只留下一副腔子,脖子上血管里的血,飆出差不多有幾米遠。我邊上的車窗玻璃都血肉模糊,我挨著大嫂那半邊的衣服也血肉橫流。
國道上兩車會車的時候,因為黃昏的時候,天將黑又未黑的時刻,光線不好,對面的司機沒有看見,大嫂的腦袋,就這么被對面駛來的車頭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