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裝聾作?。S筆)
有點小煩,打電話約朋友出來。朋友瞬間趕到,問因啥煩,我說不想告訴你,你怎么這么煩,走開。朋友沒有走開,出了個主意:“聽說人煩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理發(fā),剪去這……煩惱……青絲……”她把“煩惱”“青絲”說得很重,拉得很長,非??鋸埖囊謸P頓挫,并且用手比劃起來。好吧,我陪你去理發(fā),我白了她一眼,說。朋友說,你邏輯思維紊亂了嗎又不是我煩是你煩。難道你做我垃圾桶不嫌我煩嗎,我反駁道。那好吧,咱倆都去剪掉這——煩惱青絲。意見一致,出發(fā),去理發(fā)店。
可去哪家呢?選擇又是一件煩人的事。你說去哪家就去哪家,我隨你,朋友說。要我說,隨便坐一公交,坐5站下,下車最近的理發(fā)店,直接進好嗎,我說。她問,坐幾路公交呢。哪路先來坐哪路,我說。
于是我們默默地上了公交車坐了5站又下了公交車并肩走近最近的一家理發(fā)店。朋友抬頭看看店名,然后用手機拍了照。哎,我說,拍照留念啊,理發(fā)還要載入史冊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刻,某某與某某來某某理發(fā)店理發(fā)。朋友詭秘地笑了笑,說進去不可以說話,并做了一個非常優(yōu)雅的請的姿勢,我大踏步走進,目不斜視。
店里已有三個人在等,論耐心我是有的,論遵規(guī)守紀,我一慣如此,先來后到嘛,本該如此,于是拉朋友坐下等。理發(fā)師朝我們點頭微笑,算是打招呼,然后繼續(xù)忙他的了。我想跟朋友說說話,可看大家都不吭氣,朋友也在玩手機,又想到她剛剛叮囑的進去不可以說話,便也不好意思破壞這份寧靜,還不如觀察一下這幾位以解心煩。
理發(fā)師是男的,可怎么看都像女的,他的窈窕的身材、忸怩的站姿、勾魂的眼神、修長的手指、做作的動作,還有女性化的發(fā)型和衣著打扮,無一不給人“女”的感覺,老讓人想到“變性人”三個字——打嘴,不該這么刻薄——不過從藝術(shù)的角度看,作為一名理發(fā)師,這樣也挺般配,搞藝術(shù)的人嘛——理發(fā)也是一門藝術(shù),總得有點個性,只要手藝好,其他方面盡可忽略不計。
我很好奇,不知道他說話聲音是不是也女性化。我想找個話題引逗他開口,瞬間又放棄了。我是誰呀,多么矜持的女性呀,怎么會主動開口跟一陌生男的搭話呢,無此先例,當然也不能開此先例,罷了。可他一直不開口,顧客付款,一個不問一個不說,似乎價格雙方心里都明了,非常默契;顧客要走,他也只是笑著送出,并不曾說一句“歡迎再來”。不過他的笑很獨特:溫暖,踏實,大度,又有磁力,非常吸引人——這是到目前為止我在他身上找到的唯一不是女性化的東西。
好了,關(guān)于理發(fā)師就介紹這些,再看看三位等待的客人吧。一看我暗自樂了,怎么回事呢?原來他們?nèi)齻€是清一色的老年男人:一個六十多,上衣和褲子都很臟很舊,好像剛剛從垃圾堆走出來的,寸發(fā);一個七十的樣子,灰色上衣,皺巴巴的,洗得起毛的黑色西裝褲,青年人穿的那種,估計是他兒子褪下來的吧,很顯然,上衣和褲子那叫亂搭,寸發(fā);一個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很合身很干凈,頭發(fā)全白,但皺紋不深,精神抖擻,年齡很難判斷準確,但也該不年輕了,也是寸發(fā)。估計他們都不會在頭發(fā)上太講究,這就意味著,我們不用等很久。理完發(fā),我還可以以心煩為借口,讓朋友掏腰包吃大餐,海吃海喝,大快朵頤,實踐證明,美食才是治愈煩惱的良藥。
正如我所預(yù)料,很快他們?nèi)齻€都被打發(fā)掉了,剩下我和朋友。朋友立即起身,當仁不讓地坐在理發(fā)椅上,然后回過頭朝我做鬼臉。哼,就讓你一回,我想,看一會兒我怎么宰你,今天非要吃到想吐不可。
這時飄進來一位妙齡女郎,她也不說話,似乎與理發(fā)師很熟的樣子,他們互相打手勢問候,完了她就坐下,翹起二郎腿,隨手捧起一本很大很厚的發(fā)型相冊翻起來,看得津津有味。
我想起老舍筆下的裕泰茶館,里面貼滿了“莫談國事”的紙條,奇怪這里的人為什么都不說話,便在理發(fā)店墻壁上找起來。四周墻壁除了貼有各種發(fā)型的照片以外,就是價格表,還有微信二維碼和支付寶二維碼,并沒有禁止說話的字樣。也是,我們國家言論自由,沒有人限制說話呀?
我終于忍不住了,也忘記了朋友說的“進來不可以說話”的叮囑,站起來走到朋友身邊,扶著椅背,望著理發(fā)師,問您看我適合燙發(fā)嗎,并摸摸自己的頭發(fā),他吃驚地盯著我的嘴足足有7秒鐘,我奇怪了,難道我不該問嗎?或者他已經(jīng)猜透我故意引他說話嗎?他略微遲疑一下,用手指指正面墻上一張發(fā)型圖片,朝我努努嘴,卻仍然沒出聲。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那個發(fā)型還真適合我,不過那并不是燙發(fā),而是直發(fā)。我于是坐回座位,盯著那幅圖看著,想象自己頭發(fā)拉直后走到大街上引來無數(shù)“回頭望”的樣子,竟有點飄飄然起來。
過了一會兒,朋友站起身,照照鏡子,然后朝理發(fā)師莞爾一笑,表示很滿意他的手藝。確實,經(jīng)過理發(fā)師這么一捯飭,朋友更顯得有精神,而且更年輕利落了。她掏出手機掃碼支付。
看她完事了,我便站起身想去坐她剛才的座位,可理發(fā)師卻示意剛才進來的那位妙齡女郎坐。那位也連我讓都不讓,過去就坐下了。
為什么?還有沒有個先來后到呢?我?guī)缀鯌嵟?,因為心煩才出來,沒想到理個發(fā)也受這窩囊氣。我控制著沒有發(fā)脾氣,因為我是個有修養(yǎng)的人,我還沒煩到忘記了這一點。就讓她先理又能怎么樣,或許人家是什么VIP會員吧,我又坐回原位等,理發(fā)師朝我歉意地笑笑。他的笑確實有磁力,我的氣也消了,等等不就完事了,這有啥,做回阿Q,也無不可。
朋友又照了照鏡子,然后取了包就拉我出去,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舉起手機讓我看,是她進店前拍的照片,上面寫了兩行字,第一行很醒目,是大紅色的“莫言理發(fā)店”幾個字,第二行是小一些的綠色字“專為聾啞人服務(wù)”。
原來朋友在裝聾作??!不過她這一招,倒使我醍醐灌頂,是啊,好多事情只需要裝聾作啞,就會省去很多煩惱。我今天的煩惱,一掃而光。
走,我們吃大餐,我請你。我對朋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