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一株草說說話，因為它身上寫著我的故事。
　　
　　 一
　　 這株草有個非常響亮的名字，叫“透骨草”，起初我聽到這個名字，便有了“入骨三分去頑疾”的感覺。
　　 去年七月的一天，我和幾位影友去省森林植物園采風，在藥植園，我驚喜地發(fā)現了一池“透骨草”。時值盛夏，花開正艷，一串串藍紫色、淡紅色的花朵，宛如一串串玉鑲翠嵌的七彩荷包，吊滿枝頭，迎風搖曳，散發(fā)出陣陣幽香。透骨草屬野生植物，大都生長在荒野路邊，在公園里見到這么大面積人工培育的透骨草還是第一次，感到十分意外和驚喜。
　　 透骨草又名藥曲草、蠅毒草，因為枝干上長滿細細的柔毛倒刺，不小心觸碰上衣物就會被粘住，所以家鄉(xiāng)人又稱它“粘衣裙”。透骨草的花十分奇特，花朵長在莖蔓上，兩兩相對，卻沒有葉子陪襯，光禿禿的缺少葳蕤蓬勃之感，但其嬌小玲瓏，色彩艷麗，氣味獨特，又不失嬌媚靈動之美。透骨草在我的家鄉(xiāng)極為常見，房前屋后，林間溝壑都有它的身影。透骨草對環(huán)境的適應能力特別強，耐干旱，抗風沙，無論土地多么貧瘠，環(huán)境多么惡劣，只要有陽光就能旺盛生長。透骨草的枝葉含有一種類似于清涼油的物質，人們在田間勞動，常把它的汁液涂在臉上、胳膊上，既能防暑醒目，又能防止蚊蟲叮咬。冬天，人們用曬干的透骨草熬水泡腳，能起到舒筋活絡，消除疲勞的作用?？此破掌胀ㄍǖ耐腹遣萜鋵嵤且晃墩滟F的中草藥，它具有祛風除濕，舒筋活血，散瘀消腫，解毒止痛之功效，尤其是對挫傷、扭傷，瘡癤腫毒，毒蟲叮咬等療效顯著。
　　 透骨草可謂是我的“老朋友”了，早在六十年前我們就相識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青少年時期，我的左腳曾兩次受傷，都是用透骨草治好的，這次意外邂逅，感到十分親切，思緒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遙遠的、卻又無比熟悉的童年歲月……
　　
　　 二
　　 初識透骨草還是在六十年前的端午節(jié)。那天，堂姐（三伯的女兒）來鄉(xiāng)下看望父母，帶來了粽子、白糖、糖果、水果等很多好吃的東西。堂姐家住在道里區(qū)一面街，姐夫是中俄混血兒，解放前是哈埠有名的皮草商，家財萬貫。
　　 堂姐比我大三十歲，和母親年齡一般大，因為不能生育沒有小孩兒，所以非常喜歡我，每次來都給我買很多好吃的，還有皮球、小人書什么的，我倆之間的感情就像母子一樣深厚。
　　 堂姐給我端來幾個粽子和一小碟白糖，讓我蘸著白糖吃，我以前我從來沒見過這東西，不知道怎么吃，站在炕沿前翻過來掉過去地琢磨，一碟白糖吃完了也沒琢磨明白。我傻乎乎的樣子把堂姐逗得前仰后合，點著我的腦門說我是個小傻瓜。那是我第一次吃粽子，香甜軟糯，清爽可口，尤其是那股淡淡的粽葉的清香，悅心怡神，回味無窮。
　　 吃完粽子，跑到院外和一群孩子玩，忽然鄰院孫老五家傳來一陣豬崽的叫聲，小孩好奇心強，都跑過去看熱鬧。原來孫老五家正在劁豬。一只小豬崽被按倒在地上，劁豬匠一只腳踩著小豬腦袋，一只腳踩著豬后腿，用箭頭樣的劁豬刀在小豬的肚皮上劃開一個小口，取出一段彎曲的小腸割掉。小豬拼命掙扎，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聲。
　　 偉大作家高爾基曾經說過：“世界上最偉大的愛莫過于母愛?！睙o論是人類還是動物，哪怕是兇殘的虎狼，當自己的孩子生命受到威脅時，都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他們的孩子，這就是母愛的偉大！豬崽的嚎叫聲刺痛著豬圈里老母豬的心，它瘋狂地撞擊豬圈門，竟然把一尺多厚的豬圈墻撞倒沖了出來，可見母愛的力量有多么強大。我當時正背對著豬圈蹲在地上看熱鬧，沒注意身后，憤怒的老母豬一下子把我掀翻在地，摔出好幾米遠。幸運的是我倒地后它沒有再繼續(xù)攻擊我而是撲向劁豬匠，這才逃過一劫?？僧斘殷@魂未定從地上爬起來逃向院外時，不小心被地上的一塊石頭絆倒，左腳背磕起一個大包。農村孩子皮實，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根本沒當回事，父母也以為只是磕碰了一下，也沒在意，可第二天早晨起來，腳腫得像個發(fā)面饅頭，鞋都穿不進去，父親這才著急了，趕緊去前院接生婆“劉蠻子”家要了點碘酒和紫藥水給我涂上，可一點兒作用也沒起，腳腫得越來越厲害，疼痛難忍。那時屯子還沒有衛(wèi)生所，看病得去城里。因為家窮沒有錢加上交通閉不便，父親沒帶我去醫(yī)院，他采了些“透骨草”搗碎給我敷上。那是我第一次認識透骨草，沒想到這貌不驚人野草還真起作用，敷上它就感覺有一股透心的清涼穿過肌膚，直抵骨髓，疼痛馬上就減輕了，腫脹感也不那么強烈了，不到一個月竟然能滿地跑了，只是左腳腳背的骨頭膨出一塊，穿鞋感覺左腳緊，右腳松。
　　 那次腳傷，并不是普通的磕碰傷，而是腳背跖骨骨折，這是我上初中時報名參軍體檢時才知道的。因為腳傷，沒能通過體檢，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的愿望未能實現，留下了終生遺憾。
　　 那次意外受傷，讓我有幸結識了“透骨草”，并與之結下了不解之緣。在以后的日子里，無論磕磕碰碰還是被毒蟲咬傷，我都用它來治療，我們成了“好朋友”，它在我眼里不再是被不削一顧的路邊野草，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有靈魂的“人”。
　　
　　 三
　　 第二次腳受傷是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正值和蘇聯關系緊張時期，學校組織師生燒磚、挖防空洞。砌防空洞拱頂需要支?！鞍l(fā)楦”，我們一排一班十幾名男生，奉命在腐爛破舊的木頭堆里挑選能做“模板”的木材。那天天下著小雨，我和另外一名同學爬上木頭堆，準備從上面往下翻找，沒想到雨天濕滑，木頭堆突然坍塌，我們從上面跌落下來。老話說，人要倒霉喝涼水都塞牙。跌落時我的左腳正好踩到一塊帶有鐵釘的木板上，鐵釘穿透鞋底，刺進腳掌近一寸深，血流不止。因為左腳原本就有傷，這一扎，新舊疊加，疼得我滿頭大汗，那種疼，用“死去活來”形容一點都不夸張。我被幾個同學攙扶著一瘸一拐去了校醫(yī)室，校醫(yī)給我消毒清洗傷口，上了一些消炎粉，纏上繃帶，讓我回家養(yǎng)著。到了晚上，我的腳開始紅腫，皮膚發(fā)燙，傷口不斷流出血水，一跳一跳的疼。我知道是傷口感染了，但那么晚了也沒地方去看，再說也沒有錢，只能挺著。好歹熬過了這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東山灣”采透骨草。那時父親已經去世，母親身體有病不能參加勞動，家里沒有經濟來源，沒錢去醫(yī)院看病，只能自己用土法子來醫(yī)治。我把采回來的透骨草清洗干凈，切成小段用蒜缸搗成糊狀，敷在傷腳上止疼。雖然這次腳傷沒有傷及到骨頭，但由于傷口太深和經常勞動不能得到充分休息，導致傷口反復感染，一個多月才好利落。兩次腳傷都是透骨草醫(yī)好的，它為我獻出了自己的一切，這也是我時常想起它、懷念它的情由所在。
　　 時光飛逝，斗轉星移，轉眼間六十個春秋過去了，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年如今已是白發(fā)蒼蒼的古稀老人，昔日貧窮落后的荒漠小村，如今已變成了高樓林立，綠蔭環(huán)抱的富美家園。遺憾的是，曾經為我解除傷痛立下汗馬功勞的“透骨草”卻隨著歲月的變遷聲銷跡滅，成了我記憶中永遠抹不去的傷痛。時間會淡化一個人的記憶，卻永遠無法讓人忘記那些回憶。時光流轉，歲月無痕，當你慢慢地咀嚼過去的歲月，才會體味到留存在內心深處的那種思念的味道。
　　 我又回到植物園中那一池透骨草處，輕輕掐一下一株，裝進背包。我想回家晾干，做成一個標本，放在書頁里，因為它是我的救星草。感恩之心，不必分出是某個人還是某一株草，常懷感恩，知人間總有情意。
　　 我贊美透骨草，歌頌透骨草，也不完全是因為它醫(yī)好了我的腳傷，解除了我的病痛而阿諛奉承，而是它的奉獻精神感動了我，在它身上，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透骨的藥力，還有它崇高的，舍己成人的“人格”魅力。
　　 我常常想，救人于苦痛之中，一株不起眼的草可以做到，作為人，更應該做到。
　　
　　 2022年4月26日江山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