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認識明遠至今已有十三年了，他曾經(jīng)露宿在暗夜的街頭，為我點亮一盞馬提燈。我曾經(jīng)也偷偷關注他讀書的情景，就在河南信陽平橋團結路與郵電路交叉口的那棵梧桐樹下。這是我珍藏多年的小秘密——
　　
　　 一
　　 信陽平橋省交二隊、搬運二站、三站的大巴車和大貨車最多，他們多是黎明出發(fā)，半夜回家。因此，面朝平橋大道的大胡子飯店，順發(fā)飯店，好再來飯店，按摩店，包括我的發(fā)型屋很少在夜里十二點之前關門。因為我們都在等大貨車司機和去武漢漢正街進貨的老板們回來消費。有時，飯店和發(fā)型屋等來的不是顧客，而是流氓嫖客，少不了吵嘴打架。其實，最能禍害的就那十來個。六八一刀砍倒一個常年吃黑的混子，賠幾千塊。他老馬子皺著眉頭道：“我叫當家的忍著，他不聽，一家伙賠恁多錢，心疼……”間隔兩年，棚戶區(qū)有個男的跑進六八飯店，嚷道：“我是瘋子，喝醉了，要屙尿，快點兒把你炒菜鍋拿來接尿。”他從褲襠掏出那東西，把六八老馬子嚇的直叫：“救命！”瘋子瞧著六八回來了，慌忙跑。六八操起菜刀攆瘋子……我也跟瘋子打過架，氣個半死。盡管平橋大道混亂，我們?yōu)榱松?，都堅持到深更半夜才關店門。
　　 我回家必須經(jīng)過寬的地坡有4米多，窄的地坡有3米多的團結路，路面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坑洼，崎嶇不平。人行道上多是中國槐，樹不大，枝丫兒繁多，小葉兒濃密。夜晚，團結路上的路燈很少亮，我總感覺那些犄角旮旯，影影綽綽，陰森森的。越是害怕，越是碰著活鬼，福平橋大道好再來夫妻倆回家碰見活鬼朝我耍流氓，他們指著流氓狠噘一通，開車把我送到家門口。
　　 早晨，我打團結路狹窄的人行道上走，地磚不平，一不小心，踩飆臟水，很晦氣?？燔嚨郎?，送學生的車，特別擁擠，因為學校大多集中在團結路與平細路交叉口的不遠處。每次走到團結路與郵電路交叉口，我情不自禁放慢腳步，望著明遠跟他老馬子忙著賣水果，郵電路菜市場擁擠混亂，便會默念：“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了解團結路之后，路燈若是亮著，我心情放松走慢些。路燈若是不亮，我快步走，或是撒腿跑。跑到團結路與郵電路交叉口，我會站定喘口氣兒，瞧著明遠在那棵梧桐樹下點亮一盞馬提燈，縮在塑料棚下捧著厚厚的書，燈光照著他臉上的表情分秒轉換。很可能跟書上的內(nèi)容有關聯(lián)，我想。
　　 日子久了，明遠那盞馬提燈成為我深更半夜歸途中的想念。我很好奇，他看的書咋恁厚？究竟是啥書？我悄悄走近，偷偷瞄他看的是《三國演義》，打心底驚嘆：“這看的是名著哇，怪哉！”這樣的事，我搞過好幾回，發(fā)現(xiàn)明遠不僅看四大名著，他還看《康熙大帝》、金庸的武俠小說……
　　 團結路口賣的早點有紅油熱干面、白吉饃、胡辣湯，混飩，八寶粥，油馃子，小籠包……聞著可香，我舍不得買，想省錢買書，嘿嘿。
　　 心動也要行動，我在平橋大道碰著老葉兩口子擺地攤賣舊書，一口氣買了好幾本厚厚的書來打發(fā)業(yè)余時間。讀書不僅能養(yǎng)心，還能治愈偏頭疼。讀書不僅能豐富自己，還能充實自己。真愛讀書寫字的人沒空兒孤獨寂莫，即便孤獨，也是心最豐滿的時候。方才理解明遠為啥在深更半夜還捧著厚厚的書?？梢哉f每一本好書，都是我們忠實的知音伴侶，沒有山盟海誓，也能風雨同舟，攜手一生。
　　
　　 二
　　 信陽平橋這幅圖畫有好些地坡被決策者重新規(guī)劃擴建，涂改修整，由此可見，這座城一直跟隨時代發(fā)展，追求完美和精彩。
　　 平橋宣傳部由區(qū)委大院搬到郵電路中段，聽說還裝上攝像頭了。我也感覺郵電路上的梧桐樹好像被修剪過，整條街都變得干凈整潔漂亮。
　　 夏夜，我跑到團結路跟郵電路交叉口，明晃晃的路燈下，有人圍桌打牌，好些男人站那兒圍觀。明遠穿著大褲衩子，上身赤裸，脖頸兒搭條濕毛巾，他腦門滿是細密汗珠，還在忙著切西瓜。
　　 從那以后，每天早晨，我拿兩塊錢去找明遠買香蕉，若是相貌較好，個頭兒大的，他會給我兩個。若是香蕉皮發(fā)黑，個頭兒小的，他會給我四五個，還笑道：“香蕉是好香蕉，吃著可甜，就是沒賣相了……”
　　 雨夜，我跑到團結路跟郵電路交叉口，路燈亮著，那盞照亮的馬提燈沒了。只見塑料布掩蓋著一大堆水果，卻遮擋不了水果散發(fā)出誘人的香甜。
　　 不曉得從哪天開始，我趴在發(fā)型屋的桌子上也能睡得香，夜晚下班，不再心驚膽顫地回家了。
　　 明遠拉著水果打平橋大道路過，順便來發(fā)型屋理發(fā)，他瞅著沙發(fā)上的《讀者》，笑道：“你喜歡看啥書？”我如實回答：“喜歡純文學之類?！彼Φ溃骸拔疑蠈W的時候讀完了四大名著，總共看了兩三遍……”除了買明遠水果之外，這是我頭一回接近他，說了最想說的話。
　　 目送明遠走出發(fā)型屋時，又來一個老顧客，笑道：“你知道那貨多能吃苦不？他賃房子住，還養(yǎng)兩個姑娘，一個兒，全靠那個水果攤……”很多人能吃苦都是為了更好的將來。我不眼羨明遠賣水果掙多少錢，卻為他也是文學愛好者，為了生活不能動筆書寫感到惋惜！
　　
　　 三
　　 一個多月過去了，明遠拿著書來發(fā)型屋，微笑道：“我同學溫青高中畢業(yè)，跑去挖電線桿子，因為口才好，被接兵的看中帶走了。溫青到部隊考軍校，轉業(yè)分配到信陽一五四醫(yī)院。那時候，一五四醫(yī)院賠錢，快撐不住了。溫青進一五四醫(yī)院半年，收入兩千多萬，他為了發(fā)傳單，親自把信陽各個鄉(xiāng)鎮(zhèn)都跑過來。玉樹大地震，溫青去救援，他寫詩歌，出版《天堂云》賣不少錢。我喜歡讀他詩歌，你也好好讀讀……”他講述詩人溫青的語言和語氣里充滿了欣賞和敬佩。
　　 我眼前浮現(xiàn)出明遠照著馬提燈聚精會神讀書的模樣，心想：“你愛好文學，崇拜文人，你這個為了養(yǎng)家糊口露宿街頭的小人物注定是我關注的對象。”我職業(yè)是剃頭，業(yè)余愛好讀書寫字，自然想走進顧客的故事里。老舍先生開茶館，接待的多是中外名人，他的《茶館》吸引人們走進浩瀚的文字中尋找快樂。我開的是發(fā)型屋，接待的多是社會基層草芥，在他們的故事里尋找寄托。
　　 理發(fā)的同時，我了解明遠是河南信陽息縣人，生于1969年，從小學到高中，學習成績一直較好，在東岳農(nóng)高時任團委書記。他弟兄四個，三個哥哥相繼結婚，原本不富裕的大家庭經(jīng)過三回分家，不僅一貧如洗，還欠了好些外債，父母全部包攬償還。明遠下學了，他在窘迫的日子里陷入沉思。
　　 1992年，明遠家吃飯都成問題，更別說拿錢結婚了，他不想錯過自己喜歡的黃家姑娘海林，也不想辜負人生大好時光，便找哥哥們和鄰居借錢，買幾箱鹿邑大曲，林河酒，辦幾桌酒席，臘八那天把新娘子娶進家門。
　　 債主瞧著明遠娶媳婦用的是河南名酒，以為收的有禮物份子錢，他們不謀而合，盤算著第二天去要賬。
　　 新婚第二天酬客，明遠高中同學劉學友帶著三個同學來送禮，每人送五塊份子錢。在九十年代初的農(nóng)村，同學送五塊已經(jīng)很不錯了，二十塊錢屬于最高的人情禮份子，大多是最親的人才會送。吃晌飯時，債主登門要債，明遠并沒把收的禮份子錢還給債主，他必須留錢買種子和化肥，只能許諾債主來年收了糧食一定歸還。
　　 我在信陽平橋大道發(fā)型屋聽顧客說過息縣窮得出名，至今息縣還是未開發(fā)的處女地，以歷史人物桃花夫人廟，風景秀麗，美如仙境而出名。作為中國版圖上南北分界線、源遠流長的淮河，就打息縣穿過。
　　 明遠家住淮河北，全是旱地，主要種植小麥，玉米，棉花，落生，紅薯，豆類等。
　　 只要種子落地，不管是淮南還是淮北的農(nóng)民都有一個共同心愿，那就是盼著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然而老天爺不一定順隨民意。
　　 明遠跟海林經(jīng)過三四月的辛苦耕種，等待七八月的收獲，沒想到水澇讓他們收獲的是傷心絕望。盡管如此，農(nóng)民還得交公糧等，各項農(nóng)業(yè)雜稅。
　　 海林嫌大家庭的日子苦寒，她跟明遠在地里播種小麥時提出分家。明遠想起晩清名臣曾國藩說過勞而孝心生。便道：“父母恁大年紀，還在為日子苦熬苦累，咋忍心……”他請求海林不要分家，生活艱難，咱們共同撐起這個家。
　　 這一年，明遠家唯一的幸事是海林生了個姑娘。姑娘帶來的歡喜并沒能持久，因為重男輕女是中國人傳統(tǒng)思想，特別是農(nóng)村。更何況早在八十年代，息縣經(jīng)歷過人世間最殘暴的計劃生育，那就是杜絕女人生育，即便是新婚夫妻懷頭胎，只要被搞計劃生育的人抓獲，也會拉去流產(chǎn)墮胎。
　　 一個莊兒有34戶，明遠家欠了34戶人家的錢，因此天天都有人登門討債。再加上抓計劃生育的人也找上門來要求海林去上節(jié)育環(huán)，使原本難過的日子更加難過。明遠想著務農(nóng)幾年，沒錢就要被人瞧不起，欠帳還不上，走路也抬不起頭，啥事都搞不成。他聽人家說安徽老城的姜要兩毛錢一斤，而息縣正好缺姜，便帶著錢、干糧和打氣筒，騎著上海制造的二八大杠出發(fā)了。
　　 從河南信陽息縣到安徽老城估約莫有兩百多公里。明遠頂著凜冽的寒風騎行到達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老城菜市場的姜是真多啊！整條街被姜占據(jù)一大半，質量最好的姜要兩毛，一般的姜要一毛五，差點兒的姜要一毛，他買百十斤優(yōu)質姜裝袋子里，捆綁在自行車后座上，經(jīng)過一天騎行，平安返回息縣。兩毛錢一斤進的姜，明遠馱到息縣賣五毛一斤，最高能賣上一塊，并且還賣得快。
　　 不管是在集上，還是在莊兒里，只要有人問明遠姜在哪地坡進的，他不光如實回答，還帶人家一路跑。跟明遠跑買賣的人多了，姜在息縣也就不稀罕了。正應了那句俗話：“悶聲才能發(fā)大財！”
　　 我把明遠的頭臉收拾好后，思想編輯他的故事意猶未盡，陷入漫長的等待中。
　　
　　 四
　　 又是一年春好處，我寫字追夢的誓言還在，發(fā)型屋門外的天空還是那么高，那么藍。
　　 我雙手忙著理發(fā)，思維飛速編輯：又是一年春好處，明遠跟所有農(nóng)民一樣，心思照舊放在節(jié)氣變化以及如何栽種施肥上，還把發(fā)家致富過好上日子的希望寄托給土地，當他站在旱死莊稼旱不死野草的夏季，環(huán)顧莊稼地，依然看不到豐收的跡象，看不到債務清零的希望。
　　 明遠趕集偶遇在信陽平橋磷肥廠上班的大連襟，聽他說在信陽平橋推架子車搞水果買賣，比種地強……這個信息好像似預告著明遠的好日子即將到來，他打算來信陽平橋搞水果買賣，碰巧有人賣架子車轱輪，便掏七塊多錢買下架子車轱輪。
　　 海林瞧著明遠把架子車轱輪放在院子當間，擦了又擦，她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明遠決定明早出發(fā)，他貼近海林，微笑道：“這輩子能不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就看它了……”
　　 黎明，鳥雀將醒，海林摟著孩子還在熟睡中。明遠已經(jīng)騎著二八大杠，帶著破涼席卷，托拉著架子車轱輪上路了。
　　 息縣屬于平原，路途平坦，明遠迎著清涼的晨風騎行，很快到達羅山地界。羅山往信陽的路有九高十八洼之稱，不利于騎行，更何況明遠還拖拉著架子車轱輪，感覺陽光似火在身上滾燙一樣，他揣著理想信念，過了一道道陡坎，一處處低凹，再累也不停歇。心態(tài)最能決定成敗，明遠晌午就到了信陽平橋磷肥廠家屬院大連襟家。
　　 吃罷晌午飯，明遠找大連襟借了一百塊錢，扛著架子車轱輪去大別山商場，掏六塊多錢買個架子車棚，然后拉著架子車順京廣線小鐵路走到楚王城水果行，他把五六毛錢一斤的蘋果，七八毛錢一斤的香蕉，各買五十斤裝架子車上推著由南京路到工區(qū)路叫賣。
　　 我沒去過楚王城水果行和南京路，至今不曉得啥模樣？我曾從工區(qū)路地走到平橋，曉得路邊有信陽衛(wèi)校，白云賓館，肉聯(lián)廠，豫南制藥廠，二紡機，高壓開關廠等，效益都可好，工人有錢，也舍得吃。因此，時常有推架子車和擔挑的水果蔬菜販子在慢車道上走來走去。
　　 明遠最喜歡推著架子車去平橋電廠門口賣，蘋果八九毛錢一斤，香蕉一塊、或是一塊二毛錢一斤。逢著電廠下班時間，職工買水果排隊，一天下來，一百斤水果賣光，能賺十來多塊錢。明遠每回進貨不敢超過一百斤，若是超過一百斤，水果行的人孬，他們用假秤砣埆稱，不是沒地坡說理，是有理靠不住人，也說不清。就這樣，明遠為了債務早些清零，舍不得租房子住，他白天賣水果，晚上睡在磷肥廠辦公樓頂上，逢著雨夜，就睡樓道。
　　 我對團結路兩邊特熟悉，東邊最南端是啤酒廠家屬院，接著往北數(shù)是省交二隊家屬院，桂園酒家，郵電路，燃料公司家屬院，一中，區(qū)府路，二小。西邊最南端是省交二隊家屬院，接著往北數(shù)是公路技校，胡家灣（又名十六隊），印刷廠家屬院，磷肥廠家屬院，再往北是十五隊，這些地坡差不多都有房子對外出租，只不過是租金高低不同。能在家屬院租房住，十有八九都是有錢人，一般人喜歡在胡家灣租房。十五隊周圍有可多大老墳，池塘，水溝，稻田，磚窯廠，十足的鄉(xiāng)野。春天的早晨，我好去那地坡抽茅蔥。秋天的早晨，我好去那地坡掐野菊花。傳說十五隊隊長有錢，蓋可多房子，他把房子單間對外出租，月租金十來多塊，租房客大多都是鄉(xiāng)下來的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