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 】老叔公(散文)
大集體年代(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物資匱乏,農(nóng)民的生活尤為艱苦,能吃上飽飯,已經(jīng)很奢侈了,餐桌上能有一碗豆腐之類的菜蔬佐飯,就是過上神仙一般的生活了。
四、五月份,青黃不接,最容易鬧饑荒。有一年的四月底,我生產(chǎn)隊尚有大面積水田沒有插秧,而秧苗沒有了。這可是個大問題,如果荒了田,社員們更要餓肚子了。隊長派人四處打聽有沒有哪個生產(chǎn)隊有多余的秧苗。
好消息傳來,相隔十幾里路遠的胡家灣生產(chǎn)隊有多余的秧苗。隊長決定拿糧食和化肥跟他們交換,雙方一拍即合。第二天一早,隊長帶著包括我在內(nèi)的七個小伙子組成的換秧隊,以一輛土車裝載化肥,七擔籮筐挑著稻谷和南瓜,向胡家灣出發(fā)了。剛出村口,老叔公挑著兩只破舊的空谷籮,追上我們,堅決要求加入換秧隊。老叔公五十多歲了,但隊長拗不過他,只好同意了,就在他的舊谷籮里裝上十幾斤大米和一個大南瓜,讓他挑著走在隊伍的最后面。
胡家灣是一個小山村,三面環(huán)山,村中綠樹成蔭,風景如畫。我們到的時候,家家關門閉戶,男女勞力都在田間勞作。我們一行也沒有遲疑,卸下稻谷、南瓜和化肥,卷去袖子就下到秧田里撥秧苗。因為來得時候太匆忙,我們沒有帶凳子,也沒有準備秧碼,每個人都是站在秧田里彎著腰把秧苗拔起來,一支一支捆扎好,不一會兒腰就酸脹的不行。老叔公竟然沒有喊累,撥秧捆秧的進度也不輸于我們年輕人。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把全部秧苗拔完了,并且裝好了土車,裝滿了谷籮和土筐。
收拾妥當,隊長把我們帶到村中一戶事前聯(lián)系好的人家里吃飯。尚未進門,濃濃的豆腐香和南瓜香撲鼻而來,大家禁不住連連咽口水。老叔公也不例外,我就聽到他吞咽口水的“咕?!甭暋T瓉?,好客的主人已經(jīng)將一大碗煎得金黃的豆腐,和一大缽煮熟的南瓜,擺上了一張舊八仙桌。桌上還擺著一疊累起來的空飯碗,還擺著一大扎筷子。隊長說,今天完成了一件大事,大家可以放開肚皮吃。大家爭先恐后拿碗盛飯。老叔公卻不是從八仙桌上拿碗,而是獨自去了廚房,找來一只裝菜用的大缽碗,一碗頂人家兩三碗。他用這個大缽碗盛滿飯,也不用筷子,也不用坐下,走到一邊,直接將嘴伸向大缽碗;又由于他的嘴巴不像豬嘴巴那樣尖而長,伸不到碗中心,只能夠到碗邊沿,他就手托著大缽碗轉(zhuǎn)圈,一圈轉(zhuǎn)下來,大缽碗四周滿尖的飯就被他吃光了,總有大缽碗里總飯量的三分之一吧,而且吃的速度極快,別人不注意,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我高度懷疑他吃飯是不用咀嚼、直接吞咽的。他再把飯盛滿,就要用筷子了,端著大碗走到桌前,跟大家一起圍成一桌坐下來,跟大家一起拿起一雙筷子,夾起兩塊油光光的豆腐放進自己的大碗,和米飯一起用筷子趕進嘴里咀嚼。不過,他咀嚼的時候,時不時抬起眼睛觀察大家的動向,總是在別人埋頭扒飯的時候,他快速地將筷子伸進那碗豆腐。也不知道他吃了幾塊豆腐,也不知道他吃了幾缽碗飯,反正,我們吃好的時候,他還在吃,剩下的鍋巴、南瓜水、豆腐湯,全都被他吞進了肚子。終于,他放下了碗筷,摸著脹鼓鼓的肚子說:今天總算是吃了一頓飽飯。我總算明白,他為什么那么強烈地要求加入我們換秧隊了。
吃完飯,我們就開始返程了??墒?,沒走多遠,老叔公就掉隊了。我回頭招呼他的時候,他干脆放下了谷籮。他說他肚子有點痛,走不了了。我們停下腳步等他起身,卻見他大口喘著粗氣,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我問:老叔公,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叔公說:痛,就是肚子痛,越來越痛。我們七手八腳把老叔公扶到路邊的涼亭里,讓他躺在亭子里的長凳子上休息,隊長還把他的衣服解開,用手輕輕的摸著他的肚子,邊摸邊問:老叔公,好點了嗎?老叔公在凳子上翻過來滾過去,嘴里還不停地喊著:哎喲哎喲,痛死我了,我的個親娘,你行行好,別折磨我了!隊長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就將換秧隊拆分成兩組,一組繼續(xù)趕路運送秧苗回村,另一組把老叔公送到醫(yī)院就診。我在送醫(yī)組。我返回胡家灣,借來一張竹床、一根竹杠、兩根繩子扎成一副擔架,讓老叔公躺在擔架上,我和隊長把他抬到醫(yī)院去。到了醫(yī)院,醫(yī)生經(jīng)過一番診斷,才知道是因為老叔公吃得太飽,腸胃承受不了,才導致肚子疼痛。醫(yī)生說:幸好肚子還沒脹裂,要是脹裂了,那就要命了。
一頓飽飯,竟讓老叔公差點丟了命。我想,這該是他這一輩子吃過的最難忘的一次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