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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家園】九叔(散文)


作者:雁過無痕 舉人,4001.96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2226發(fā)表時間:2022-07-05 17:54:14

大姐給我打來電話,說九叔來看媽了。我當時很吃驚,因為九叔身體也不好,前些年才做了手術,那天遇見素華大姐,說他前陣子因腦梗又住了院……
   繼而是深深的感動。不管年輕時怎樣叱咤風云,最終誰都躲不過一個老和一個情字。即便九叔身體這樣了,也還掛念著他耄耋之年的嫂子。
   于是,關于九叔的一幕幕,成了放開閘門的水。
  
   一
  
   日本投降那一年的某天晌午,我們甄三村一間低矮破舊的土屋子里,一名男孩呱呱墜地,他便是我的九叔。其實對一個原本貧困又不缺少男娃的家庭而言,九叔的到來無疑更增添了生活的重量,讓父母心頭愁云籠罩。
   我之所以記得這些,是因為父親。
   從我記事兒起,九叔就是父親最好的朋友。雖然他們只是未出五服的兄弟,卻情同手足,干啥兒都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有商有量的。
   我出生的七十年代農村,家家戶戶都很窮,直到土地承包到戶,啟動了改革開放,生活才日漸有了起色。時常,父親和九叔一人騎著一輛嶄新的“飛鴿”去鄉(xiāng)里的供銷社。我團著身子蹁在父親的車梁上。身上是一件見不著底色的跨欄背心,一條灰黑的短褲,腳上蹬一雙露腳趾頭的塑料涼鞋,這幾乎是那個年代夏天里男人們的標配。
   鐵頭是九叔的大兒子,卻比我小了好幾歲,也一樣蹁在九叔的車梁上。小家伙愛尾巴一樣粘著我,一頭微黃的自來卷兒,在陽光下泛著柔柔的光,羊羔兒般可愛;那雙笑瞇瞇的小眼瞪著,喜歡邊說話邊夸張地比劃,一眼就能讓人看出那小心思里藏著的狡黠和好奇。
   那時候路窄車稀。由于地勢洼,我們這里水多,道兩邊的溝子里,都是高高低低的茅草和蘆葦。魚蝦也多,但是當地人卻很少釣魚撈蝦,因為一生下來就被大人們灌輸,說那是閑人才干的事。
   路兩邊的土棱上栽著一溜溜紫槐,入夏后生得豐茂。那是一種低矮的經濟型灌木,劍一般的枝條上,擠擠挨挨開出米粒大小的一串紫花,聞起來氣氣澀澀的,但可別小看這玩意,一年一割,是編筐編簍的好材料。
   一路上,九叔和父親并著板兒,車輪蹬得歡快,話題也聊得盡興。那年頭去供銷社可是孩子們的樂事,因為有我們做夢都想要的糖疙瘩、玩具和學習用具。一踏進門,我和鐵頭的目光就被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栓住了。我倆踮著腳,兩手緊緊扒著柜臺,瞪大眼睛,大呼小叫的,一樣樣把想要的指給售貨員看。當然,比來比去也只能在售貨員嫌棄的目光下,把最便宜的留在手里。
   父親和九叔也買好了一些生活必須品。臨出門兩個人搶著付賬,我和鐵頭卻緊緊抓著那些愛物,早早溜到街上。
   一塊塊糖疙瘩都用彩花的紙包著,每次吃的時候,先小心翼翼地剝開,把那晶瑩的小東西對著太陽高高舉在眼前,瞇起眼睛端詳好久。里面充盈的絲絲絡絡,便在我那幼小的心底衍生出一個無比奇幻又香甜的世界,把思緒牽出去好遠。最后才是萬分不舍地投進嘴里,還要把剝過糖的手指挨個吮一遍。
   糖疙瘩得一點點含著吃,讓它在唾液的海洋里盡情暢游,這樣才能反復嗞吧到那股子蜜一樣的香甜,現在想來也是暖暖的,溢著溫馨。一枚枚糖紙也被一雙小手反復擼平,夾到書頁里,或者藏進一個盒子。那個盒子無論是鐵的,還是紙的,都會被零零碎碎的愛物充滿。
   有時父親和九叔也趕著馬車一起去種地。馬打著響鼻,甩開長長的尾巴驅趕蒼蠅,留下一路噠噠的蹄音。父親和九叔一邊一個蹁在車幫上,此刻他們的話題又成了身側小河里淌著的水。父親偶爾快地甩動馬鞭,嘚?地吆喝著。一旁的九叔滿臉堆笑,歪著頭看父親趕馬,眼睛里閃著幸福的光。
   每次回想起這場景,我都會不自禁想到一個成語:情投意合。遺憾的是當時的我還根本聽不懂他們的交談,或者壓根不上心,我上心的是今天會不會運氣好點兒,撿到幾枚鳥蛋,或捉到一只水蟑螂。
   總之,我的童年是快樂的。感覺那時的父親和九叔也是快樂的。他們經常說,咱哥倆相差十歲,咋就可以這么好呢!父親是35年生人,因此我知道了,九叔是出生在45年,兩個人相差了整整一旬,算是忘年交了。
  
   二
  
   我們管他叫九叔,是因為他在大家族中排行老九。九叔其實有三個同胞的哥哥和一雙姐妹。家里的幾個孩子中除了妹妹他最小。九叔雖生得晚,沒趕上鬧日本鬼子,經歷的事卻不少,也算是在數不清的水火淬煉中一天天熬大的。
   我們老家那塊兒流傳著一句俗語: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其實倒不是輕視或有啥偏見,而是想表達當兵的苦,尤其在動蕩年月,等于把命拴在了褲腰帶上??墒蔷攀宓拇蟾鐓s反其道而行,走了當兵的路。
   在大家族中,九叔的大哥行六。當時家里人口多,日子過得煎熬,他覺得當兵也不賴,那身衣服穿上多氣派啊,還有更重要的,當兵可以讓他吃飽肚子。領兵的一進村,他就偷偷去報了名,回來的時候,肩上扛著袋小米。他把米袋子往哭得長淚短淚的母親跟前一放,又用他尚不強壯的臂膀,攬住母親微微顫抖的肩拍了拍,轉身跟帶兵的人走了。
   二哥生來身體單薄,隔三差五愛鬧病,干不了重活。九叔家的堂屋里時??M繞著一股草藥的苦澀,可誰也不敢說老二是這個家的拖累,因為不管誰稍微露出點這樣的意思,二哥就磕頭碰腦地尋死覓活。
   在這個家里,最優(yōu)秀也最幸運的是老三。老三生來聰明伶俐,愛學習,啥一看就會,村里人逗趣喊他秀才,后來正好趕上機會,被推舉著讀工農兵大學。甄三村離縣城不止百里,老三這一走,難得回家。
   九叔長到十一歲的時候,父母親老的已經無法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了,就這樣,生活的重擔落在了九叔肩上。三哥過意不去,幾次動了退學的念頭,九叔卻毫無怨言,每次都仗義地拍拍自己瘦弱的小胸脯,讓三哥安心學習,別惦記家里。
   或許這就是九叔的命吧,雖然前頭有三個哥哥,他卻一個也抓撓不住,啥事都只能靠自己。不僅如此,還得把自己這棵瘦弱的小草硬撐成一棵樹,舒枝展葉,為家人們擋風雨。
   生產隊長負責分配活計。他看看九叔干巴蛤蟆似的小身板兒,不忍心派給他大人的活,就讓他牽牲口,每天記五分。
   一個小毛孩子,一天能掙五個工分已經不錯了??墒蔷攀宀粯芬?,他眨巴著小眼兒,說要跟大人們干一樣的活,村長最少也得給他記八分。
   真看不出來,關鍵時刻的九叔還挺犟。于是,一片片望不到邊際的大田里,一群戰(zhàn)天斗地的社員中間,多了個個頭沒有鋤把兒高,胳臂比鋤柄還細的小社員。九叔光著精瘦的小身板兒不停勞作,種玉米、薅麻、除草、插稻秧……說實話,大人們的活計確實讓他感到吃力,一天下來腰酸背痛;兩只手攤開,水泡上面疊著血泡,脹得像兩把蒲扇,想攥個拳頭每個關節(jié)都針扎一樣的疼??墒窃倩仡^想想自己的家,九叔第二天就又跟著大伙按時按點地站到了田里,他咬緊牙關一步不落,多苦多累都不吭一聲。
   漸漸地,九叔稚嫩的雙手磨出了老繭,柔弱的雙肩也硬挺挺的杠彎了扁擔,他用一滴滴汗水換來的工分,最終換成了養(yǎng)育一家人的糧食和三哥讓一家人引以為榮的學業(yè)。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九叔就像自己鋤下的禾苗一樣茁壯地成長著。哥哥們一個個陸陸續(xù)續(xù)地成家了,兩個姐妹也相繼出嫁,繁重的生活給了九叔太多人生的磨練,卻也給了他豐厚的饋贈。幾乎所有的莊稼活,九叔都干的得心應手;再烈性的牲口到了九叔身邊,也俯首帖耳的成了繞指柔。九叔還學會了泥瓦匠,每到農閑時節(jié),半個村子的人都沒事可干,九叔卻一樣的忙碌,不是幫這家換瓦,就是給那家壘墻。
   九叔不僅活干得好,人也風趣會說話,大家都愿意找他幫忙。長大的九叔日漸成了我們附近十里八村的小能人,待嫁的姑娘們忍不住含羞打探、暗送秋波,九叔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小家。
  
   三
  
   時光在顛顛簸簸的日子里流轉。
   79年的秋天,我結束了無拘無束的散漫生活,跨入了甄三村小學的大門。忽然就感覺生活不是那么美妙了,節(jié)奏快了很多。每天依舊有好多活要干:拾柴、割草、喂牲口,還要把那幾只一見我就像見了媽般咩咩叫的綿羊,趕到河邊吃草。
   趁著放羊的空兒,我見縫插針的背課文,等回到家扒啦幾口飯,又得趴到煤油燈微弱的光亮下,趕老師布置的成筐成簍的作業(yè)。
   在感受著自身成長壓力的同時,我似乎也感覺到大人們沒有之前那么輕松了,像被一座無形的大山壓著,喘息不定,舉步維艱。
   做完一天的木工,背著沉甸甸的工具箱回家,父親時常垂著肩愁苦著臉??赡苁桥挛覀儙讉€聽到吧,父親總是和母親小聲嘀咕。父親一嘀咕,樸實厚道的母親也不由跟著嘆息。透過父母的哀嘆,我隱約知道了九叔家正經歷的一切:當時才剛三十出頭的九嬸,竟得了毒瘤這要命的病……
   那年深秋的一個早晨,一切似乎和往常一樣,陽光金燦燦地照著,新出土的麥苗大口大口吮吸著清新的空氣,愈發(fā)綠得鮮亮。一層薄薄的霧氣從地面上浮著,似乎為這人間添幾縷仙意。
   那天路過九叔家,我沒遇見鐵頭和他姐背書包出來。課間休息的時候,聽他們家的鄰居說鐵頭他媽好像死了,深更半夜的,就聽見他們撕心裂肺的哭喊……
   父親神色凝重的幫九叔料理完家事,就又提起他那裝滿錛鑿斧鋸的工具箱出門了,他一天到晚忙碌,就像一頭老黃牛,拖拽著一家人的日子悠悠向前,每天都似乎是前一天的重復。
   九嬸的離逝對九叔打擊很大,他時常銜著那個墨綠色的煙斗呆呆蹴在墻角,一坐就是半天,像一尊雕像,沉靜又孤獨,與之前風趣幽默的他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私下里,村人們也在悄悄議論,說九叔最難的時候,他曾為之付出一切的家人們,卻似乎并沒能給他更多的依靠和支撐。大姐最是疼他,卻在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中去世了,只留下外甥和外甥女這一對孤兒……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終是享受得少,承受得多。
   九嬸一走,九叔狠著心把最小的兒子暫送姥姥家寄養(yǎng),然后又開始拼命的工作了,試圖用勞累麻醉自己。夜里睡覺的時候,九叔也不再枕枕頭,而是換成了一個冰涼梆硬的小板凳,就像一名苦行僧,自虐般地對抗著自己。
   那段日子里是父親給了九叔無聲的陪伴。老哥倆經常在如豆的燈光下對坐著,煙笸籮擺在那個榆木的小炕桌上,他們倆投到墻上的影子顯得異常沉重、高大。老哥倆深情的對望著、時而低語,或無聲的哀嘆,一坐就是大半宿兒。父親曾不止一次勸九叔再找個人,可九叔的話讓他心酸。九叔是不打算結婚了,怕三個孩子受委屈。其實九叔的怕還是源于我父親。
   我父親生下沒多久娘就去了,后來爺爺又把他的第三個媳婦娶進門。自此,父親和他同父異母的大哥算遭了厄運。有一年寒冬臘月,他們小哥倆被趕出家門。那天仿佛整個世界都飄著雪,單薄的衣著掩不住身體的瘦削,他們不顧天寒地凍,故意甩掉脫了幫的鞋子,赤著腳走在雪里……
   或許對幼小的他們來說,這是唯一可能產生效果的反抗吧。那兩串紅白相稱的小腳印,不僅踩疼了甄三村凹凸不平的巷子,也深深印在了父親的心上。
  
   四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
   終于,村人們又能聽到九叔爽朗的笑了。那張白凈瘦削的臉,也刮得幾乎看不見胡茬兒。衣著還是那般干凈得體,三七的小分頭也修剪得清爽利落,乍一看,四十出頭的九叔依舊瀟灑帥氣。
   夏天路過九叔家門口,遠遠便能聞到那株金銀花的香,一簇簇黃黃白白的花朵,開得層層疊疊的,像一只只蜻蜓展翅欲飛,襯著那一片片橢圓的葉子,襯著斜陽余暉下墨蘭的天空,真是壯觀又美麗。
   農村人忙了一天,只有晚上這頓可以消消停停吃點兒,九叔家不時翻過院墻飛到巷子里的肉香,更逗得滿街巷的貓啊狗兒們流著哈喇子,想找縫兒往他家里鉆。
   素華他們姐三個也陸續(xù)長大了,九叔家的日子仿如芝麻開花。那年大年初一,我領著媳婦挨家給長輩們拜年。那是媳婦第一次走進九叔家,回來說差點沒驚掉下巴。
   也真得承認,九叔家是真干凈。一進堂屋,就仿佛走進了一道光。墻壁白得刺眼,簡約的裝修讓人看了心里敞亮。九叔家的灶臺鑲的是白瓷磚,卻看不見一點油膩,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櫥柜里大大小小的炊具,高高低低的柜子,柜子上的玻璃門,可墻面的大鏡子,房間里的玻璃窗……感覺但凡能下抹布的地方,都被擦得溜光明亮,想想九叔那么忙,這是抽了啥空兒啊,莫非是來了田螺姑娘?像我小時候聽的那樣!
   當然,這不過是我的想入非非,哪有啥田螺姑娘??!九叔拉扯著三個孩子,當爹又當媽,孩子們的吃喝拉撒睡都是他在照顧。九叔那一雙手也真巧,不僅會種莊稼,打墻壘房子,屋里的事也一點不怵,做飯、收拾衛(wèi)生、縫一家人蓋的被子,還有孩子們過節(jié)的新衣裳……
   九叔做事能粗能細,稱得上文武雙全了。常聽人說,上帝給誰關上一扇門,必然會再為他打開一扇窗,這話在九叔身上應驗了。說實話,九叔家這風貌,比九嬸在時一點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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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這篇敘事散文,生動詳實的敘述,內涵厚重的內容,再現了九叔的人生,出生在抗戰(zhàn)勝利8那年,歷經新中國成立和發(fā)展,一直到改革開放后,親人們的親情故事。感人至深的散文,九叔的人生故事,感謝發(fā)文分享,推薦閱讀共賞!【編輯:秋覓】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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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秋覓        2022-07-05 17:55:05
  感人至深的散文,九叔的人生故事,感謝賜稿,欣賞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覓
共 1 條 1 頁 首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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