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生活從八月開始(散文)
八月的夏秋盛大威武,八月的熱達到頂點——八月全力催促各種生命攀登高峰。我的幸運,生于七月末尾,等從生育懵懂里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八月的熱,八月的繁茂,八月的瓜果蔬菜以及八月的人。如果剛生出來能說話,一定會指著眼前的人叫:八月奶奶,八月爹,八月媽。我是家里的第三代,奶奶父母組成的家庭本來特別安靜,我的到來打破了這種安靜——家里更安靜了。老年母親在跟我生活時告訴我,小時候的我非常安靜,很少哭泣,他們開始懷疑是不是啞巴。還好,我在饑餓時哭了,奶奶十分欣慰,一邊為我泡饃一邊喊剛收工回來的爹媽:你們聽,娃子嚎啦,他不啞,會說話!我沒聽到她的話,只顧哭,因為肚子實在餓得慌。那是自然災害時期,三個長者節(jié)衣縮食,保證我有吃的。保證的方式是每月分配糧食,第一時間蒸出饅頭,按一天一個標準,晾曬好了保管起來。吃的就是饅頭,間或面糊什么的,從沒見過奶粉米糊之類。關于三年自然災害,我聽到過好多悲傷故事,比如誰家餓死了人,張家那個面目全非者是挨餓時從狼嘴里撿回的命,母親夜半三更活一塊面送回外爺家等等。我能在那種年景中活過來,已是幸運。我想,這幸運也是八月的幸運。因為八月地里有了吃的蔬菜,麥子下來了,杏子掃尾,酸果子勉強能吃了。我們姓氏三家自留地埂邊樹上的酸果子是那個年代村里男女老少羨慕垂涎的水果。小小的酸果子,是我們幾家兄弟姊妹少年時期極為驕傲的擁有。雖然離成熟的白露還有時日,所有人早就垂涎欲滴,在大人看管的間隙里摘了,拿到伙伴中去炫耀。成長期的果子酸澀難忍,我們采取很多辦法來改變,讓它變得“好吃”些。一是往地上摔,使肉質(zhì)變軟色澤變暗,吃起來會好一點。二是更技術些,放到碾米的碾子上碾一圈,成了“果餅”,原來的酸澀也會減輕好多。于是同伴們都愿意跟我們友好,跟著或者圍著我們。
生活枯燥,日子干涸,幾棵果樹成了大家目標的后果并不那么美好。有偷的,大人忙于下地,趁看果子的妹妹打瞌睡,一個樹枝上的果子就少了大半。當然還是要的人多,他們的理由五花八門:懷孩子想吃酸的啦,老年人想吃一口果子啦,來了親戚想吃一口啦。娃娃們用祈求的目光盯住果子的時候,奶奶會慈祥地招呼:來來,摘一些拿回去吃。
果樹是奶奶那輩人栽種的,由她做主。八月底開始,果樹下有了香味,父親登梯攀樹摘下來,放進土改時分得的那口木柜里捂。十天半月后,整個院里飄出果香。這時候的果子脫去深綠,變得淺綠帶黃,高枝兒上的還泛起些淡紅。吃起來脆而糯香。乘農(nóng)閑,父親或者我,按奶奶用盤糧食用的木升量出來的分量,一家家地為鄰里親戚送果子。張家李家肖家馬家,外爺姑姑姨姨舅爺爺,無一例外。最后剩下些,每天分給我們兄妹幾顆,我們繼續(xù)拿著在同伴中炫耀,分食。
麥收后的八月是鄉(xiāng)村放牧打場犁地時節(jié),除了犁地,打場放牧都是我們“兒童團”的專利。至少,我的八月記憶中,充滿了這兩件事情的細節(jié)。打場的辛苦,在兒子十來歲時我有意帶他參與的一次活動中得到重現(xiàn)?;饦拥娜疹^,有個火星就能點著的空氣,充斥著麥草麥芒灰塵的麥場上,四輪拖拉機無休止地突突著,打場參與人得不停地翻麥圓場(用掃帚掃碾壓出了土場邊緣的麥穗)。頭茬穰了拾一遍麥草,抖摟之后再打第二遍,穰了后拾去麥草,才算打完一場。拖拉機打場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我們少年時代趕著牛馬驢騾拉著石頭磙子的原始打場方式。就這樣,兒子都被曬得受不了,噘嘴坐在場邊麥垛陰涼處一臉的不高興。我們少年時代打場不是一天,而是一個月或更長時候。頂著強烈的太陽我們站在鋪滿麥個子的場上,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報怨。大太陽把麥曬得更干,打碾要快一點兒,可也能把人曬得像焦柴一樣。有陰風細雨人會舒服一時,這場卻難打下來,熬到星星點燈的半夜里打完時常有之,起場時讓人疲憊得連腿都不想挪。比較而言,放牲口要舒服很多。趕著牛馬或者駱駝,在沙河或者收了麥的茬子地上,好幾個娃娃每人把個邊,牲口就會乖乖地吃草。放牧時的麻煩,一是遇到調(diào)皮或“聰明”的牲口,牠會乘人不注意跑出去。二是牲口吃飽喝足開始“打架斗毆”,犯了“牛脾氣驢脾氣”,牠們或者狂跑,追半天也追不上;或者斗得兩眼發(fā)紅,失敗的逃跑勝利者瘋追,人沒法控制。再就是遇上雨天風天,不好收攏。我小時候受傷,就是在雨中趕接近苞米地的馬,被馬飛蹄蹬在了左臉下,當時血流滿面,被老人拿一捧驢糞捂在傷口上,回家休整了好幾天了事。
以上是我好長好長時間都以為生活從八月開始的理由。幼時種下的種子尤其牢靠,歷經(jīng)風雨,仍然拔節(jié)生長。當我被日常生活改變得快要忘卻曾經(jīng)的時候,八月一日前一天的一紙退休通知,再一次把我送進了八月,讓我經(jīng)過初時的疑惑后確認,生活再次從八月開始。
我完全同意退休是另一段人生開始的說法。于是,我的新生活從回到故鄉(xiāng)八月初的一場細雨里開始了。工程隊的機器開進來,留存十來年已經(jīng)破敗的老房子被夷為平地,幾天后,幾間整齊的房子在父母修建的磚瓦房后面拔地而起。我在父母遺像前點了支香,默默告訴:你們的未了心愿,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實。第二年,第三年,經(jīng)過接續(xù)改造,原來近似荒蕪的田園基本恢復成過去模樣,房屋四周的樹木經(jīng)過修整澆灌,更加蔥翠碧綠,在八月的熾熱里,它們像自動散熱的空調(diào),把老家?guī)组g屋子護佑得非常清爽。
從八月開始的生活在田野上延展,我騎著電動三輪往來于小時候用短腿小腳丈量過無數(shù)次的土地上。到外爺家,和表弟談談生活,看看這些年的變化;到姑姑家,跟侄兒說說曾經(jīng)的故事,在房前屋后尋找過去玩耍過的痕跡;到姨姨家,和表弟用小時候放羊時的口吻談天說地,一霎時回到了過去。請表哥堂兄住住,感受一下鄉(xiāng)村生活的味道;邀同學鄉(xiāng)親們坐坐,一起回味而今的日子,追憶難忘的當年……
三年過去了,在異鄉(xiāng)度過又一個八月的時候,覺得詫異的是,從忙碌地工作狀態(tài)過渡到悠閑自由的退休生活,好似行云流水,沒有任何的輕瀾微波。何以如此?思來想去,與豐盛濃茂的八月有關,與熱浪蒸騰陽氣升頂有關,與幼年對八月的印象有關,亦與我淡泊而喜靜有關。以澹泊應酷暑,以寧靜接清閑,如魚得水,自然而然。
生活雖然從八月開始,度過的卻是春夏秋冬暑去寒來。只因為有了一個茂盛開頭,便有了很多積極向上的、引人入勝的趣味,使得本來平淡的日子有了跌宕起伏的畫面。每個畫面,都在記憶深處扎根發(fā)芽,叫人流連忘返。
2022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