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桑樹茁壯，桑蟲肥美。不由憶起小時候，每晚纏著二爹捉桑蟲的往事。
　　 桑蟲，是村民的叫法，學名叫棕色金龜子，是一種噬食桑葉的害蟲，尤愛挑最嫩的桑芽嚙咬，令桑葉減產(chǎn)。桑蟲白天鉆入地下或草叢中隱藏，夜晚鉆出來食桑葉，抗藥性強，一般農(nóng)藥殺不死它。
　　 桑蟲也是一種可以食的昆蟲，剪去硬翅和腿腳，用油炒，或投入柴灰中煨，香噴噴，美味可口。桑農(nóng)每晚拿手電筒、油燈、麻袋去捉，既除害，又得美食。
　　 生產(chǎn)隊有一個山崗叫金嶺頭，山上是成片成片的旱地，大大小小，順勢而造，從山腳鋪向山頂，面積有一百多畝，一半是集體的，一半是村民的自留地。土壤黑黝黝，松軟，肥沃，除了桑樹，順著四季，種植著黃豆、花生、粟米、番薯、黃瓜、蘿卜、韭菜、甘蔗等雜糧或蔬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滿坡綠油油，花開花謝花滿崗。為捉桑蟲保護桑葉，同時預防雜糧、蔬菜、瓜果被偷，生產(chǎn)隊派人每晚守夜，守一夜記一個工分。
　　 二爹喜歡食桑蟲，喜歡守夜，村民家里有事的，膽小怕黑的，身體不舒服的，怕雷怕冷的，怕蛇怕野獸的，總請二爹頂班。二爹有求必應(yīng)。鄉(xiāng)下人善良，剛開始頂班，會報答幾只水果，或幾條粟米、黃瓜，時節(jié)產(chǎn)什么，就送點什么。二爹心有潔癖，左推右擋，領(lǐng)下，難為情，心里別扭，不領(lǐng)，村民感到虧欠。后來有人提出將守夜的工分記給二爹，于是不虧不欠，雙方接受，心安理得。久而久之，二爹成了守夜專業(yè)戶。
　　 金嶺頭之頂搭了一座茅寮，呈“人”字型，木柱為骨架，“人”字兩邊的寮壁，是甘蔗葉編織的茅排，厚實而輕盈，防風遮雨。寮內(nèi)離地半米架著一張木床，鋪著厚厚的稻草，上面攤一張草席，能讓三人睡覺。二爹每晚帶兩個饞食桑蟲的兔崽子來飽口福，嘮嘮話，解解悶。
　　 暮色降臨，雞鴨入窩，小孩們急急食完晚飯，聚集到二爹家，爭取守夜。二爹六十多歲，脾氣溫和，坐在院子里食飯，細嚼慢咽，動作慢吞吞。我們都想去守夜，但只能帶兩人，于是，一個個殷勤地給二爹盛飯、捶背、扇風、洗碗、點煙。心急的小孩焦灼地催促：天黑了，快點。二爹總是溫和地笑笑：不急，早著呢，桑蟲還未出洞。
　　 二爹沖完涼，抽足煙，抓起門角的一把木叉，挑著一捆干稻草，出門時才“點將”，有一晚指著我和阿標說：“你倆今晚跟我走！”
　　 夜色朦朧，滿崗植物，隱隱約約顯露黑黢黢的輪廓，散發(fā)出一縷縷植物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二爹不急著捉桑蟲，打開茅寮的門，攤開草席，從床底取出一張板凳，一條水煙筒，坐在寮前的空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煙，氣定神閑。
　　 蛙鳴陣陣，響徹山野。我們也不催促，免得二爹批評我們遇大事無靜氣，拿著電筒亂射，當強光照射粟米地時，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的青蛙，蹲在泥土上，白天不知它們藏在哪里，夜晚全鉆出來。這是一種旱地青蛙，大小如指頭，白色的腮幫一鼓一鼓，聲嘶力竭地鳴叫，神態(tài)專注、忘情、陶醉。白天噤若寒蟬的青蛙，此時，一點不懼怕人聲，不懼怕強光，傻乎乎，用手捉，亦不逃跑。二爹曾做過私塾老師，文縐縐，說青蛙莘莘學子在抑揚頓挫地朗讀書詩。
　　 金嶺頭南方三公里處，有座圩鎮(zhèn)，鎮(zhèn)上有間電影院，每晚放一場電影，附近千村百寨的群眾，騎自行車去看電影，或在街上閑玩、談天說地。電影十點半散場，人們打著手電，向四面八方散去。一條路經(jīng)過金嶺頭，一束束電光，徐徐向山崗移動，一陣陣清脆的鈴聲，越來越響。
　　 二爹此時放下水煙筒，點亮馬燈，高高掛在茅寮門前的一條木柱上，吩咐我們高聲唱歌，唱什么歌都可以?；纳揭皫X，三更半夜，高聲唱歌。我們感到奇葩、有趣，亮開嗓門，聲嘶力竭地唱：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瞓落床，聽朝阿媽要趕插秧啰，阿爺睇牛佢上山崗喔……直到看電影的人全部穿過山崗，電光消失了，鈴聲沉寂了，才停下來。
　　 “點亮燈，唱著歌捉賊，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卑撕韲刀汲硢×?，莫名其妙地問二爹。
　　 “天下無賊，只是提醒人們手莫伸?！倍饲榫氝_，洞察人心、社情。
　　 夜色深沉，暑氣漸漸消褪，一縷縷涼風緩緩吹來，蛙鳴更嘹亮、熱鬧。
　　 終于等到守夜的重頭戲了，二爹提著馬燈在前，我和阿標各拿一只纖維袋，跟在后面，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埂，來到生產(chǎn)隊一片茂盛的桑樹地。燈光的照射下，一只只如龍眼核般大的桑蟲，精神抖擻附在蒼翠的桑葉上，津津有味享受大餐。遠處，晃動著點點燈光，那是桑農(nóng)在捉桑蟲。
　　 我們捉了四五斤，二爹在茅寮前的空地燃燒稻草，將桑蟲一抓抓往火里撒，桑蟲肥碩、油多、肉多，被燒得嗞嗞爆響，一會兒，一陣陣香味散溢而出，熟透了。
　　 我們圍坐在灰燼旁邊，抓起熱辣辣的桑蟲，撣凈稻灰，摘去殘留的硬翅、腿腳，一只一口，焦脆、油香、解饞。
　　 二爹從床底的泥土里，扒出半瓶辛辣的蔗渣酒，食幾只桑蟲，飲半口酒，朦朧夜色中，一副神仙的陶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