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她十七歲，讀初中三年級，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開學一個星期，她的書費還沒交到班主任王老師那里。王老師叫她到講臺前說明情況。她遲疑著從座位上站起來，低著頭慢慢朝講臺走去。似乎很長一段路，讓她走得艱難。眼里涌滿淚水，擋住了幾十雙眼睛的追逐和猜想。
　　 書費六元，沒能從母親那里拿到。王老師性格嚴厲古板，教學上極為認真，學生們對他又敬又怕。此時更是一臉的嚴肅，看著她也看著其他學生，聲音緩慢而堅定：“書費我給你拿，學一定要上。你們的命運要靠讀書來改變?！?br />　　 教室里很靜，靜得能聽到她眼淚滑落臉頰的聲音。所有的委屈、自卑、難為情隨著眼淚涌出她的身體。她把頭深深地埋下，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似乎走了很久，足夠讓她對自己的命運做安排。不久之后，她悄悄離開學校，老師和同學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二十幾年后，在同學會上她見到了王老師。幾十個學生里，王老師一眼認出她，叫出她的名字。聲音里充滿著喜悅和激動，好像見到了自己許久沒見面的孩子。面前的王老師沒了當年的威嚴古板，親切的如父親般看著自己的學生們。她激動地快步走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在她的心里，他是嚴師，也是父親，三年的讀書時間，給了她知識還有如父親般關愛。只是這些年里，她沒去看過他一次，打過一次電話，心里總有著遺憾和歉疚。
　　 王老師把她叫到身邊坐下，問起她這些年的經(jīng)歷，她笑著說一切都好。在同學眼里，她生活在城市里，衣著光鮮，談笑風生，哪里有什么不好？王老師卻輕輕搖下頭，長長嘆口氣說：“可惜了，當年你該讀書的。”她的心瞬間疼了一下，眼里突然涌滿淚水。這么多年過去，王老師還在為她當年的選擇感到惋惜，給了她深深地感動。壓在心底多年的委屈與不甘終于能釋懷。
　　 十歲時，母親才讓她上學讀書。家里日子艱難，她要幫母親帶妹妹，做家務，農(nóng)忙時和父母去地里干活。她喜歡讀書，雖然常常落下功課，憑著刻苦努力，一路跌跌撞撞讀到了初中。家里四個孩子讀書，負擔重，地里又缺幫手干活，母親要她退學，托關系讓她進城里紡織廠上班。從小到大，她從不敢反駁母親任何決定，這次也是一樣，雖然心里有百般的委屈和不甘，還是聽從了母親的安排。
　　 村子與小城的距離不過幾十里，母親在她的年齡作為知青從城里來到村莊，成為了村里的女人。二十幾年后，她沿著這條路走向小城，要讓自己成為城里人。
　　
　　 二
　　 進入工廠后，平時住在工廠宿舍里，農(nóng)忙時回家?guī)兔Ω苫?。割了一天的麥子，累得腰酸背痛，只想躺下來好好歇上一會。眼見天擦黑，她走出麥地，回到家里匆匆洗把臉，拿上一個饅頭，騎車朝工廠飛奔。她上夜班，回到宿舍還能睡上幾個小時。
　　 宿舍里很安靜，其他人去跳舞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她爬上床，頭挨上枕頭便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是在夢中，宿舍門“砰”地被推開，隨著“吧嗒”一聲，屋子里亮起了燈光。幾個女孩子走了進來，興奮地聊著舞會上的事，在過道間練起舞步。她睡上鋪，離日光燈很近，強烈的燈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用被子蒙住頭，小聲嘟囔一句：“能不能早點回來，過會要上夜班。”宿舍里只有她一個村里來的，有意無意的被疏遠著，忽視她的存在。她們很興奮，沒人注意到她什么時候從床上坐起來，將兩條腿搭在床沿，睡眼惺忪的臉上一團怒火。只聽地面“咚”的一聲響，地面顫了顫，好像剛有地震發(fā)生過。她從那么高的床上跳了下來，走到門口拉開門?！俺鋈ヌ?，我要睡覺?！蹦菐讉€人嚇了一跳，緩過神來與她吵，笑她是鄉(xiāng)巴佬。她將手叉在腰上，瞪圓了眼睛，絲毫沒有示弱。她見過村里女人打架，無師自通的學會了。門外傳來腳步聲，宿舍管理員過來了，她們停止了爭吵，各自躺回床上。過不了一會，她要起來去車間干活了。
　　 廠里要舉行安全生產(chǎn)演講比賽，每個車間班組選派一名代表參賽。演講稿由自己來寫，難倒了車間里的女人們。她自告奮勇要參加比賽，車間主任看著她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直到她拿出演講稿，在他面前聲情并茂地朗誦一遍，高興地拍著桌子說：“就是你了，再好好練習練習?！?br />　　 全廠的人都會觀看演講比賽。她想給自己買件新衣服。一個人走在城里繁華的街道，心里有些發(fā)慌。街道兩旁的服裝攤一個挨著一個，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衣服讓人目不暇接，她慢慢走著，裝作隨意朝貨架上的衣服瞧上一眼。未及看仔細，看到攤主的目光看向她，忙朝前走幾步。她怕被人喚住，經(jīng)不住人家的三說兩說，買下不喜歡的衣服。來來回回走過兩趟，她給自己選了一件紫色的柔姿紗連衣裙。那年最流行的款式，花掉了她半月的工資。
　　 演講比賽她拿了第二名，她的演講照片掛在辦公樓的走廊里。人們突然間發(fā)現(xiàn)這個村里來的女孩子，如今出落的比城里的女孩子還漂亮，還能寫點文字，讓她們不得不刮目相看。
　　 這是小城里普通的人家。三居室的房子，干凈整潔?？蛷d西側(cè)擺放著一套組合柜，亮閃閃的黃色漆面，能看出它擺放在那里時間不久。東面是張半舊的三人沙發(fā)。沙發(fā)背上鋪了白色沙發(fā)巾。陽光投在水泥地面上，泛出青白的光澤。房間經(jīng)過了細心打掃和布置，能看出是等什么人的到來。
　　 同事給她介紹了城里的男青年小劉，兩人見了幾次面，看了一場電影，彼此印象不錯。小劉提出帶她回家見父母。
　　 那天，她把自己精心打了一下，穿上了那件平時舍不得穿的紫色連衣裙，又漂亮又穩(wěn)重。心里卻一陣陣發(fā)慌，拘謹?shù)淖谏嘲l(fā)上，雙手不知放在哪才好。微微低著頭，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屋里的擺設。小劉母親從她進門一刻，上上下下在她身上打量著，臉上的笑有些牽強，好像要在她身上找出些什么，來證實自己的某些判斷。父母是農(nóng)民，三個妹妹在讀書，家里有二十畝地。她如實回答著小劉母親的問話，小劉母親的臉色越發(fā)難看，那點牽強的笑收回到皺紋里，剩下了冷淡掛在胖臉上。沉默了一會，小劉的母親突然站起來走了出去，將她晾在那里，好一會不見回來。她先是不知所措，隨即明白，她是農(nóng)村人，家里的條件不好，小劉母親不同意兒子和她交往。
　　 戀愛剛剛開始便結(jié)束了。小劉在母親的干預下退縮了。最初的一段日子，她偶爾會想起他。高高的個子，皮膚白凈了，愛笑，喜歡穿淺色襯衣。兩人看電影時，他偷偷親了她一下，她嚇了一跳，臉騰的紅了，心里緊張又是歡喜的。從電影院出來，他提出帶她見父母，兩人從認識到分手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卻讓她成熟許多。
　　
　　 三
　　 工作幾年后，她成為工廠里正式職工。享有了和城市職工相同的福利待遇，已算是半個城里人。她的農(nóng)民身份漸漸被淡化，似乎不再被人們太過關注。廠里同事不斷有人給她介紹對象，有些人的條件聽上去不錯。嫁給城里人，她就不在是農(nóng)民，將被小城完完全全的接納。
　　 她結(jié)婚了。對方是城里人，樣貌一般，人看上去老實，不愛說話，除了兩間棲身的房子，再無所有。她的選擇出乎人們的意料，好不容易進了城，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面對別人的不解，她只是笑笑，并不解釋什么。她是春天結(jié)的婚。正是春忙時節(jié)，辦過簡單的婚禮，兩人買了許多吃食，一大早騎車回了村里。放下東西，換上衣服，兩人去了地里干活。人們似乎明白了她的選擇，對方能與她同甘共苦，給她平等的愛情和尊重。
　　 日子緩緩向前流淌，她已將自己完全融入這個小城里，每天上班下班，用心經(jīng)營著日子。生活中有苦有甜，她感到滿足。
　　 從沒想過，她人到中年，工廠會突然倒閉，她成了下崗工人。當年，她含著眼淚離開學校，來到陌生的小城工作，吃了太多的苦，受了不知多少委屈。她比別人更努力工作，以她的善良和隱忍讓自己被這個城市接納。在這里扎下根，有了自己平凡的煙火日子。如今，村莊里沒有屬于她的土地，沒有她的莊稼和收成。在小城里賴以生存的工作沒有了，生活逼迫她必須盡快找到新的謀生之路。
　　 天剛放亮，她匆匆來到樓下，將三輪車吃力地從車棚里推出來。三輪車里裝了上百件中老年款式的衣服，是她從服裝批發(fā)市場千辛萬苦淘來的底貨。款式雖過時，價格卻極便宜。整理好車上的衣物，她蹬上三輪車朝城郊的早市趕去。
　　 時間還早，路上的車輛和行人不多。她身體前傾，兩條腿拼命地蹬著三輪車，恨不得三輪車能飛起來。不多一會，頭上開始冒汗，氣喘吁吁感覺氣力不足。別看路上靜悄悄的，早市上怕已經(jīng)擺滿了攤位。占不到好位置，對銷售有很大影響，她不敢松勁，只能奮力前行。
　　 一個小時的奔波終于趕到早市。在早市入口處將三輪車停穩(wěn)，找到一塊平整的地面，鋪上舊床單，將衣服從三輪車上拿下來，按不同款式和顏色搭配著擺放好，她長長地出了口氣。攤子鋪開了，希望能早點開張。來早市買東西和賣東西的多是中老年人，他們那代人，日子過得仔細，不舍得給自己花錢，所以她的衣服定價不高，能被他們接受。
　　 她的攤位旁是個五十多歲的農(nóng)村女人，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從柳條筐里往外撿黃瓜，一層疊一層仔細地擺放在地上。黃瓜頂花帶刺，脆生生鮮嫩嫩，清香氣直撲人的鼻孔。她吸了口氣，將這清香氣順著鼻孔吸進肚子里。肚子“咕咕”叫起來，忙了半天，她還沒來得及吃早飯。這個時間人們都在買菜，等她們買好菜才會來她的攤前轉(zhuǎn)轉(zhuǎn)。她干脆坐到地上，從包里拿出饅頭大口吃起來，賣黃瓜的女人朝她走過來，伸手遞給她一根黃瓜：“早上摘的，沒打農(nóng)藥?！蹦樕蠋е?，語氣又熱情又和氣，那樣子如同在和自己的鄰居說話。她沒絲毫猶豫接過黃瓜，笑著說聲“謝謝”，把手里的黃瓜在衣襟上蹭蹭，咔嚓咬下一口，立刻滿嘴清香。她晃著手里的黃瓜，對賣黃瓜的女人連聲說著好吃。她擦黃瓜吃黃瓜的樣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瞬間感覺熟悉又親切。就有了許多關于種菜和種莊稼哪個更合算的話題。
　　
　　 四
　　 從遠處匆匆走過來一個女人。戴了一頂遮陽帽，半張臉藏在了寬寬的帽沿下，使人看不清她的樣子?？磁俗呗反掖颐γΦ臉幼?，像是急著買菜回家。她沒在意，將目光投向經(jīng)過她服裝攤的人，手里拿著衣服向人推銷著。女人徑直走到她的攤前站下，問起衣服的價格。二十五元一件。她等女人還價。女人不再看她，彎腰蹲到地上，飛快地拿起四件衣服抱在懷里，隨后站起來塞給她一百塊錢，隨后轉(zhuǎn)身快步離開，很快消失在她的視線里。這樣的顧客還是第一次遇到，事情順利的感覺哪里不對，哪有一下買走四件衣服，不挑不撿不砍價，著實讓人心里犯嘀咕。仔細回想著剛才事情的經(jīng)過，女人的樣子有些慌張，帽子遮住半個臉，似乎不想被人認出。她的心不由一緊，展開手里的錢想看仔細。恰好幾個人圍過來買衣服，她忙將錢塞進上衣口袋，熱情地招呼著買衣服的人，和他們討價還價，將剛才的疑慮暫時丟到腦后。
　　 快近中午，火辣辣的太陽曬得人頭皮發(fā)癢，發(fā)根處不斷往外冒著細汗。蔬菜失去了水分，蔫頭耷腦被主人攏在一起，吆喝著以極低的價格賣出，那喊聲也嘶啞得又干又澀。熙攘的早市安靜下來，攤販們相互以自己的貨物做交換，換取自己需要的東西。她將衣服收好，裝上三輪車，在幾個蔬菜攤前轉(zhuǎn)了一圈，買些菜準備回家。準備付錢時突然想起上衣口袋里的一百塊鈔票，今天的生意不錯，能賺到一百多塊錢，讓她心里激動的不行，暫時忘記了那一百塊錢的事。此時想起來，忙從上衣口袋將錢拿出來，在陽光下展開翻來覆去的看，發(fā)現(xiàn)紙幣上少了那條防偽線，紙質(zhì)也是軟塌塌的，這是張假鈔。她心里立時發(fā)涼，頭頂?shù)臒岷顾查g收緊在頭皮里。她有些不甘心，將錢遞給別人幫忙看，結(jié)果是一樣的。身上忽然沒了力氣，說不出的懊惱和氣憤，嘴里干得像有火從心底冒出來，灼得難受卻發(fā)不出聲音。她將那張假鈔放回口袋里，拎起地上的蔬菜放到三輪車上，抹抹臉上的汗，蹬上三輪車朝家里趕去。
　　 生活還得繼續(xù)，沒時間讓她懊惱。明天，期望明天能多掙些錢。有希望，日子就有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