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回家，院子里很安靜，沒有意料中小狗的吠聲。少了這歡迎儀式，人還挺不適應。
　　 “小斗斗，小斗斗去哪兒了？”看米寶急切的樣子，可能心心念念一路了吧。兩歲多的娃娃伸著小腦瓜到處尋找，迷惑為啥每次都沖出來歡迎她的狗狗居然不見露面。
　　 “好端端就不見了，找不到。”婆婆沒有過多解釋，我們也不敢多問?！掖蟾挪碌搅嗽颍壹腋啐g的狗狗應該是“圓寂”了。
　　 “小斗斗走丟了，找不著家了。”
　　 “那怎么辦呢？”米寶拉著我的手出了院門，走到院墻外的村道上。這是要尋找“小斗斗”的意思。道路一側(cè)平房整齊排列，另一側(cè)青紗帳密不透風。正值中午，村道上少有行人。村子位于塬上，筆直的村道往南通往橐山，通往清寂。往北通往川里，通向繁華深處。東邊散落著幾個村莊，西邊不遠是天坑一樣的深溝，仿佛塬體受外力重擊陷落而成。
　　 “小斗斗怎么找不著家了？”米寶拉著我往南走了一二十米，又往回走。
　　 “它年齡大了，記性不好了。”
　　 “那怎么辦呢？誰來救它呢？”
　　 吃飯的時候米寶還在念叨“小斗斗”。童言無忌，說起來沒完沒了。我看到婆婆抹了幾下眼睛。公公不言語，埋頭吃飯。公公聽力本來不好，我不知道是老人家沒聽到，還是充耳不聞。總之看起來波瀾不驚。
　　 十多歲的小狗，也到了無疾而終的年齡了。但小院的歲月靜好，只有靜是不夠的，還須有小狗的鬧騰，才有生機，才圓滿。
　　
　　 二
　　 這是一條普通的黑白花斑狗。它的斑紋也許很漂亮。說也許是因為我?guī)缀鯊奈凑J真地看過它一眼。對，我其實是很嫌棄它的。它既然很普通，應該很講衛(wèi)生才對。然而呢？無論何時，進戶門前看不清眉眼的腳墊上的狗毛掃不走拈不掉；衣服上的狗毛堪比狗皮膏藥，拈起丟開，馬上又撲回來；暄軟的大白饅頭爭奪戰(zhàn)狗毛總是不戰(zhàn)而勝，我只要看到，瞬間倒盡胃口。狗毛無處不在，礙眼又鬧心，但婆婆略帶歉意的解釋又讓人覺得必須對狗有所包容。
　　 小狗沒有名字。反正我沒有聽到任何家人叫它的名字。說到它時總是以一個“狗”字代替。狗是一個物種，就像人是一個物種一樣。我們家人說“狗”的時候如同上帝說“人”。上帝說：人，你要聽從我的旨意。我們說：狗，別鬧。以物種來稱呼無論怎么親近，似乎都帶有幾分居高臨下。
　　 我對小狗就有一種無法驅(qū)除的居高臨下之感。每次回家，小狗總是第一時間跑出來歡迎，圍著我轉(zhuǎn)圈圈。嘴巴蹭到我的褲腳，我便會輕輕踢它。它作勢跑開，卻又秒回。那個時候，灑滿陽光的院子就像一汪湖水，我像投入湖中的一枚石子，轉(zhuǎn)圈圈的狗就像石子漾出的波紋。波紋快速散開，又慢慢合攏，歸于平靜。它不叫了，我又會去逗它。為了表示尊重，我不再用腳踢它。但它從來不會讓我摸到它的頭，每次都會很嫌棄地走開，仿佛之前它圍著我轉(zhuǎn)圈圈的熱情都是假的，翻臉比翻書還快。這狗，通透著呢，知道我和它沒那么親密。
　　
　　 三
　　 婆婆病了，要手術。為了方便看病，也為了方便兒女的照顧，公婆住進了我們城里的舊房子，同時住進來的還有小花狗。其實我是反對公婆帶小狗來的，我以為完全可以寄養(yǎng)在鄰居家。這不是省心的小生命，它要洗澡，它要撒歡兒。在鄉(xiāng)村，它的衛(wèi)生可以潦草些；在鄉(xiāng)村，也有足夠的場地讓它瘋玩。不過我的意見沒被采納，等我再去舊居時，老屋多了一個汪星人。公爹把它安置在陽臺，可它不愿意老待在那兒，瞅空就往客廳跑。我們每次去，它總是第一時間啟動歡迎儀式，“汪汪”叫個不停。若在陽臺，就用爪子把門板抓得“刺啦”響；若在客廳，就老想繞過公婆的腿往人身上蹭，被趕往陽臺時各種不情不愿。
　　 因為婆婆病著，兒女們還要上班，喂狗和遛狗完全是公爹的事。對小狗，公爹比任何人都上心。平時蒸這個煮那個不說，一旦下館子，散席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殘羹剩飯打包，帶回去給小狗改善生活。遛狗一般在下午四五點。婆婆無法出門時就一人一狗相伴；婆婆恢復得差不多、可以走到街面上了，就兩個老人與狗同行。老人慢慢走，小狗箭一般往前沖。跑出一段距離，再掉頭回來圍著老人各種搖頭擺尾。這時候，我忽然覺得有些理解公爹了。說是人遛狗，又何嘗不是狗遛人呢？如果不是這條狗，城市里人多車多，噪聲大空氣差，他們大約也懶得出門吧。只是屋里多了條狗，空氣到底不那么清新了。夫君去得更勤，每回去先把墻根一團團的狗毛清理掉，把沙發(fā)上的狗毛清理掉，再擦地拖地。看到小狗臟了就把它按到盆里洗澡。他哪干過這個，三下五除二，吹干了毛避免它不感冒就行。至于小狗，我相信它不會感覺到愜意。
　　 無論怎么看，狗狗在城里生活充滿了憋屈。天高地闊的鄉(xiāng)村才是屬于它的自由世界。
　　 日子像指縫間的沙子，無聲無息地流逝。四月里，梨花風起，天清氣朗，公婆說想回村里住幾天。城里人競相出城踏青的季節(jié)，我們沒理由讓原本屬于鄉(xiāng)野的老人繼續(xù)蝸居斗室之間。誰知這一去，說好的一星期小住不作數(shù)了。老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何況我們的房子很新亦很舒適，和城里的套房無異。村子里啥都有賣，蔬菜提前一天下單，第二天一早就能到貨，兒女們回去都會買些肉蛋菜奶。物資豐裕，生活恬淡安適。
　　 何時回來？
　　 再說吧，也許冬天。
　　 可見，他人眼中的城市繁華于老人而言，遠不及鄉(xiāng)村的一草一木更親切，更有魅力。
　　 休息日，我們驅(qū)車回去看望二老。一路花朵繽紛，極目川谷流翠。至塬上，但見藍天做幕，白云揚袖；青山含黛，風車悠然。對面土塬的坡面自上而下筋骨分明，橫紋黃綠相間，曲線流暢飽滿。從城市里出來的我們，仿佛到了世外桃源。
　　 車子開進自家的巷道里。不及開門，先聞犬吠。小狗早在大門內(nèi)等不及了，前爪把大門撓得“刺啦”響?！爸ㄑ健币宦曢T開，也撕開了老人與狗的寂寞時光。院子里灑滿陽光，狗狗又吠又跳，不知道該圍著哪個人轉(zhuǎn)圈圈才好。跟著人一趟趟跑進屋里也沒有人呵斥它。這只在城里憋屈了兩年的小生靈，終于獲得了它應得的自由。
　　 各得其所，這才是生命該有的樣子啊。
　　
　　 四
　　 這只十幾歲的小狗，健碩，歡實。它似乎從未生過病。我也從未察覺它強盛的生命表征下已然是一具日漸頹敗的魂魄，它正一點點走向生命的終點。生老病死于任何生命都是可以預知的存在，但我們?nèi)匀恢辉敢饨邮芷浣】档某B(tài)。
　　 我非常想知道狗去了哪里。它會選擇哪里作為它生命的終結(jié)地呢？果園嗎？除了庭院，那是它最熟悉的地方。它曾無數(shù)次跟著主人去果園上工。主人勞動的時候它在蘋果樹的濃蔭里撒歡，它追逐蜜蜂，招呼花朵，臥在柵欄口的空地上曬太陽、看云彩，聽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它會去那里嗎？
　　 我想不會。那是個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所在，何況果園已易主數(shù)年。它之所以出走，是不想讓主人傷心，又如何會讓主人輕易發(fā)現(xiàn)它呢。所以它必定會找一個相對隱秘的所在。
　　 狗實在比人更加智慧，也更加決斷。除了高僧，很少聽說有人能預知自己的大限，也很少有人能果斷地斬絕塵緣，讓塵歸于塵，土歸于土。
　　 但決斷不等同于絕情，所以它一定是悲傷的吧。它避開主人，拖著沉重的步履，神情凝肅，一步步走向某個深谷，或者某個荊棘屏護罕有人跡的黃土洞里，走向自己生命的終點。
　　 我無數(shù)次腦補過它被發(fā)現(xiàn)的情形，總是下意識避開血腥的場景。一具完整的風干的標本，依洞壁而坐，仿佛參禪入定。我確信它生命最后一刻的樣子一定是安詳?shù)?，它對待生死的舉動就證明了它對生命的了悟。愿它不被打擾，永享安寧。如果這樣，也是它的造化，也算天地慈悲了。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边@詩句摘自唐朝大詩人杜甫的《可嘆》。我想把最后的“有”字改為“休”字，并念給老人家聽。又想，他們也許比我更達觀，更懂得放下。只是，若狗有下一世，還是應該給它取個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