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原鄉(xiāng),走不出的凝重(征稿·散文)
此去兩華里,是鄉(xiāng)上。一條古老的石板路,斜拉著村子,努力要往山那邊拽。但終是沒能拽過山坳,便跌落在這邊的山腰,再沒有翻過那道坡。
石板路通往鄉(xiāng)上,穿過一座早年的唐氏祠堂,然后在鄉(xiāng)政府門口停下來,連接一條早年的碎石車路。那車路,后來鋪了柏油,再后來,就鋪成了現(xiàn)在那條寬闊的、并行四車道的水泥公路。
那短短的、不及兩公里的石板路,自古就有著不少傳說。一說,在蠻荒時候,這山里面沒有村子,后來不知是哪個朝代,有先輩從四川遷過來,山深林密路滑,他們先是鋪了這條石板路,然后進山,擇水而居,才有了一座座村子。并說,我們其實是四川的移民。這話,我信。因為后來,當我翻過這座山,沿著這條石板路走出村子、走向更遠的地方時,我接觸過不少的四川人,他們說話的口音,跟我們這兒的口音很像,方言也很接近。
但也有人說,早年,我們這兒曾出過一位財主,他的租地遍布周邊。每年,他都要到山外去收租。他嫌這出山的路不好走,于是便一人出錢,讓鄉(xiāng)民們出力,鋪成了這條石板路。
不管這所有的傳說孰真孰假,有無可靠的依據(jù),但這石板路,我小時候沒少走過。
小時候,我去鄉(xiāng)上的中學讀書,早上出去,下午回來,每天往返兩趟,來回四五公里。先是走完這段簡短的石板路,然后再走一段先碎石、后柏油的簡易公路。
每天,父親總是一早就做好了飯,然后把我叫起床,讓我吃飯,讓我吃完了飯盡快去上學。一遍遍催促過后,父親才放心地跟著隊上的人們,一同下地。早上八點之前,學校開課,其實我也怕遲到,但有時候沒睡醒,就被父親一遍遍叫起來,我心里頭很不情愿,于是就嘟著嘴,表示抗議。卻從來未曾想過,父親也是提前一個多鐘、早起為我做的飯。后來偶爾有時候想起這事,我就替自己開脫:那時候還小呢,不懂事。
離開家,走在去往學校的路上,偶爾遇上一同去上學的伙伴們,我就全然忘了之前的慵懶和不愉快。
下午,學校五點鐘放學。放學后,我們總是不緊不慢地回家。回到家,父親、母親早已跟著隊上人出工下地了,飯菜已熱在鍋里。為了不至于讓飯菜涼了,父親總是把鍋架在灶上。灶下的柴火雖然撤了,但柴火燃剩的火炭尚焙在灶下,一閃一閃地亮著,散著余熱,確保飯菜不會發(fā)涼。鄉(xiāng)下人,防火安全意識向來淡薄。
也有時候,學校早已放學,但我們卻遲遲不肯回家?;蚴峭嬷婢屯耍蚴呛ε禄丶以缌诉€要做事。當然,這樣遲滯了以后,回到家天早已晚了,于是便少不了挨一頓訓斥和責罵。有時候,我們就撒個謊,說是被老師放學后留在后面了。也許他們是信了,也許他們從來就不信,只是那責罵聲,漸漸地就變得越來越弱……
那石板路,是有些古老了,每一塊石板都磨得光滑。便讓人想起那年代的久遠,和日子的恒古。但那每一塊銜接的石板,卻似乎并不講究,從未留下過任何人工斧鑿的痕跡,只一塊一塊隨意地鋪開,或緊密,或稀落。有時候,偶爾中間空出一塊,便讓人懷疑是被人撬走了似的。逢下雨,那空出的地方,便釀出一洼的水,不小心一腳踩空,便濺你一身一臉的泥。
石板塊稀落的地方,有草從縫隙里長出來。小時候去學校,偶爾被路邊石縫的草割一下,我們就用腳狠狠地踩了那草,一邊踩一邊嚷:“我讓你長,我讓你長……”但有時候,看到有螳螂或螞蚱爬在那草尖上,我們便悄悄地走過去,捉了那螞蚱或螳螂。有時候不小心,被那螞蚱帶刺的腿一蹬,或被那螳螂鋸齒似的雙鉗鉗一下,我們就痛得咬了牙,撕一片路邊的草葉,然后報復似地用那草葉綁了螞蚱的腿、或螳螂的鉗?;蛘哒哿四求牖蛭涷频某嵋恚屗鼈冊僖诧w不了。
我的童年或少年,似乎都留在這來來回回上學的石板路上了。有時候,我們在學校悄悄偷了老師用剩的粉筆頭,然后走在回家的石板路上,往石板上寫字。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在石板上寫的字,確實要比在黑板上寫的字好看得多、漂亮得多。我們帶著這個疑問去問老師,老師也說不出為什么。但他卻似乎認同了我們的說法。我于是想,也許老師小時候調皮的時候,也曾偷了粉筆頭在石板上寫字吧。
這石板路,不只我小時候上學時沒少走過,村里人到鄉(xiāng)上去,或從村子走向山外,都要走這條石板路。它是村子連接山外的紐帶。它像一條飄帶,緊緊的拽著村子,仿佛要把這村子拽過山坳,拽向山外。卻又像是緊緊的拽著這村子的每一個人,不管他們走多遠,它都要把他們拽回這片土地。
早些年,村里偶有人頭疼腦熱、或誰家缺個針頭線腦什么的,都走這條石板路,走向鄉(xiāng)上(或稱公社)。鄉(xiāng)上有衛(wèi)生所、有供銷社、有“食品站”(專供豬肉)。春耕農忙時節(jié),村里要買個農藥化肥什么的,便派出那有力氣的漢子,扛著扁擔,挑著糞箕(畚箕),去鄉(xiāng)上的供銷社買,然后買了挑回來。如果去鎮(zhèn)上,那就太遠,得翻十多里山路。而如果走這條石板路,再去鎮(zhèn)上,得繞過鄉(xiāng)政府(公社),然后再踏上那條早年的柏油公路,那就繞得更遠,得走十幾公里。當然,如果有什么在鄉(xiāng)上買不到的,那就只得去鎮(zhèn)上。比如,那時候誰家要是得了糧票,要買糧食。又或者村上要送繳公糧,那就只能送到鎮(zhèn)上去了。因為只有鎮(zhèn)上,才有糧站。
但后來,鄉(xiāng)上也建有糧站了,村里人送繳公糧,便不用挑著走很遠的路,送到鄉(xiāng)上就行了。許是見村民們送公糧辛苦,許是為了方便公糧的繳交。許是——社會正在一天天走向進步和發(fā)展。
那時已是責任制,公糧已由一家一戶繳交了。每年,村民們收了糧食,便各自挑著往鄉(xiāng)上送。
那一年,我高中畢業(yè)。我的高中,是在鄉(xiāng)中學完成的。那是鄉(xiāng)中學開辦的最后一屆高中。后來的高中,便都集中到鎮(zhèn)上的中學了。鎮(zhèn)上資源豐富。
那已是恢復高考的第四個年頭。高考的熱度正勁。尤其在農村,年輕人在校不在校的,只要念過高中或初中,便都想通過高考跳出農門。只要能順利通過高考,便昭示著能進走進城市,就能吃上國家糧了,便再不用在農村挨苦受窮了。
我?guī)е浜筒桓?,離開學校。但仍想著有朝一日能走出村子,走向山外的城市。
剛從學?;氐酱遄?,啥都不適應。農村的力氣活,我總是跟不上同齡人。第一次幫父母去鄉(xiāng)上送公糧,百十斤擔子壓在肩,走路直晃蕩。走在那光滑的石板路上,我腿肚子直打顫,走不遠就歇一陣。
一次正歇時,鄰村一姑娘挑著擔子跟上來。她也去送公糧。她兩根辮子甩在身后,一根扁擔橫在肩上,臉讓汗水浸潤著,紅彤彤地亮。走過我身邊,她嫻熟地將扁擔從一個肩換到另一個肩,對我說:“你歇著,一會我來接你?!闭f著,她就挑了擔子,快速的往前趕。挑出去一定距離后,她便放下?lián)?,返回來接我。一村民看到了,就對我說:“你小子,她喜歡你呢!”我一聽,臉刷地就紅了(比她讓汗水浸潤的臉還紅)。倒不是村民的那句話道破了什么秘密,只是我覺得,我一個大男孩,挑個擔子卻要讓一個女娃來接我,這讓我感到羞愧,羞愧得無地自容。其實,我們的年齡都差不多?;蛟S,她還比我小那么一點點。只是在農村,父母們對女娃兒的學習向來不重視,便讓她過早的退了學,練就了一身的體力活兒。
我何嘗不知道她對我有好感,我心里也感激她,感激里帶著喜歡。那時候,農村流行著露天電影,我們相約著看過好幾場露天電影。每逢打聽到鄰近村子誰家有喜慶要放電影時,我們便各自把消息傳給對方。
只是后來,我們沒能讓彼此的喜歡或好感持續(xù)下去。我那時一直想升學。我想我終是要走出這山里去的,倘若進了城,豈不是把她一個人留在鄉(xiāng)下。其實,這只是一個借口。我想我當時應該是有私心的。
那時候,城鄉(xiāng)差別大,城市對農村的誘惑,是每一個農村青年都抵擋得不了的,一旦有機會從農村走向城市,便什么都可以放棄。剛恢復高考那一年,我們村就有一“老三屆”畢業(yè)的小伙子,本來年齡大了,后經人介紹,與鄰村一女娃確定了關系,可正當準備結婚時,忽然得知國家恢復了高考。于是,結婚的日子被推遲,他便全身心投入了高考。當時村里就有人說,看來這門親事是要“黃”了。果然,后來小伙子考上了,一考上就把這門親給退了。這種事,那幾年遲不遲就在農村發(fā)生。那時候有一部戲劇片電影,叫《鍘美案》。那電影一時在農村風行。村里的老少爺兒們,背地里都說那小子是陳世美。我想要是我,我就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我想要么就不讓一段感情發(fā)生,發(fā)生了就不要去傷害別人。
就像一句詩里寫的:因為害怕結束,所以你拒絕了所有的開始。許是她的原因,許是我的原因,我們沒能讓這段美好一直持續(xù)下去。我不知道那是否也算愛情,因為聽人說,愛是無私的、忘我的,不摻雜任何理性成份的。
我終是沒能從這村子走出去。經過一年的復讀,我還是回到了這座村子。
只是緊接著就改革開放了,跟那個時代所有農村的年輕人一樣,我也相跟著走進了城市。
一次次從這條石板路走出去,又一次次從這條石板路走回來。帶著憧憬與向往,帶著夢想與牽掛。似乎已經走得很遠,卻又似乎從未走出過這座村子。仿佛讓一條石板路緊緊地拽著,走多遠都會拽回來。就像這石板路,緊緊地拽著村子一樣。直到后來,石板路鋪成水泥村道,我們仍一如既往。
每年,我們都會回來,就像每年我們都會離開一樣。在家待上小半個月時間,然后走向山外。在山外的城市里,我們與來自全國各地的陌生面孔相見,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夢想。我們見面時總是會問:“你家哪里的呀?”又或者:“你的老家是哪?”
我們從來不提“故鄉(xiāng)”,也不說“家鄉(xiāng)”。這些詞,聽起來似乎總覺得別扭。
說是“故鄉(xiāng)”呢,我們從未遷離過。說是“家鄉(xiāng)”吧,卻又總覺得親近不夠。我想就叫“原鄉(xiāng)”吧,一種不遠不近的感覺。沒有“他鄉(xiāng)”的疏離,也沒有“故鄉(xiāng)”的忍別。雖然我們每年都會離開,但離開了還會回來。
哦,原鄉(xiāng),我的石板路,我的讓那條石板路拽著、卻永遠也拽不走的村子。我的螞蚱,我的螳螂,我的寫在石板路上的、歪歪斜斜的粉筆字。還有,那個每當我想起、眼前就晃動著兩條辮子的姑娘。
我永遠也無法忘懷的——是我父輩的殷切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