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走了一年半了，最近，派出所催我們?nèi)グ迅赣H的戶口注銷了。
　　 給父親銷戶，不是我們忘記了，而是我每次提及這件事，母親總說：“一定要去銷戶嗎？”
　　 母親不愿把父親的戶口注銷。在母親看來，父親未曾離開，一直在她的心里，在她身邊。一直在，從未離開。
　　 在父親走了的這些日子里，在母親對父親的想念在瑣碎的、點點滴滴的言語中滲透出來，那些關(guān)與愛的語言觸摸，在母親平淡無奇地表述里鮮活起來，沒有一個“愛”字，愛意卻那么濃地漫延。父親與母親的愛在48年時間的摩梭里，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浸泡里、在相互揣磨與相互成就里不斷發(fā)酵蒸發(fā)，直至將意識嵌縫到對方的舉手投足之間。
　　 那是一種平凡世界里平凡夫妻之間的微不足道的情感，卻像一壇陳年的老酒，散發(fā)出馥郁的芬芳，不僅氤氳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幾十年里，也沿著時間的縫隙飄進我們子女這一代的生活中，彌散著裊裊的溫馨。
　　
　　 二
　　 父親與母親的相識就有愛情劇的起式。
　　 父母親年輕時的年代，基本模式都是相親后結(jié)婚。父親母親雖然也是相親認(rèn)識的，但他們的相親方式多少有些與眾不同。
　　 據(jù)母親講，他們的介紹人是母親的表姐夫。年輕的母親，在親人們及表姐夫眼里是個溫順善良、勤勞能干的女子，就想著為母親物色一個好對象。當(dāng)表姐夫認(rèn)識了同是軍人的我父親后，看見我父親為人正直、老實且能吃苦耐勞，就對我父親說：“你跟我去我們家，我給你介紹個對象，我引薦你去認(rèn)識她，她是我媳婦的表妹?！备赣H居然一口答應(yīng)了，真的與表姐夫一道啟程了。父親的家與母親的家現(xiàn)在開車只有一小時的距離，但在那個年代，汽車很少，一般都是走水路，坐2個多小時的機動船。而在去表姐夫家的路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在船上表姐夫與我父親走散了。父親只好在巴陽碼頭下了船，一路詢問找到表姐夫家。在表姐夫家住了一天，表姐又托人給我外公單位打了電話，帶話讓母親到表姐家來玩耍。父親與母親就此相識。母親說，第一眼見父親，覺得父親很瘦，但整個人很精神。父親說對母親臉上的小塊胎記有猶豫，但母親落落大方的表現(xiàn)讓父親滿意，就這樣，父親母親認(rèn)識了，然后交往相戀、結(jié)婚。
　　 父親與母親結(jié)婚后有13年的兩地分居生活。母親在家務(wù)農(nóng)，父親投入火熱的三線建設(shè)中。兩地分居的日子，他們主要是通過書信來傳遞相互之間的情感。母親不識字，書信都是托人讀和寫。在我的記憶里，我會讀書寫字后，曾是母親書信的代寫人，在信中，父母親拉扯的一般都是家常事，很少有膩歪人的情感語句。但如果算著該收到信的日子，沒有來信，我會聽到母親說：“你老漢在搞么子名堂，信都不寫一個?！蹦鞘悄赣H對父親的掛念。普通的信件，卻成了父親母親情感最牢固的鏈條。那個時代車馬慢、書信遠，等一封信、守一個人，就是平凡的浪漫！
　　 在兩地分居的那些年，他們一年中一般只會在春節(jié)相聚幾天。那時候物資短缺，父親就會在回來的時候買回白糖、糖果等農(nóng)村緊缺的物品。那是父親在單位節(jié)衣縮食省下的糧票買回來的?；丶液蟮母赣H和母親一道，準(zhǔn)備年貨，打掃房前屋后、推湯圓面、分配節(jié)日期間走人戶的禮品，給晚輩準(zhǔn)備壓歲錢。父親母親帶著我們一起忙碌，平日里顯得空蕩蕩的屋子里熱鬧而充實。母親說“你爸就是家里主心骨，他在家，堂屋的柱子都要立得正些樣?！?br />　　
　　 三
　　 1985年我們農(nóng)轉(zhuǎn)非到了父親工作的地方。
　　 那時，母親沒有工作，只能在工廠打零工，在廠區(qū)里開荒種地，父親的工作是汽車司機，經(jīng)常出車。父親如果出車近能按時下班，到家后就會和母親一起下地干活，或擔(dān)水澆地或收割菜品。兩個人相互配合，真像天仙配里唱的“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fēng)雨，夫妻恩愛苦也甜。”
　　 母親識字不多，常常會認(rèn)錯字，年輕時父親笑話母親把“艱苦樸素”讀成“艱苦爬樹”，后來又笑話母親將天氣預(yù)報員“楊丹”讀成“楊母”。
　　 母親晚年開始學(xué)習(xí)認(rèn)字、寫字。父親就開始從這艱苦樸素和丹字開始教母親認(rèn)字、識字。母親好學(xué)，看電視上的字不認(rèn)識，馬上指著電視屏幕上的字叫：“李老頭，這個字叫啥子。”有時候，字幕一閃而過，父親沒看清楚，母親就給父親講，就是那個上邊一個金，下邊又是兩個那什么的，父親就馬上拿來筆和小紙片，戴上老花鏡，寫下一個“鑫”字給母親看，母親喜形于色點頭說，就這個字，父親便先教母親這個字的讀音，再教母親怎么寫這個字。有時候我們回到家，母親在廚房做飯。父親會拿出個小紙片，問我們這些字怎么讀，這是母親問了父親，但父親會寫但不會讀的字，父親在我們這里學(xué)會了，就又去教母親了。在父母親家里，那樣的小紙片隨處可見，沙發(fā)、茶幾、床頭、餐桌。父親走后，小紙片少了很多，母親也很少問我們哪個字怎么讀、哪個字怎么寫。
　　 父親生前，有一段時間迷上了養(yǎng)花，不停地往家里買花、花盆，為了養(yǎng)花，把家里前后窗臺都加裝了防護欄。父親買回來的花盆重重疊疊放在防護欄上，母親擔(dān)心花盆太重把防護欄壓垮了掉下去，造成他人的人身或財產(chǎn)損失，免不了會阻攔父親買花回家。父親便與母親斗智斗勇，買回來的花養(yǎng)兩天就四處送人。父親特別想養(yǎng)牡丹，可牡丹不好養(yǎng)。而且在南方，賣牡丹花的也不多。在父親去世后，母親多次提及說父親喜歡牡丹。在父親去世后不久，母親還專門讓我們帶著她去花市，可那已經(jīng)不是牡丹花的季節(jié)，我們終也沒買到牡丹花。再后來我再網(wǎng)上購買了牡丹花根莖，母親甚是開心，將它栽種在花盆里，不時向我講述牡丹的生長情況，開始牡丹花根莖長勢頗好，母親越發(fā)的開心。直到后來都發(fā)出綠葉了，但不知什么緣故，還是沒能存活，母親為此又傷感了許久。她說：“開始都活得好好的，咋就沒養(yǎng)活。你爸爸就喜歡牡丹花，我啷個沒把它養(yǎng)活呢?！?br />　　 父親生病多年，一直是母親在照顧，在父親生命的最后兩年，在做了有創(chuàng)插管呼吸機搶救手術(shù)后，生活自理能力更差，起居飲食基本都是母親照料。一兩年的時間里，父親整夜整夜被疼痛折磨，母親白天黑夜都得不到好的休息，太累了，母親偶爾會忍不住發(fā)脾氣，責(zé)怪父親太折磨人。嘴上說著，手里端茶遞水卻從未停過。
　　 愛情不在于多么偉大，不在于多么轟轟烈烈，只要在平凡的歲月里，有一個人在與你分開幾十分鐘，他就忍不住想起你。在你即將離開她時，你一定要囑咐你的兒女代替你常常陪在她的身邊，就像自己在她身邊一樣，去向她嘮嘮叨叨，也聽她嘮嘮叨叨甚至怨憎的話語。坐著她的三輪車，看她倔強又吃力地蹬著踏板，帶著自己去菜市、去廣場溜達溜達。
　　
　　 四
　　 父親被病痛折磨多年后，終于在即將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離開了我們。
　　 父親走后，母親常給我們說，你爸走了一個月了，如果他是“走人戶”（方言：走親戚）了，我早就把他接回來了，走那么久，不回家怎么行?？蛇@次，我再也接不回來他了。
　　 還記得父親走的前一天，母親出門去買菜，還沒出門，父親對母親說，“你莫去久了，快去快回呀?！斑@幾句在母親出門前父親叮囑了三、四次。
　　 母親出門不到十分鐘，父親就喊，“王老妹，你回來沒得？”
　　 我說，“媽媽才走一會兒，哪兒那么快回來。”
　　 父親說，“去了一兩個小時了吧?！?br />　　 過不了幾分鐘，父親又問我，你媽回來沒得？
　　 聽我回答說沒有。父親說，“去做啥子了，去半天都不回來喲?！?br />　　 我說，母親要去菜市，到了萊市還要買，買一批菜還是要花一些時間。出門還不到一小時，哪有半天呀。
　　 父親后來似乎都不顧我的勸說。
　　 只一味地喊：“王老妹，你快點回來喲！”
　　 父親一直叫著讓母親回來，我逗他，“媽媽才走這一會兒，您就想她了嗎！”
　　 父親說，“是啊，想她了?！?br />　　 待到母親回來了，父親說：“你做啥子去了，啷個去這么久才回來！”雖然言語間是埋怨，語氣卻因母親的歸來透出釋然。
　　 在即將走完人生之路時，父親已然這么依賴母親了。
　　 父親走后的一段時間里，母親常常睹物思人而落淚。那日在冰箱里拿出一個豬肚，母親失聲痛哭，我和妹妹就慌了手腳，母親邊流淚邊說，看我這腦子，這豬肚是你爸在的時候買的，是要煮給他吃的，他胃不好，我把豬肚里放點中藥，燉得軟糯糯地，你爸特別愛吃，之前吃了幾個豬肚他的胃病好多了。我放在冰箱里怎么就忘了煮給他吃呢，你說我這是啥腦子呀。他自己也不提醒我呀，你就說某人你買的豬肚還沒煮給我吃呢。
　　 母親又常常責(zé)怪自己，在父親離開前的一段時間沒能給父親多拍寫照片和視頻。
　　 看著母親又責(zé)怪自己又責(zé)怪父親，哭成淚人的模樣。我們才感覺到，父親的離去，母親藏著多深的悲傷。
　　
　　 五
　　 父親與母親相伴的48年時間里，他們在許多時候，吵架、絆嘴，甚至于有激烈的言語對抗，這樣的時候，我難以將愛情這樣優(yōu)雅的字樣放在他們之間，將他們與之關(guān)聯(lián)。
　　 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與織女才、王子與公主才是我理解的愛情。
　　 父親說“結(jié)婚的時候，我向你媽媽保證過，我不會打她。我做到了的哈！”是的，我見過父親生氣摔筷子的場景，也見過父親與母親的吵架發(fā)狠話的模樣，但是，母親說，父親從未動過手。
　　 父親與母親，在一日日相守中，他們沒有海誓山盟，有的只是細水長流、柴米油鹽。他們用細碎的紅塵，形成了相濡以沫的平凡幸福，托起了最平實卻又溫暖的愛情。
　　 我家先生和妹妹家先生，都無數(shù)次表達過母親無怨無悔照顧父親的佩服。同時，在他們的言語中，多少也有對父親的羨慕。母親任勞任怨的賢良是我和妹妹未能完全學(xué)會的。當(dāng)然也隨著時代的變化，夫妻間的相處之道也在不斷地改善、優(yōu)化，具有了時代的特征。喧囂的年代，快節(jié)奏的生活工作，浮躁的心態(tài)，物欲的追逐，都讓人難以平靜下來更多地感受婚姻中的細膩之處，分分合合倒成了常態(tài)。
　　 然而，無論文明程度發(fā)展到什么層次，作為人類，夫妻情感總?cè)松凶畋举|(zhì)的東西。不能不承認(rèn)，相比老一輩，我們少了相互之間的體諒、包容和細膩，少了細嚼慢咽地品味，少了細膩入微的體貼。其實，什么時代就有什么樣的夫妻生活模式。那個時代的家庭大凡如此，夫妻情感甚篤，大同小異。如同父母平凡的愛情，如同花開千姿百態(tài)。或許，這也是一種文化傳統(tǒng)吧。
　　 父親的戶口最終還是注銷了，母親依舊眷戀著，嘮叨一些父親的陳年舊事。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