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地處中原腹地，可以說是一馬平川了。在我的腦子里，山對我而言僅是個概念而已，直到上大學那會兒。
　　 由于所學專業(yè)的原因，但凡教材上有的植物，學生們都盡可能去接觸、去認知，并從它的基源，性狀及顯微上來鑒別其性味歸經(jīng)及用途。
　　 我們這一屆亦不例外，大一下半學期剛開學不久，學校就組織車隊拉我們一班進山識藥采藥，說是理論與實踐相結合。那是我第一次走近大山，與傳說中的八百里伏牛來一次親密接觸。
　　 車速并不快，窗外的風景慢慢地滑過，鄉(xiāng)村在意識里漸漸遠去，遠山在眼界處緩緩靠近，仿佛是被綠色浸染過，色彩自然天成，沒有人為的筆墨添足，這里是我以前不曾遇見過的另一種風貌。很多時候，車子在一個盤山路的轉角，驀然會發(fā)現(xiàn)幾只猴子，它們悠閑地在不遠處的樹上竄來竄去，有時還會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同學們在這種不期而遇的驚喜中恢復本性，男生紛紛探出頭沖著猴子呲牙舞爪，女生也彼此用好奇的真容去除平日的矜持偽裝。
　　 中途，我們在山谷稍作休息。這里沒有塵世的繁喧雜囂，沒有空洞的刻意蒼白。坐在山谷里，會依稀產(chǎn)生出世般的淡忘，這種淡忘呼喚出了一種精神自由，是自然而然的靈性回歸和野性釋放，陶醉其間，如夢似幻。有人說，在塵俗中迷路的人，一旦走進大自然，就會有一種超然的領悟，即使很短暫，也會影響未來的精神取舍。這句話，我信，證據(jù)就在眼前——一些同學在河水里嬉戲，有幾位互生情愫的男生女生，此時回歸本真，眼睛如一汪清泉亮閃閃，那種懵懵懂懂的彼此吸引，像極了俗人眼中的愛情?；蛟S，有人就借此愿做一株株小草，在山谷干凈純潔地生長，讓脫俗的澄明與通透，有了幻境般的沉醉。不解風情的我，同男生們打鬧著，縱情高呼著青春萬歲，恰少年的我們張揚著個性，無需任何人的認可。我們試圖用手抓起河水，試圖用嘶吼來征服自然，把年少輕狂當成風華正茂，肆意妄為。當年的如此這般青春無忌，一去不復返。
　　 稍做停留，車繼續(xù)在蛇形的盤山公路上行駛，前方的山頂云霧氤氳，右手邊是大山，左手邊是萬丈深淵，女生發(fā)出夸張的驚呼，男生則故意做出緊張的表情。而我，屏住了呼吸……車繼續(xù)緩緩駛著，遠處的山坳里升起了一柱炊煙，那里就是我們落腳的地方——關帝坪。
　　 當?shù)刈罡咛幨鞘ザ馍?，關帝坪坐落在它的山凹里，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這里。聽說此山中有好幾百種草藥，也有多種動物在此出沒。學校已提前為我們約好了向?qū)?，就是怕進入山中迷失方向，云深草淺不知歸處。
　　 我們到達關帝坪時，天色已黃昏。山里的夜色看似比外面的夜色要來的早些，遠處的天邊還泛著白，近處已被夜色籠罩，草草收場的光亮，給這里僅有的幾戶人家平添了些許的寂清。他們的房子是用石頭砌墻體，四周被綠色包裹，房舍若隱若現(xiàn)，在這大山之中顯的是那樣的微不足道，這或許就是與大自然和諧共處，偶爾的犬吠和煙囪里升起的炊煙，讓人意識到這里還是人間。聽說他們祖上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遷到這里的，至于何年何月沒人知曉。它好比被人丟棄的一枚棋子，孤單地處在這個很少有人問津的大山深處。我們初來乍到，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稱這里是世外桃源，帶隊的后勤保障人員說，我們在這里停不了一周，就會由開始的新奇到后來的乏味。
　　 我們學校每年的實習基地就是這里，所以當?shù)氐娜藗兛吹轿覀兙蜎]什么好奇，他們每天依舊重復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由于四面環(huán)山，彈丸之地看不到千畝良田，他們只能靠開荒來生存，除了必須去山外兌換的日常用品外，大部分都是自給自足，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偶有遇到他們在午后的陽光里揮灑著汗水，那拖向地平線黑而長的影子，就孤零零地融于大自然中，靜中有動。
　　 走近莊戶人家，簡陋卻不失整潔，小院雞犬相聞，成捆的木柴整齊地垛在房子一角，大山里的煙火氣就來自這里。我們向大媽詢問了許多好奇，她笑呵呵有問必答。當我們問及開的荒地都是巴掌大的一小塊，怎么可以夠一家人的生活時，她笑著說，山里人是不怕吃苦的，一直往山里走，還有很多巴掌大的荒地，她們多種水稻，因為水稻相對來說比較高產(chǎn)。有句話叫山有多高水有多長，這里是不缺水源的，泉水從山上流下從未間斷過，年年輩輩，滋養(yǎng)土地。他們平日里還可以上山挖草藥去山外換錢，一年下來是一筆不少的收入，再加上近幾年城里“仲景藥都”的興建，來山里收野生藥材的藥販是一撥又一撥，給他們節(jié)約了很多的成本，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的好過……大媽一邊講，一邊往灶臺里添把柴，火光映在她滿滿的幸福與知足的臉上，猶如天邊的晚霞。
　　 總以為，山里交通閉塞，信息不暢，人們的生活會是多么不堪。在這個不大的一塊山旮旯里，他們種什么就吃什么，從避難的那一天起，幾百年來一輩又一輩，一直堅守在這里。人很堅強，無論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下，只要意志在，就一定能找到生存的手段。人也很柔弱，沉淀于無奈的歲月，心靈深處就會與萬物和解，達觀與樸實就會自然而然地融入血液。面對此情此景，我們放下了來自城市的所有優(yōu)越感，在這大山深處，體驗他們的生活，分享他們的快樂。我們的人生課堂，在此得到充實。
　　 夕陽的余暉彌漫過整個山頂，大媽把飯菜端到院中的石桌上，屋中的黃狗早已跑到路邊去迎接從田間回來的主人；大媽為大叔沏上一杯用當?shù)夭枞~泡好的茶水，成了大山深處一道獨特的風景。普通的山里人家，硬是把細水長流的日子過成了城里人羨慕的樣子。這種平凡的相守，盈蕩著無言的深情。
　　 次日，向?qū)б覀兿蚴ザ馍竭M發(fā)，大家的激情千丈，如歸林的狼群虎豹，肆意快樂。向?qū)Ь褪谴髬尲业拇笫?，每年進山實習都是由他帶隊，我們的快樂似乎感染到他，看著我們又瘋又鬧的樣子，他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并時不時地向我們介紹他發(fā)現(xiàn)的中草藥。他對中草藥屬性的掌握程度遠比書本上要來的更為直接，真是實踐出真知，為此同學們都尊稱他為老師。他由開始的不好意思到相處久了的欣然接受，聚在他周圍的學生遠比學校的老師還要多，難怪老師故作生氣的說我們是一幫沒良心的家伙。
　　 老師佯裝生氣，我們不以為然的哈哈大笑，向?qū)Р缓靡馑嫉内s我們走，我們卻像跟屁蟲似的粘著他。因為，我們是有實習任務的，每天每人要采夠多少種的藥材才算是完成當天的實習任務，學校的老師由于對環(huán)境不熟悉，難免會出現(xiàn)讓他無奈的局面。圍在向?qū)磉叺暮锰?，就是能給我們大家?guī)硎斋@的驚喜。實習在這樣輕松愉快的氛圍中進行著，向?qū)з|(zhì)樸的性格和藹可親，讓大家少了距離感，我們都愿意同他親近。當他遇到能吃的野果時，總是第一時間告訴跟隨他的同學，近水樓臺的好處讓他身后有了一群追隨者，看得出，他很自豪。
　　 我由于性格的原因，常同班上幾個要好的男生一起玩，不拘小節(jié)的我們時常去向?qū)Ъ也湫┏缘?。向?qū)Ш痛髬屇贸鲎畲蟮臒崆閬碚写覀?，我們用近似夸張的表情狼吞虎咽，常常讓他們夫妻笑得合不攏嘴。他們坐在一邊看著我們，慈祥的目光像極了我們的父母。
　　 一周的實習匆匆而過，我們沒有像后勤人員說的“對這里由好奇到生厭”，相反是越發(fā)喜歡這里的山山水水，喜歡這里的莊戶人家，喜歡他們的質(zhì)樸豁達，喜歡他們的樂觀堅守。與往屆一樣，我們同向?qū)Ъ按髬屨樟藦埡嫌埃簏S狗也悄悄入了鏡，不聲不響地成為這張照片的主角。
　　 車緩緩駛出了關帝坪，走過一個轉彎處，再回頭時，大叔和大媽還在原地目送我們遠去，那條大黃狗依舊蹲在主人的身邊。我知道這一去就不會再有重逢的日子，車內(nèi)一下了變得安靜起來，同學們看著窗外漸行漸遠的景物，心事重重。
　　 從那一刻起，我永別了關帝坪。
　　 每年，去那里實習的學生換了一茬又一茬，而大叔和大媽一直都在，同樣上演著一場場難忘的回憶。
　　 幾十年后的今天，我回憶著關帝坪，回憶著曾經(jīng)的每一個細節(jié)，那感動，依舊充盈心底。懷念著那里的山，那里的人。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