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琴姐的名字里有一個琴字，所以我們都喊她琴姐。琴姐是我的伽友。我2019年春走進(jìn)圣梵瑜伽館時，館里的會員們一個個都繃著一張臉，嚴(yán)肅得很。有時候因?yàn)槭裁词?，想向她們咨詢，她們也是愛理不理一臉冷漠的模樣。常常，我的問話在半空中飄著，猶如打出去的一個漂亮的球，卻沒人稀罕接一樣。我尷尬地紅著臉，嘟噥一句，仿佛是自圓其說，其實(shí)也沒人注意。很長時間，一直讓我覺得瑜伽館里的氛圍壓抑，甚至覺得瑜伽并不是像想象中那樣，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事情的改觀在于琴姐的加入。
　　 那年冬天的一天，瑜伽課上，忽然多了一位高挑身材，眉目和善的大姐。下課后她主動跟我們打招呼，即使大家冷漠地不搭腔，她也不在乎，依然追著大家說話。一開始，我覺得這人怎么有點(diǎn)俗呢，總是追著大家說那些幾乎沒什么意義的話。想歸想，還是不忍負(fù)她的熱情，于是跟她搭上腔了。她就是用這種土土的俗俗的方式極快地活躍起了瑜伽館的氣氛，不到一周，她不但跟大家打得一片火熱，而且還讓幾乎所有的人都稱姐道妹地友好起來。她就像一束光，有她的地方，便是溫暖的、宜人的、舒怡的、明媚的，更是和諧的。她性情直爽，啥話都喜歡跟大家叨叨，給人的感覺有點(diǎn)口無遮攔，但她說的話卻往往又經(jīng)得起琢磨，總覺得有點(diǎn)意思。
　　 有次上課前，大家在討論怎么做鹵面好吃，快人快語的她說，我知道，原來她曾經(jīng)開過飯店，說人民路的那家“朋友快餐”就是她的家，后來轉(zhuǎn)讓出去了。她于是詳細(xì)跟大家講解怎么做鹵面好吃。怎么蒸好面，需要多少水加多少油來攪拌，怎么再上籠蒸云云。在她耐心講解后，果然有好幾個伽友都按她講的方法做了鹵面，都忍不住嘖嘖稱贊，說真比飯店的還要好吃。大家紛紛說當(dāng)年你家飯店的鹵面肯定也是一絕吧，琴姐說是啊是啊，當(dāng)年我們的鹵面也是招牌性質(zhì)的呢。
　　 琴姐上課時最是認(rèn)真。不管是做哪個動作，她都力爭把動作做到老師講解的極限。力量瑜伽課上，常常是，一連串幅度較大的動作過后，我和一幫小年輕們都累得氣喘吁吁，叫苦不迭，甚至不時有人停下來休息，再看琴姐卻一招一式做得準(zhǔn)確到位，也沒聽到她喘息，更沒聽到她喊累。
　　 由此，我推斷出琴姐是一位意志力堅強(qiáng)、有韌性，且萬事都力求完美的人。
　　 有一次下課后，我說起我的寫作班需要在外面掛個橫幅，一個人無法操作，她就主動說她可以去幫我。外面也沒有可掛的釘子，在我眼里就是困難重重，她卻利用廢舊鐵絲、木條，想法設(shè)法地把橫幅掛出去了。來到教室，看黑板前貼的報紙，說這樣多影響美觀呀，還是撕了吧，說著就動手收拾整理起來，不消一會兒，黑板前面就被她整理得大為改觀。
　　 琴姐無論干什么都手腳麻利，身姿敏捷，干得都是又快又好。有次，她親戚家嫁女兒，正好是下雨天，一大堆鍋碗瓢盆堆在泥土地上。她一進(jìn)家門就忍不住動手收拾起來，邊收拾還邊指揮眾人一起抬盆的抬盆，整理碗筷的整理碗筷，怕淋雨的放到搭起的棚子底下，不怕淋雨的也要抬到水泥地上。不消一會兒，鍋碗瓢盆便都站在了它們應(yīng)該站的地方。她接著手腳麻利地參與到做飯當(dāng)中，給人的錯覺是，仿佛她并不是這家的親戚，而是主人。
　　 她的行事風(fēng)格常常讓我想起能夠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二
　　 這是太行山脈一個叫作河口的小山村，村子背靠蒼翠的青山，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山湖，由于有泉眼百余個匯流而成，故稱萬泉湖。山的深沉、樸實(shí)、厚道，水的靈動、清秀，賦予了這一方兒女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
　　 琴姐正是這個村子里走出來的具有山的個性、水的品質(zhì)的姑娘。
　　 小時候的琴姐像村里所有的姑娘一樣，?起籃子上山拾柴，背起筐子上山割草，拿起?頭跟大人一起掘地。頂滿頭滿臉的臭汗回到家，手一撥拉，吃飯。飯碗一扔，幾個小姐妹已經(jīng)悄然約好到屋前的湖里游泳。撲通撲通幾聲響后，寧靜的湖面?zhèn)鱽硭齻儼凫`鳥唱歌一樣的笑聲。她們就是這樣一群樸實(shí)、豪爽的姑娘。
　　 八十年代末，琴姐正值妙齡，在一位親戚的引薦下來到縣城的一個紡織廠上班。
　　 在城里生活幾年后，琴姐再也不想回那個小山村了。有人給她介紹了對象方。咋一看，方中等身材，方正臉龐，濃眉闊口，一副厚道貌。琴姐見慣了縣城里那些流里流氣、給人極不踏實(shí)的子弟，一眼看出了方的穩(wěn)重可靠，心里一下就認(rèn)定了他。
　　 婚后才發(fā)現(xiàn)，丈夫好像除了穩(wěn)重可靠外，再也沒有什么優(yōu)勢。琴姐說廠里效益不好，而且傳聞面臨著下崗，咱們還是早做打算做點(diǎn)生意吧！丈夫半天沒吭聲，琴姐又說了一遍，他終于哼唧了一聲，憋出幾個字：做啥生意呢？琴姐說不是跟你商量嗎？咱們看看哪行掙錢做哪行唄！丈夫又悶聲不響了。琴姐跟他分析：我看飯店的生意就挺火爆的，要不咱們開家飯店吧？又是半天不吭聲，琴姐再次催問時，才憋出一句：用啥開？琴姐至此才徹底明白了：所謂的忠厚穩(wěn)重就是無用的代名詞。雖然心里叫苦不迭，她還是告訴自己指望不上就不指望，靠自己。
　　 琴姐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人，說干就干。她立即開始踅摸適合開飯店的門面，并抽空找會做菜的親戚學(xué)了幾樣家常菜，同時緊鼓密鑼地準(zhǔn)備資金。由于剛成家不久，沒有什么積蓄，她跟丈夫方商量，讓他找自己的親戚借點(diǎn)，方一臉無辜地望著她：去找誰借，誰有錢？琴姐哭笑不得，心里說：好吧，我承認(rèn)，別人找丈夫是丈夫，我找的是個兒子。她找自己的親戚朋友籌借了資金。
　　 飯店開起來了。琴姐是廚師、收銀員、服務(wù)員一單挑。丈夫總是瞧不著活兒，非得琴姐吩咐他干這干那，有時候還煩了，會不耐煩地瞪琴姐一眼。
　　 懷孕的琴姐，挺著大肚子也忙得一刻停不下來，而丈夫總是一副優(yōu)哉游哉的模樣。琴姐有時候氣急了忍不住罵一句：你娘你是活死人嗎？丈夫便瞪起牛一樣的大眼使勁兒瞪她，邊瞪邊往出走，像極了一個不聽母親話兒的小孩子被母親嚷了，跑出門了。琴姐唉的一聲，只能打起精神繼續(xù)忙個不停。母親看她不易，時不時地過來幫忙照看著，幾個孩子也多虧了母親照看，母親也因此成了她一個人的母親。
　　 琴姐兄弟姐妹好幾個，大家不約而同地認(rèn)為母親幫琴姐的多，就該她為母親養(yǎng)老。按當(dāng)?shù)氐恼f法，有兒子的不能在女兒家過春節(jié)，要不會惹人笑話的。于是，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琴姐把母親送到某個哥哥或者弟弟家，吃過午飯就接過來。哥哥弟弟們異口同聲地說自己家住的地方小，沒有母親的住所。
　　
　　 三
　　 方的母親很強(qiáng)勢，從不幫琴姐帶孩子。他們弟兄三個，方跟老二是雙胞胎，三弟是個智力障礙者，沒有成家。
　　 當(dāng)年琴姐第一胎生的是女兒，大家都盼著第二胎是個男孩，誰知，二胎生的依然是女兒，婆婆的臉立馬就陰得可以擰出水來。村委會的大喇叭里天天播放的是關(guān)于計劃生育的事。像琴姐這樣的，要么需要出一大筆罰款，要么把孩子抱出去才能再生第三胎。在傳統(tǒng)觀念里，沒有兒子怎么行呢？可是飯店剛剛開張，外債都還沒還完，拿什么去交計劃生育罰款呢？琴姐看著襁褓中二女兒粉嘟嘟的小臉，日夜唉聲嘆氣。她去求婆婆希望把二女兒的戶口掛到老三的名下，這樣就可以免去罰款。婆婆仰著一張縣城里的女人特有的充滿優(yōu)越感的臉，說，不行！琴姐說為什么不行，以后孩子大了還可以給他當(dāng)女兒。，給他養(yǎng)老。婆婆說不行就是不行！琴姐心里想，這輩子都不會對你這個老婆子好。
　　 可是，多年以后，當(dāng)婆婆臥病在床，娘家是縣城的老二媳婦找各種理由不去伺候的時候，琴姐還是義無反顧地在床前伺候。
　　 婆婆去世了。一直跟著婆婆生活的老三成了問題。
　　 老二對老三說，你去哥哥家吧。
　　 沒有什么贍養(yǎng)義務(wù)，也沒有任何說法，老三就住進(jìn)了琴姐家。
　　 琴姐憑著自己的聰明勤勞不但翻蓋了當(dāng)年分家時分到的老宅子，而且瞅準(zhǔn)機(jī)會又買了一處院子。
　　 被她裝修得舒適溫暖的兩層樓房里，分別給母親和小叔子留了房間。
　　 把飯店轉(zhuǎn)讓出去后，琴姐就搖身變成了家庭煮婦。每天為一大家子打理一日三餐。
　　 家里平時吃飯的成員分別有琴姐母親、琴姐夫妻倆、方的三弟、琴姐的大女兒一家三口。偶爾二女兒也會帶著孩子回家住，兒子放假后也在家住。一大家子四世同堂，其樂融融。
　　 丈夫方每天好脾氣地跟琴姐一起為女兒們帶孩子，盡享天倫之樂。
　　 忽然有一天，方說自己要去買車做養(yǎng)車生意，琴姐差點(diǎn)被他的話雷到：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還是石頭開花了？多半輩子不開竅的一個人，怎么老了老了忽然就開竅了？琴姐忍不住說現(xiàn)在的生意各行各業(yè)都不好做，能行嗎？不用你管，這是琴姐記憶中丈夫回答得最利索，也最男人氣的話了。
　　 不知道是不是方的春天才剛剛來到。他的大車生意居然做得有聲有色的。他買了兩輛大車，用了幾個司機(jī)，在固定的路線跑起來了。他只要隔幾天跟司機(jī)們碰碰面，攏一攏賬就行。平時就跟琴姐一起帶外孫女，逗弄外孫。
　　 在陽光晴好的日子里，琴姐和丈夫方一人推一輛嬰兒車，車?yán)锓謩e是大女兒的二胎兒子和二女兒的頭胎兒子。陽光洋洋地灑在他們身上，灑在嬰兒車?yán)铮瑐z外孫睜著好奇的眼睛四處打量，偶爾掀開紗帳看一眼，他們立即咧嘴大笑，咯咯有聲。孩子們的可愛時不時引得路人引頸探看，忍不住問，這是雙胞胎嗎？琴姐笑著說是啊，方則笑瞇瞇地瞅瞅這個再瞅瞅那個，臉上的幸福與滿足怎么蓋也遮不住。
　　 寫到這里，我的腦海里忽然就出現(xiàn)了一句：守得云開見月明，靜待花開終有時。不知道是否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