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850年，清道光三十年。
　　 俞樾，俞平伯的曾祖父，那年，正好三十而立。赴京參加進士復(fù)試，在應(yīng)答詩題《澹煙疏雨落花天》時，賦五言詩一首，起句是：“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
　　 當(dāng)時的主考官是大名鼎鼎的曾國藩。書載曾大人，僅僅看到第一句，心情大悅，可謂慧眼識珠，大加贊賞。俞樾原來只排19名，曾國藩說俞樾的詩：屬于罕見力作，弘揚家國主旋律。結(jié)果毫無疑問把俞樾的試卷列為殿試第一名，賜進士出身，入翰林院。入翰林院等于進入了國務(wù)院，清朝翰林院學(xué)士從屬二品，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副部級干部。
　　 這是我在俞樓讀到的知識。
　　 俗話說，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fēng)景。自落戶杭州，我就沒有把杭州當(dāng)成風(fēng)景，而是一天三餐的家鄉(xiāng)。但朋友來了，尤其是愛好篆刻的文友，自當(dāng)要帶友人去西湖走走。第一站自然是西泠印社，第二站就是俞樓。
　　 從孤山南麓的西泠印社出來，靠右走五十米左右，有一塊很大的草坪，草坪中間有兩株高大的樹：一棵是香樟樹，一棵是木蘭樹。再往前走幾步，就可以看見一座兩層三開間、灰墻黑瓦的中式樓房，掩映于綠蔭樹叢中，這就是一代國學(xué)大師俞樾以及他的后人——著名詩人、學(xué)者、紅學(xué)家俞平伯的故居，人稱“俞樓”，現(xiàn)改名“俞曲園紀(jì)念館”。
　　 我好奇的是曾國藩為什么如此賞識“花落春仍在”這樣一句看似非常普通的詩句。仔細琢磨，又似方然醒悟，哲理深邃之感，令人無限遐想。以此類推，我們還可以說：親人走了，親情還在；友人散了，友情還在；偉人去了，思想還在！等等。由此看來，曾大人的賞識，實在情理之中。
　　
　　 二
　　 俞樾生于1821年，道光元年，自號曲園居士，浙江省德清縣人，清末著名學(xué)者、文學(xué)家、經(jīng)學(xué)家、古文字學(xué)家、書法家。章太炎、吳昌碩等皆是其弟子。在任翰林院編修期間（翰林院，相當(dāng)于今天的教育部和社會科學(xué)院）受到咸豐皇帝的賞識，曾任河南學(xué)政（相當(dāng)于今日省教育廳長）。1857年，36歲的俞樾，在河南學(xué)政崗位上，突遭曾是同僚的御史曹登庸的彈劾，說俞樾“試題割裂經(jīng)義”，結(jié)果被罷職。后攜家南歸，移居蘇州。潛心學(xué)術(shù)40余載，主講蘇州紫陽書院和上海求志書院。俞樾在蘇州期間，建了一個“曲園”，筑了一個“春在堂”。其含義分別是“曲則全”和“花落春仍在”之意，自號“曲園居士”。俞樾在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諸子學(xué)、文字學(xué)以及音律、訓(xùn)詁、書法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講學(xué)影響很大、不僅深得國內(nèi)學(xué)界重視，而且聲名遠播東瀛日本。
　　 20世紀(jì)90年代初，日本明治大學(xué)教授德田武來杭州講學(xué)，專程前往西湖三臺山下俞樾墓敬詣拜祭。德田教授說，俞樾曾應(yīng)日本友人岸田國華之請，為日本詩人選詩5000余首，定名為《東瀛詩選》，這部詩集在日本影響頗大。編訂詩集后又撰寫《東瀛詩論》2卷，后收入《春在堂全書》。俞樾的日本學(xué)生中最為知名的井上陳政。清光緒10年，公元1884年，井上陳政作為日本大藏省官費生游學(xué)中國，因傾慕俞樾的道德文章，愿拜在門下求學(xué)。當(dāng)時的詁經(jīng)精舍，并無招收外國學(xué)生的先例，所以俞樾再三推辭。無奈井上陳政一片真誠，俞樾破例收下這位日本學(xué)生。學(xué)習(xí)三年后，井上陳政任日本駐大清國參贊。兩人一直維持師生情誼，直到1900年井上陳政離世于北京。
　　 因此，當(dāng)時的浙江巡撫馬新貽親赴蘇州，敦請俞樾出任江南著名書院——杭州詁經(jīng)精舍山長并兼管浙江書局。
　　 1868年，俞樾來到杭州。他在詁經(jīng)精舍著書講學(xué)30余年，前后受業(yè)門生多達3000人，其中不乏許多很有成就的學(xué)生，如前面提到的章太炎、吳昌碩等。在這些學(xué)生中，有一位特別體貼入微的弟子叫徐花龍，官至兵部侍郎（相當(dāng)于今日的國防部副部長）。他見老師一家老小都還在蘇州曲園，自己孤獨住在孤山精舍，于是便發(fā)動弟子捐資，于光緒三年即公元1877年，在孤山西泠橋邊上，六一泉側(cè)邊，建造了一座中式二層樓房，這就是今日的俞樓。
　　 俞樓，從此成為俞樾在杭州的家，也成為文人雅集的著名場所。從俞樓走出了多位舉人，包括許多著名學(xué)者。其中最最有名的還是走出了著名詞人俞陛云、紅學(xué)家俞平伯，前者是俞樾的孫兒，后者是曾孫。
　　
　　 三
　　 俞平伯是俞樾最疼愛的長曾孫。1900年，俞平伯在蘇州出生時，俞樾已經(jīng)八十高齡了。俞平伯兒時愛拿筆東涂西抹，俞樾，便自制描紅紙，誘使他涂抹三字經(jīng)。有詩為記：“嬌小曾孫愛如珍，憐他涂抹未停勻；晨窗日日磨丹硯，描紙親書上大人?！?br />　　 俞平伯，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家，紅學(xué)家、詩人、作家。早年以新詩人、散文家享譽文壇，是一位熱忱的愛國學(xué)者和具有高尚情操的知識分子。1919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先后在燕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等校任教多年。當(dāng)年，他和朱自清共游南京秦淮河，曾以《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為題，各寫一篇散文，轟動文壇。1952年起任中國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主要作品有：紅學(xué)研究著作《紅樓夢研究》，詩集《冬夜》《古槐書屋間》，散文集《燕知草》《雜拌兒》等。在古典詩詞研究方面，著有《讀詞偶得》《清真詞釋》《讀詩札記》等重要著作。新時期以來，依然致力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紅學(xué)研究，直到1990年以九十高齡逝世。
　　 我案頭有一本《讀詞偶得》特別欣賞先生對詞的獨特解釋。如解釋韋莊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俞先生說：“此作清麗婉暢，真天生好言語，為人人所共見?！?br />　　 再如解釋李后主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多少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俞先生說：“奇語霹空而下，以傳誦久，視若恒言矣。日日以淚洗面，遂不覺而厭春秋之長。一氣讀下，竟不見有章法。后主又烏知所謂章法哉，而自然有了章法，情生文也?！?br />　　 俞平伯與俞樓，有著一段短暫而深遠的情緣。1920年4月，俞平伯從英國留學(xué)回來，受聘于杭州第一師范學(xué)院，和夫人客居杭州。當(dāng)時的俞樓因俞樾晚年回到蘇州而荒蕪。由于種種原因，直到1924年，俞平伯才得以入住俞樓。入住后的第二天，他在《湖樓小擷》無比欣喜地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這是我們初入居湖樓后的第一個春晨。昨兒乍來，便整整下了半宵潺湲的雨。今兒醒后，從疏疏朗朗的白羅帳里，窺見山上絳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艷欲流。因她盡迷離于醒睡之間，我只得獨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時光，耳際再不聞沉厲的廠笛和慌忙的校鐘，唯有聒碎妙閑的鳥聲一片，密接著戀枕依依衾的甜夢?！?br />　　 杭州西湖，明媚的春天。作者的耳邊不再有沉厲的廠笛和慌忙的校鐘，唯有聒碎妙閑的鳥聲一片，剎那間一種精神上的解脫、一種得到寬余的感覺油然而生。夜來的一場春雨，山上原先綴滿絳紫色小蕊的桃花，一夜間變成了半株緋赤的繁英。是的，在日常忙迫的生活中，人們往往不會明顯地感到春天什么時候來到了自己身邊，什么時候又匆匆地走了過去，只有身心都感到完全自由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現(xiàn)自然界萬物的變化。
　　 1925年，俞平伯離開杭州，回到北京任職燕京大學(xué)。雖然，只在俞樓待了短短的九個月，俞樓卻帶給俞平伯無限驚喜，激發(fā)了他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留下了《西湖的六月十八夜》《竹蕭聲的西湖》《憶江南》《西泠橋上賣甘蔗》等一篇篇美文。
　　 朱自清說，俞平伯是和西湖“粘”在一起的。回到北京后很多年，俞平伯對西湖，對俞樓，總有一種茫茫無際的依戀，一種在夕陽光里，街燈影旁的依戀。
　　 俞平伯的夫人許寶馴，是俞平伯的母親許之仙的侄女，也是杭州書香大家出身，自小受過良好的文化熏陶，唱起昆曲字正腔圓，還能填詞度曲。1922年，俞平伯創(chuàng)作出版的第一部新詩集《冬夜》，就由夫人親手謄寫過兩遍。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夫唱婦隨，唱曲吹笛，填詞譜曲，真正的神仙眷侶一般。
　　 我書櫥有一本俞先生的朋友王湜華撰寫的《俞平伯的后半生》。書中有一段文字特別感動。俞平伯夫婦在干校從事的勞動是：搓捻麻繩。時間長度是：1970年6月3日到1971年1月2日。
　　 俞平伯先生在日記中是這樣總結(jié)自己這一時期的勞動成果：
　　 共績麻繩一百五十三卷（內(nèi)九、十兩個月停工待料），每卷三丈兩尺。寶馴績十七卷，叉粗麻辮二根。
　　 時年，俞平伯71歲，夫人75歲。
　　 這樣的成果，對一位世代只會握筆撰文寫詩的文人之手來說，對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來說，該有多么的不容易?。〈炙闼?，五個月，搓出近五百丈的麻繩，即平均每月一千尺，要是不認真，要是沒有對技術(shù)的鉆研精神，掌握一定的技巧，這樣的成績恐怕青年人也出不了。這里是不是也有相濡以沫的愛情力量了。我想，肯定有。
　　
　　 四
　　 我們回頭再來說俞樾。
　　 俞樾的結(jié)發(fā)妻子文玉，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姐。1839年，俞樾十九歲，與文玉成婚，兩人情深意重，輾轉(zhuǎn)流徙，不離不棄。在考取功名之前，俞樾一直四處教書，文玉在家侍奉老人，撫養(yǎng)孩子，她每次給俞樾寫信都說家里一切安好，讓他照顧好自己從不寫自己的壓力和難處。
　　 1850年，在得知丈夫部考第一喜訊后，文玉在信中回了一首詩：“耐得人間雪與霜，百花頭上爾先香。清風(fēng)自有神仙骨，冷艷偏宜到玉堂?！倍淘娂仁枪灿质蔷?，并提醒丈夫要像梅花一樣傲骨錚錚。
　　 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好女人，看來俞氏家風(fēng)文風(fēng)，一脈相承，名副其實，后繼有人。
　　 五言詩，是指每句五個字的詩體，全篇由五個字構(gòu)成。相對于其它詩體，五言詩更能靈活細致地抒情和敘事。
　　 在俞樓，我讀到了“花落春仍在”的詩作全文：
　　 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
　　 淡濃煙盡活，疏密雨俱香。
　　 鶴壁何嫌緩，鳩呼未覺忙。
　　 峰鬢添隱約，水面總文章。
　　 玉氣浮時暖，珠痕滴處涼。
　　 白描煩畫手，紅瘦助吟腸。
　　 深護薔薇架，斜侵薜荔墻。
　　 此中鴻帝澤，豈僅賦山莊。
　　 因為“花落春仍在”佳句的名聲，后來俞樾在蘇州營建屋舍，名稱就叫做“春在堂”。晚年自編文集稱《春在堂全書》。
　　
　　 澹煙疏雨落花天，這個詩題來自唐代詩人牟融的一首七律。牟融，唐代詩人，字，號不詳。也就是說，牟融人不出名，但詩作卻流傳下來了。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唐詩，詩品的好與不好，與名人關(guān)系不大。
　　 牟融的這首詩，詩題叫做《陳使君山莊》，全詩如下：
　　 新卜幽居地自偏，士林爭羨使君賢。
　　 數(shù)椽瀟灑臨溪屋，十畝膏腴附郭田。
　　 流水?dāng)鄻蚍疾萋?，淡煙疏雨落花天?br />　　 秋成準(zhǔn)擬重來此，沉醉何妨一榻眠。
　　
　　 詩意大致表達的是一種離開俗世片刻來此地得以悠閑一番的愜意心情。意境與東晉詩人陶淵明《飲酒（其五）》類似。不妨對照閱讀：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此詩主要是表達詩人厭倦官場腐敗，決心歸隱田園超脫世俗追求心靈自由的思想情感。
　　 一句話，淡煙疏雨落花天，心遠地自偏，花落春仍在等說得其實都是一種意境：心靈自由不受外物所役，沉醉何妨一榻眠！
　　
　　 后記：
　　 這篇隨筆放在自己的日記里有一兩年了，前天讀到墨痕老師的散文《我且虛度這金子般的光陰》，其實也希望自己心靈的自由，不受外物所役，這是知識分子的共性。
　　 往事如煙，逝水流年。在西湖俞樓，我讀到了一種心靈奔放的自由，這種自由，不受季節(jié)的奴役，心有春天，四季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