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歲月】手搟面,歲月里的煙火味(散文)
一
進入江山網(wǎng)這幾年,看多了文友們寫自己家鄉(xiāng)美食的文章,看得我口舌生津,又自慚形穢。作為一個陜西人,在美食方面實在是乏善可陳,最熟悉、印象最深刻的飯食只有日日相見卻百吃不厭的面條。
陜西是榜上有名的面食大省,面食花樣很多,愛吃面條的人也多。網(wǎng)友們調(diào)侃,陜西人一頓不吃面條,渾身沒勁;一天不吃面條,那是魂不守舍。這話一點都不夸張,從小到大,如果哪天沒有吃到面條,那我這一天都悵然若失,好像沒有吃飯??梢娫陉兾魅思?,味蕾對一碗面條的依賴,已經(jīng)從生理需求上升到了心理需求上。面條,是家的味道,是一生摯愛,是一縷鄉(xiāng)愁,它不僅果腹,還可以療疾。所以陜西人會唱出“桌上沒有大魚大肉,一碗面就把我咥夠”,“兄弟兄弟咥一碗面,今生情義全在面里邊?!倍馐∪藙t很難解讀陜西人的味蕾對一碗面的相思來。
二
那個時代,面條都是手搟面。最能考量女人搟面功夫的是刀剺面,這面要和得硬、揉得筋、搟得薄、剺得細。刀剺面一般是中午的正餐,卻要從早飯吃完就開始準備。硬面和好后,不停地醒面揉面,等面團變?nèi)犴g筋道再搟薄,又將面片折疊起來用特制的長夾刀沿一邊剺成又細又長的面條。面條煮熟撈到碗里,澆上熗醋煎的臊子湯,這碗面“薄如紙,細如線,漂在碗里蓮花轉(zhuǎn)”,真讓人口舌生津。臊子湯一般是豆腐、紅蘿卜切丁做的素臊子,如果再舀上幾勺過年腩制的豬肉臊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陜西臊子面——豪華版的手搟面。
可惜,童年的記憶里,家里總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而手搟刀剺澆湯臊子面做起來費工費時費料,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者貴客登門才有口福吃到。
受食材和時間的限制,平常家里的午飯都是母親干完農(nóng)活之余忙里抽閑匆匆草就,這家常版的面條,我們叫“面葉兒”。面葉兒一般是面條搟薄后,疊幾折切開,再切成三四寸長的韭葉兒,或者菱形的旗花面。
面條煮熟先在鍋里調(diào)好味,再帶湯舀到碗里吃湯面,我們叫“連鍋面”。也可以先過涼水——我們叫“冰面”,再晾到案板上,這樣面條不會黏成一坨。將晾涼的面葉兒挑進碗里,放上鹽醋等調(diào)味品,靈魂佐料當然少不了油潑辣椒,這就是干拌面。
讓人想起來流口水的面葉兒,當屬“苜蓿面葉”?!岸露?zhí)ь^”,第一聲春雷響過,大地春寒料峭,陽面山坡上,已經(jīng)有不怕冷的苜蓿芽兒拱出地面。每年這時候,我放學(xué)后就多了一個任務(wù),掐苜蓿。剛長出芽兒的苜蓿,鉆在荒草堆里,并不好掐。要半蹲在地上,仔細尋找,看見枯黃中露出的一點兒綠頭,大拇和食指便探進草叢里,指尖捏緊,輕輕一掐,一個肥肥嫩嫩的短芽就躺在手心里了。一個下午,掐的苜蓿芽兒能包一手帕,這成果便足夠人興奮了。
第二天中午,母親一定會做苜蓿面。苜蓿面當然是連鍋面最好吃了:熱氣騰騰的碗里,主色是雪白的面條,摻雜翠綠的苜蓿芽,肥瘦相間的臊子丁,最上面漂一層臊子溶解出的紅紅辣油,賞心悅目。一碗湯面里,作為主角的面條味道清淡,襯托得苜蓿芽的味兒更嬌嫩清鮮,和臊子濃郁的肉香味相得益彰。面條端上桌,我們就垂涎三尺,繼而風(fēng)卷殘云。
三
可惜,童年的記憶里,吃白面的機會也是不多的。我的家鄉(xiāng)在渭北旱塬,主產(chǎn)小麥,但即使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豐年,小麥碾打收獲后交完公糧、賣完購糧就已經(jīng)所剩無多了。新麥上場時候,可以連續(xù)吃一段新麥面,用母親的話說,是“跟著鐮把過個年”,之后就要和粗糧搭茬在一起吃了。
每年春末夏初,家里余糧已經(jīng)告罄,新麥還未上場,“青黃不接四五月”是最難熬的。這時候,母親做的面條,叫“包包面”。一大塊玉米面或者高粱面和好后,用一小塊白面團在外面包起來,再搟薄做成面條,美其名曰“銀裹金”。玉米面高粱面屬粗糧,粗糲,咽下去時扎喉嚨,粗糧面團外邊裹一層白面,一是因為粗糧沒有粘性,不裹白面太酥散,不好搟;二是裹了白面,煮熟的面條吃起來會順滑一些,可以幫小孩子把難吃的粗糧哄進肚子里。
另一種幫孩子們咽下包包面的餐桌美味就是“搽鍋菜”。那個時代,沒有溫棚,沒有反季節(jié)蔬菜,四五月份,青菜還沒有大量上市,很多人家吃飯,僅有一把韭菜或者小蔥。這青菜很金貴,炒在鍋里,只夠給鍋底搽一層油,故名“搽鍋菜”。有些人家甚至就用拳頭大的小鐵勺燒油,爆進韭菜或者蔥段,再伸進灶膛的火堆里炒香。一大家人吃飯,這一丁點炒菜就顯得特別珍貴,常常要母親拿小勺給我們每個人分到碗里。我們抱怨菜太少了,母親就搬出她的哲言:“菜就是個引進么,把飯引進嘴里就行了,哪有吃夠的道理!”沒有菜吃,我們就靠油潑辣椒下飯,它的辛香刺激味蕾,可以讓我們忽略粗糧的不適口,所以才有“陜西一大怪,辣子一盤菜”的俗語。
不過,比起粗糧做成的玉米黃黃(發(fā)糕)、高粱卷卷,還是包包面好吃一點。
四
我結(jié)婚后,日子普遍好過了,沒有人再吃粗糧了,家家搟面條都用白面了。在婆婆指導(dǎo)下,我的身份也從“干”面人向搟面人轉(zhuǎn)變,向做一個合格的陜西女人的標準無限靠近。
婆婆是搟面的高手。她的搟面杖只有拇指粗,又細又長,是紅棗木做成的。婆婆的理論是,面是用搟杖搟出來的,不是用粗棍壓出來的,用粗的搟面杖,氣勢上先就輸了,一看就知道這個女人不會搟面。細搟面杖出面快,婆婆搟出的面又薄又勻又筋道。但同樣的搟面杖在我手里,面片沒搟圓,成了牛舌頭;要么中間搟得太薄,破了洞,四周還厚厚的,沒法下鍋。
婆婆做刀剺面,搟面杖搭在折疊起來的面片上,刀子“哧溜哧溜”順著搟面杖外延劃過,又細又長的面條就切好了。這面條澆上肉臊子湯,漂辣油、香菜蔥花木耳碎、旗花雞蛋餅,直讓人食欲大開。
婆婆對一碗好面的評判標準是“湯要清,面要稠”??上?,到她去世,我都沒有掌握其中要領(lǐng)。在我看來,這就是個悖論,面條在鍋里下得稠,面湯就不會清;面湯要清,下進鍋的面條注定不能稠。
我的面食廚藝日臻精進是在給兒子做飯的實踐中摸索出來的。趨于中年時,我終于悟出,要吃一碗“湯清面稠”的好面,做面步驟一個都不能錯。和面要和硬醒軟,勁道有韌性;搟面要勻稱,攤在案板上一樣薄厚;煮面水要滾騰,講究又疾又快。這樣的面條無論煮進鍋里,還是撈進碗里,都是湯清面稠,不囊不糊。
為了適應(yīng)兒子的口味,我也與時俱進,不斷提高自己的廚藝。工作之余,我一心向?qū)W,看面食教程、與同款媽媽交流,在自家廚房里誕生了許多面食新吃法:面團和得稍軟,搓條刷油,用保鮮膜封好,醒好后搟薄拉長,做油潑扯面。繼續(xù)搓細條,是棍棍面,煮熟后和肉、菜一起炒,叫炒面。把一根面搟薄,再扯長,做成褲帶面,澆上西紅柿雞蛋做的醬汁,這是蘸水面。至于菠菜面、漿水面、雜醬面……隨便一個“面”信手拈來,我做起來都得心應(yīng)手??上В易龅拿媸郴?,婆婆卻沒有口福享受了,枉費了她調(diào)教我的一番苦心。
外省人不理解陜西人為何會對一碗面心懷執(zhí)念、情有獨鐘,那是他不知道,對陜西人來說,這碗面從小吃到大,是媽媽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是故鄉(xiāng)的味道?!渡涞裼⑿蹅鳌防?,黃蓉能留下洪七公教郭靖學(xué)武功的拿手菜為什么偏偏是“炒白菜”“蒸豆腐”?金庸說得好,“真正的烹調(diào)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所謂“大道至簡”,無味乃是至味,可見家常的味道,才最見功夫,是最有生命力的味道。
有人說,一個溫暖的家庭,必定有一個熱氣騰騰的廚房。前提是,這個廚房里,必定有一個勤勞付出又不求回報的女人。她很專心,對一道菜、一碗面的做法都用心琢磨。她很有耐心,做飯不嫌辛苦,不怕麻煩。而支撐她專心耐心的理由則是她有一顆愛心,愛家庭、愛孩子、愛父母、愛兄弟姐妹……愛廚房的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無可取代,對社會和諧的貢獻也是巨大的,畢竟,家庭是構(gòu)成社會的細胞?。?br />
而我們陜西人家廚房里的女人,用一雙巧手展示花樣翻新、味道不同的面食廚藝,并一代代傳承接力,演繹著三秦大地最美味最生動的人間煙火氣息。
2022年11月16日于寶雞
生活愉快。愿老師好好享受退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