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歲月】雪落無聲(散文)
一
再有幾天就是年三十,樓道里飄浮著誘人的魚肉和油炸食品的香氣,家家都在為過年做準備。紅紅的中國結懸掛在門楣上,一團紅火喜氣鋪滿而來。大家碰了面,互相拜個早年,說上幾句吉利話。年味越來越濃,人們臉上揚著喜氣和滿足。
老邊的家里冷冷清清,沒有一絲煙火氣。只在傍晚時,老邊一個人悄悄打開門,朝外看一眼,確定不會遇到鄰居需要打招呼,聽一些安慰的話后,匆匆下樓,拐向街邊小吃店。小吃店里只有老邊一個客人,片刻功夫,店主將一碗面條一個小菜端上桌。老邊悶頭吃飯,不緊不慢的樣子,可也用不了太長時間。店主告訴老邊,年三十歇業(yè),過了十五開門,老邊點點頭,沒說話。最近幾年,他和吳婆的晚飯都是在這里解決,與店主有了默契,不需要說太多話,只管起身離開,慢慢走回家去。
二
吳婆去年夏天走的。他給公司請了假,在醫(yī)院守了二十多天,花費十多萬,托了關系,求了醫(yī)生,還是沒能留住吳婆。開門進屋時,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恍惚間矮胖的吳婆扶著樓梯站在身后,氣喘吁吁地瞪著他,隨口呵斥了一句:“走那么快,前頭有錢撿啊?”那么喘,聲音還那么大!等吳婆笨拙地挪到門口,他已經坐到沙發(fā)上點起煙,瞇起眼睛盯著門口看。吳婆進屋后接著罵上一句:“少抽點能死???”他看著她笑,并不生氣,拿起報紙來讀。
屋里到處都是塵土,煙灰缸里堆滿煙頭。老邊將煙灰彈到了茶幾上,微弱的火星一閃,白色的煙灰靜止在那里。他看著煙灰出神,支起耳朵在尋找一種熟悉的聲音?!懊魈鞄c回來,還去吃面嗎?”吳婆走后,他常常出現幻覺,感覺吳婆沒走,還生活在這間屋子里,嘮叨個沒完。這次,他清晰地聽到了屋外孩子們歡快的笑聲——“下雪啦!明天可以堆雪人?!彼粤Φ卣酒饋?,腿有些僵直,慢慢走到窗前。一群孩子在路燈下跑著、跳著,伸手去接紛紛揚揚的雪花,這場雪給孩子們帶來了無限快樂。
幾十年前,在他結婚的前一晚,也落了一場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夜。他的母親憂心忡忡站在窗前,求老天爺收回這場雪。
早上雪停了,太陽在積雪上撒下點點金光,路上滑,母親催他早點出門,誤了時辰就不好了。家里也沒什么親戚,公司的兩個同事和他一同去接親。地上的積雪厚,沒辦法騎車只能推著車子走在雪地里,路又遠,幾個人走得氣喘吁吁,頭頂冒出熱汗。新娘家在小巷深處,巷口到新娘家門前的積雪被清掃干凈,露出青磚鋪就的街道。新娘的家人迎在門口,等接親的人到來。
新娘穿了件大紅棉襖,在白雪的映襯下紅得耀眼,又好看又喜氣。老邊低頭走在前面,腳下的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聲。新娘個子矮,步子慢,緊緊跟在他身后,急促地喘息聲傳進他的耳朵里。他將腳步放慢些,將帽沿往下壓壓,使自己眼角的余光更為狹窄,不去看身后的新娘。突然“唉呀”一聲,有人摔倒在雪地里,他扭頭去看,新娘坐在了雪地里,兩手使勁撐住地面想站起來,腳下太滑,試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樣子有些狼狽。他扶著車把,對身邊的兩個同事說:“快扶她起來!”那兩個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將目光一起投向他,那眼神將事情說得很明白。他只得將車子支好,有些不情愿地朝新娘走去。等他走到跟前,新娘已經從地上吃力地爬了起來,仔細拍打著身上的雪,低頭朝前面走去。
老邊將媳婦娶回家,完成了母親交代給他的事。以后的事情好像再與他無關,對新媳婦不理不睬,好像陌生人一般。新媳婦在紡織廠工作,長相普通,沒什么文化,兩人是別人介紹認識的。如果不是當年父親臭老九的身份,老邊不會在三十出頭才結婚。年紀輕輕他已是會計師,怎么說也要找個有文化的人結婚,兩人才有共同的話題聊,但在母親的干預下,老邊不得不為傳宗接代的事做出努力。
老邊的媳婦生下一個漂亮的女孩,這個小生命的到來,讓老邊一改往日的冷漠,走到吳婆的屋子里呆上一會,逗逗女兒。只有這時,老邊才會和媳婦說上幾句話,將育兒書上的知識講給她聽,要她照著去做。老邊媳婦像個小學生,拘謹地站在一旁,努力記下老邊說的話,生怕落下一句,做錯事情,惹得老邊不高興,心里暗暗為老邊和她多說了幾句話感到高興。
老邊的媳婦一邊帶孩子,一邊上班,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女兒的聰明懂事給了她最好的安慰,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算不得什么,女兒是她唯一也是全部的情感依托。女兒漸漸長大,到了讀書的年齡,老邊的父母都是退休教師,兩人提出將孫女接到身邊讀書。只有在他們身邊,孩子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未來。將孩子從她身邊帶走,無異將她生活的希望和情感的寄托全部挖空,剩下無盡的空寂和無望,可她又能如何呢?孩子去了奶奶身邊生活,她的心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女兒,生出各種擔心和憂慮,讓原本善良膽小,凡事忍讓的一個人性情發(fā)生了改變。寡言少語的她變得絮絮叨叨,常常因一點小事與人爭鬧不休。那樣子像個上了年紀不講道理的老太婆,廠里的人開始喊她吳婆。
三
老邊從一名會計師坐到了公司經理的位置,忙得沒日沒夜,在家里吃飯的次數十個指頭數的過來,更不要說陪吳婆說說話。難得一日老邊在家休息,吳婆小心翼翼說出憋在心里好長時間的話。吳婆的妹妹早年作為知青去了農村,沒能返城,日子過得艱難。因為妹妹下鄉(xiāng),街道照顧她進了工廠上班,她一直覺得虧欠了妹妹,想給妹妹些幫助。妹妹的大女兒初中畢業(yè),想在城里找份工作,減輕家里的負擔。老邊手里拿著報紙,兩眼在報紙上瀏覽著,沒去留意吳婆說些什么,對她的嘮叨充耳不聞,一張報紙做了隔離兩人的屏障。老邊的漠然讓吳婆有些生氣,這是她唯一一次求老邊幫忙,她已經答應了妹妹。
老邊從報紙上抬起頭,不耐煩地說道:“這事想都不要想,我不會給人走后門。”話說得決絕,吳婆知道沒有回旋的余地,讓她感到左右為難,只能站在旁邊嘆氣。過了一會,老邊放下報紙,從衣服口袋里掏出幾百塊錢,施舍一樣遞給吳婆,“給孩子交學費,讓她繼續(xù)讀書。不讀書哪有出路?!眳瞧胚t疑著,看老邊的樣子像是真誠的,伸手接過錢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老邊對自己的做法很是自得,吳婆心里則五味雜陳。
從城里坐火車去村里,下了車還要走十幾里的土路。吳婆將錢留給妹妹,勸說妹妹讓孩子繼續(xù)讀書,她會盡力幫助妹妹一家,只有讀書才有出路。她將老邊的話學給妹妹聽,沒有說出錢是老邊拿的,不然,以妹妹的個性,斷然不會收的。
四
人到中年的吳婆身體臃腫,矮矮的個頭使她看上去更顯笨拙。多年的習慣,出門時左手上挽個布包,里面是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經過菜市場,看到便宜些的東西,忍不住停下腳,挑挑揀揀買上一些,右手不忘將布包攥緊,生怕別人會惦記上里面不多的錢。說出來讓人難以置信,老邊做了多年公司領導,家里日子過的依舊拮據。老邊為人清廉,不該得的一分不拿,應得的被他分給了公司員工,這為他贏得好名聲,在領導位子一干許多年。可是苦了吳婆,要仔細盤算著過日子。公婆老了,時常要到醫(yī)院住上一段時間;女兒讀大學,又是一筆不小的花費。老邊的心里只有他的工作,無暇顧及與工作無關的事情。面對妻子日復一日地辛勞和付出,老邊沒想過給妻子補償,哪怕只是一句安慰的話,足以讓妻子感到滿足和欣慰。
日子就這樣緩緩流淌過去。不會為某個人的悲欣交集而停留。在吳婆的細心照顧下,兩位老人先后安然離世,女兒大學畢業(yè),留校做了教師。離家千里,很少回來。吳婆老了,走路步子蹣跚,說話氣喘吁吁。
老邊退休后,被一家私企高薪聘請做了財務總監(jiān),工作的熱情亦如年輕時的樣子,忙起來沒日沒夜。至于吳婆每天忙些什么,他沒有去想過,更沒時間去顧及。
每天早上,老邊匆匆忙忙去上班。在他走后,吳婆吃力地將屋子打掃干凈,而后,手上挽起布包,慢慢挪下樓朝街上走去。
吳婆走得很慢,走一會歇一會,走走停停,總算來到大街上。她喜歡街上的熱鬧,喜歡聽叫賣聲,喜歡與人打招呼。一輩子,她生活得太孤寂。她不買什么東西,只是朝不遠處的一個熟食攤張望,賣熟食的女人看到她,快步迎過來。女人看上去三十多歲,個頭不高,白白凈凈透著一種爽利,眼睛又大又亮,像吳婆年輕時的樣子。女人扶著吳婆走到熟食攤前,那里擺著一只馬扎,吳婆一屁股坐到馬扎上,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時間還早,買熟食的人不多,兩人聊著家常。吳婆從包里拿出一個罐頭瓶,里面的水還是溫的?!昂赛c水,一早趕著出攤,怕是連口水都沒空喝?!迸私舆^瓶子,扭開蓋子,揚脖咕咚咕咚幾口灌下去,瓶里的水少了一半。吳婆一臉慈愛地看著,眼前的女人長相和女兒有些像,想女兒了她就來這坐上一會。時間久了,兩人相處的如母女一般親近,只是,這樣的日子很快過去了。
醫(yī)院重癥病房外,吳婆的女兒哭腫了眼。吳婆怕女兒擔心,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女兒接到父親的電話趕回來,母親已經不能說話。老邊面色蒼白,兩頰深陷,二十多個日夜,他用咖啡和香煙支撐著身體和精神。醫(yī)院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他拒絕簽字,固執(zhí)地認為吳婆會醒過來,和他一起回家。他想彌補這些年對妻子的虧欠,在她醒來時陪她去街上買菜,兩人一起吃飯、聊天,像平常的夫妻一樣,過著平凡瑣碎的煙火日子。這是吳婆想了一輩子卻沒過上一天的日子。
吳婆走了,沒留下一句話,也許她想說的太多,一輩子太過孤寂。也許她什么也不想說,只想安安靜靜離開這個世間。
老邊在窗前站了許久,看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自己的思緒如同雪花,飄渺清冷。他在回想幾十年前的那場雪,走在他身后的新娘,他應該牽著她的手,一起走過漫長的歲月。她走了,將空寂和孤獨留給了他。
雪落無聲,眼角滑落淚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