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我為啥不高興呢？有吃有喝風刮不著雨淋不著，冬天還凍不著，又不是兵荒馬亂居無定所饑寒交迫，整天疲于奔命，無病無災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有啥不滿意的？這都是老天保佑祖上照拂，高興，我天天高興，有你們來陪我坐會兒我更高興，說明啊，我這老太婆還沒那么招人嫌，哈哈哈。
　　 說這話的是我的奶奶朱層妮，排行老三，都叫她三奶，外號“歡喜佛”，說她到底是識文斷字的人，確實與眾不同，不生氣不計較不抱怨，豁達開朗，愛說愛笑，一天到晚都是樂滋滋的，抓哏逗笑，會給自己找樂子，最有趣兒的是她那雙溫潤如玉的杏核眼，戴了濾鏡似的，總能發(fā)掘到別人的優(yōu)點和長處。三奶最大的特點是記性好，無論誰來看望她，她大都能說得清來著是誰，對他的家庭成員親戚關系如數(shù)家珍，且能從性格、品行、聲望等方面說上一二。最神奇的是她說得上村里所有孩子的屬相和生日，之前孩子多也不主貴，忘了生日并不稀奇，解決的辦法就是問問三奶去。
　　 三奶的回答毫不猶豫，你屬猴，六八年的人，那一年咱村上添了十一個孩子，六男五女，你比xx家的小波大一個月零五天，你是九月初五，他是十月初十。一旁聽著的母親一拍大腿，對，沒錯兒，就是九月初五，這會兒我想起來了，孩子頭一次去姥娘家，女孩住七天，寓意齊齊正正，男孩住三天或五天，說是五大三粗，我們住了五天，他大忙著出紅薯哩接得晚，我從娘家回來時天都黑了，小波奶奶去家里跑三四趟了，讓我給他吃幾口奶。那天初十古橋有會，他奶去買的雞蛋，要不是生了個帶把兒的，她哪兒會舍得。哈哈哈，錯不了，爹娘老早都教我識字，這點記性還是有的。三奶動輒哈哈大笑，從來不隱藏自己的快樂，還拖著長長的腔調(diào)，跌宕起伏，十分開心的樣子。
　　 八十年代后期，通知辦身份證時，來拜訪三奶的人更是絡繹不絕，有的想趁機確認一下自己的生日是否正確，活半輩子了不想再稀里糊涂。有的知道屬相，還能提供一點兒線索，正割麥或正打豆，想要具體確切的數(shù)字。有的壓根不清楚自己屬馬還是屬羊，因為不記得是年前還是年后。三奶問清楚他是老幾，爹是誰，排行老幾，掐指一算，給出的日子毋庸置疑，根據(jù)農(nóng)家歷再查出對應的公歷日子，任你多方求證都是對的，神奇吧？問題是這東西沒啥規(guī)律可言啊。
　　 三奶的規(guī)律就是快樂，沒事兒找樂子，因為待人接物溫和有度，藹然可親，男女老少都愛往她跟前湊，她能給落魄迷茫者剖析時局，指點迷津，讓自責者卸下思想包袱，讓狂妄者放下姿態(tài)，心結打不開了找她說說，兩口子吵架了找她評評理，還有很多人就牙疼乏力拉肚子等小毛病向她討要些民間偏方，連夜里做了個奇怪的夢都想說給她聽聽。給人圓夢時候，三奶的口才和演說能力都發(fā)揮到了極致，讓人聽得一愣一愣的，那是七仙女走娘家云里來霧里去，似懂非懂，說明白了吧又不確定是災還是禍，說不明白吧，三奶把有可能發(fā)生的事都點到了，主題背景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是有好事要發(fā)生啦？哈哈哈，三奶時不時的笑聲特別有感染力，剛才還半信半疑，轉(zhuǎn)眼間豁然開朗高高興興，感覺她圓的這個夢就是畫了一個大餅，色香味俱全，明知道是假的，還饞得直流口水，陶醉其中。和三奶閑聊就是一種享受，時間溜得賊快，你說還有誰能像她這樣波瀾不驚，粗茶淡飯自得仙呢。
　　 南街志強被他媽牽著手找上門來，三奶啊，這熊孩子白天上躥下跳玩得腳不著地，也不知道遇到了啥不干凈的東西，夜里睡不踏實，從床上掉下來了，被噩夢嚇得大呼小叫，你看這精神頭，病怏怏的，怕是魂兒丟了。三奶本不信邪，也不多說，拄上拐杖引他們來到村里的大十字街，用小棍在地上畫一個十字，讓志強的雙腳放在十字的東西兩端，面朝南，開始繞著十字畫弧線，像四瓣的花朵，邊畫邊說，意思就是不知志強沖撞了哪路大仙，影響了大仙的修行，冒犯你們實屬不該，孩子小，不是故意的，你們行行好，放他一馬，不要到夢里糾纏他了。畫了三層，說了幾遍，隨后三奶向著太陽抓了幾把空氣撒在志強身上，叫著他的大名：“王志強，回來吧。”他媽在旁邊連連應聲：“回來了?；貋砹??！比绱巳?，好了。我在圍觀的孩子們中間，親眼看到志強如釋負重地吐了口氣。普通的空氣經(jīng)了三奶的手就帶仙氣啦？第二天特意去問志強又做惡夢沒有，夢見啥了？他胸有成竹地說，太奶給我叫過魂兒了。
　　 三奶的精明睿智和她的學識和閱歷有關，娘家高門大戶，家境殷實，許州城里有生意，鄉(xiāng)下有田地，父親見多識廣，思想開明，母親端莊賢淑，通情達理，因為家里只有她和弟弟兩個孩子，所以都看得無比金貴，雖然裹了腳，但也進過學堂，讀過四書五經(jīng)，愛看話本，從小耳濡目染的緣故，生意場上迎來送往得心應手，學得是能說會道，八面玲瓏。年輕時在許州奎樓街賣土產(chǎn)日雜，后來又賣饅頭，做的饅頭賣相好，圓嘟嘟的白胖，層層喧軟，香噴噴甜絲絲的，不就菜就能吃個飽，饅頭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因此也攢下不少錢。幾經(jīng)輾轉(zhuǎn)沉浮，最終在鄉(xiāng)下定居，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從封建社會走過來的人，并沒有把男尊女卑的舊觀念傳承給下一代，她尊師重教，督促家里的兒女都讀書，勤儉節(jié)約，吃糠咽菜都不放棄，我父親一九五一年十七歲考上河南省第五行政區(qū)聯(lián)立師范學校〔現(xiàn)許昌學院〕時，一家人因饑餓而浮腫的臉都樂開了花。
　　 印象中，三奶一年四季都戴帽子，戴老花鏡，鏡子腿兒拴在一起掛在腦后；天熱時帽子是無頂?shù)?，無一例外都是黑色的，額頭正中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翠綠玉石。身上的衣服寬松大方，腳脖子處被綁腿扎著，干凈利索。她喜歡干精細的針線活兒，坐在門口的草苫子上，冬天曬暖夏天乘涼，腳邊兒擺著針線笸籮，做小孩子的虎頭帽子虎頭鞋，納鞋墊。鞋墊放進鞋子里別人又看不見，三奶卻把它做得極為高端雅致，針腳勻?qū)?，薄厚適宜，小花兒繡得活色生香，有茴香花，干枝梅，千頭菊，蘭花草，紅、白蓮花，牡丹等等。她邊做活兒邊講故事唱歌謠給我們聽，小棗樹彎彎腰，月奶奶明晃晃，開開后門洗衣裳，洗得白漿得光，你看榮光不榮光。也唱三字經(jīng)，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故事講得更多，孟姜女，王昭君，吳剛伐桂，嫦娥奔月，農(nóng)夫和蛇等等五花八門，異彩紛呈。我們有一句沒一句跟著唱，裝著聽，心里卻巴望著她變戲法似的再掏出幾顆紅棗來，或者一片烤得焦香酥脆的饃干，一些糖果子。我們家大大小小的孩子放學都是先去三奶那里轉(zhuǎn)轉(zhuǎn)，扣子掉了，書包開線了，衣服掛爛了都是她的活兒，誰要是夸贊她，她都說這就是狂狂手的事，哈哈哈，一串爽朗的笑聲，親切，穿透力強，隔兩條街都能聽見。
　　 本家叔伯和周邊的鄰居誰有了稀罕的吃食，都會送一些給三奶嘗嘗，她并不貪嘴，只取少許，余下的分給我們幾個較小的孩子，盡管哈密瓜只有火柴盒大小，葡萄只有兩三顆，盡管三奶總會為沒到場的孩子留一份，可是我們誰都不愿錯失良機。三奶那兒是我們的安樂窩，也是避難所，犯了錯怕挨打躲在奶奶身邊最安全，她會耐心地給我們講道理，引經(jīng)據(jù)典，諄諄善誘。
　　 某一天，這個充滿快樂的小院被一聲鳥叫打破了。這只鳥，夜半飛來，落在西南角一棵老榆樹上，咯咯一陣狂叫，聲音因為夜的寧靜而高亢凄厲，陰森森的，滿是邪惡詭異，像老巫婆的獰笑，又像厲鬼在作妖，是一種得意的炫耀。聽了大人們的低聲議論方知，這是貓頭鷹，又叫夜貓子。冷不丁的從哪里冒出來的？有好些年都沒聽到貓頭鷹了，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它的出現(xiàn)預示著附近某人的生命接近了尾聲，那棵老榆樹偏巧就是準備給三奶做棺材用的。
　　 村里人分成了兩派，一派說貓頭鷹笑會死人沒有科學依據(jù)，不要宣揚封建迷信；另一派則是完全不同的說法，貓頭鷹又叫梟，善食腐尸爛肉，人老的時候，身上各個器官逐漸老化，功能衰退，就有體臭，人稱老人味，貓頭鷹的嗅覺特別，它能敏銳地捕捉到這種氣味，聞到后就會開心大笑，有肉吃啦。
　　 是年，三奶九十八歲。她自然也聽到了，毫不在乎，甚至喊話貓頭鷹，你來叫我哩？你叫我走，我偏不走，啥時候走老娘我說了算。你白費口舌啦，唱得死難聽，來，來，來，聽我是咋唱的，穆桂英我家住在山東，穆柯大寨上有俺的門庭……那些年村里有戲臺，誰家娶媳婦啦吃面條啦過壽啦都是請唱戲的演幾場，三奶總?cè)タ矗匀粚W得有模有樣。
　　 黑燈瞎火的并沒有看到貓頭鷹長什么模樣，有幾只？在人們的投擲和恐嚇聲中，但見有只鳥晃頭晃腦地飛走了。孩子們有了心事，心照不宣，男孩子們把彈弓找出來，備好子彈反復練習，等貓頭鷹一露頭就瞄準，給它致命一擊。女孩子和不會玩彈弓的人則手持木棍或樹枝，這兒搗搗，那兒戳戳，柴堆，麥秸垛，老屋的茅草檐，樹上的鳥窩，地上的草叢，灌木叢都仔細搜尋一下，意圖一舉端掉貓頭鷹的老巢，這個不吃害蟲卻吃腐肉的鳥就該碎尸萬段。
　　 轉(zhuǎn)眼間就過去了四五個月，三奶依舊開心地說笑，談話本上的歷史人物、民間故事，唱那些不知名的歌謠，背她早已滾瓜爛熟的三字經(jīng)，千字文，百家姓等等，依舊住著拐棍到處轉(zhuǎn)悠。大伙兒不得不轉(zhuǎn)而相信貓頭鷹笑死人無科學依據(jù)的說法來，三奶身體硬朗，熱愛勞動，心態(tài)好，幽默風趣，咋看都是百歲老人的身子骨，如果能多活兩年，那她就是跨越三個世紀的百歲老人啊。為了讓三奶安享晚年，她的女兒得閑都來住上幾日，外地工作的兒子、侄子，孫子也隔三差五地回來看看，我父親申請調(diào)回鎮(zhèn)上教學，方便照顧他的母親也能照顧家，家里的叔叔伯伯端著飯碗都來了，陪老人說說話，吃得起的稀罕東西都吃上了，有老人在的日子像過節(jié)，天天熱鬧，一家人團結友好，其樂融融，鄉(xiāng)親們別提多羨慕了。
　　 九八年中秋節(jié)前，三奶的一個姨表妹來看她，因為下雨，不走了，大家一致勸她多住幾天，老姐妹好好說說話。老太太那幾日飯量大不如前，心里莫名地忐忑呢。這天晚上，兩個老太太好像有說不完的知心話，前世今生，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扒出來再說說，談笑風生。三奶讓閨女把她的壽衣拿出來，讓妹妹把把關，天也不冷，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新衣服一件一件穿上了身，“看看，七件套，合身不？白襯衣襯褲都是細棉布，緞子繡花襖，我親手繡的，這鞋上是鳳凰，鞋底是蓮花，等我腳踏蓮花，就能見到爹娘、公婆，見了他們，我可是有一肚子話要說，先匯報一下俺家里的巨大變化，哈哈，哈哈?！?br />　　 大伙兒還在旁邊兒納悶，今晚老太太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精神飽滿，口齒伶俐，思路清晰，一點兒都不迷糊。
　　 “爹，娘，咱王家樹大根深，枝繁葉茂，人丁興旺，人才輩出，這都是仰仗祖上恩德，先祖崇德向善，勤儉持家，以和為貴，留下了優(yōu)良的家庭作風，前輩積德，晚輩得福報，如今家里人尊老愛幼，妻賢夫安，母慈子孝，兄弟團結，妯娌和睦，家家相互幫襯扶持，經(jīng)歷了大大小小的風浪，生活依舊是蒸蒸日上。我熬了個兒孫滿堂，真有福啊，孩子們個個都聰明伶俐，活蹦亂跳的，學習上都知道用功……”
　　 卡殼了？容老太太想好再說。一墻之隔的家人蜂擁而至，都擠到了三奶的臥室，好聽清楚些。卻見三奶的臉色漸失光彩，“手巾，手巾”，大姑趕緊攙扶她坐到床上，順手把帳檐上掛的她的專用手帕遞給她，問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點兒啥。
　　 “不用啦。這一生我滿意，你大叫我好幾回了，我走吧?！彼h(huán)視左右，“都來了，都來看我了。”她的目光挨個從所有在場人的臉上走過，捋了兩下手中的帕子，面帶微笑，嘴中念念有詞，好像說著什么，聲音卻小得聽不見了，眼神像熬盡的油燈以看得見的速度暗了下去。莫不是一口氣沒喘上來？
　　 大伙兒慌了，“三奶，不能開這種玩笑呀?！币环繁?，抹胸口，按人中，折騰了好一會兒。
　　 不是開玩笑，三奶在家人的目光中，安心地駕鶴而去了。試了幾次的壽衣再也不用脫下來了，隨之而去還有她那慈祥和善的面容，豁達開朗的笑聲。
　　 歡喜佛的最后時光，還是快樂的。
　　 轉(zhuǎn)眼間，三奶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我對她那些夸張的笑聲記憶猶新，她是在故意放大快樂，誰的一生會無憂無慮一帆風順呢？她并沒有留下金銀首飾之類的貴重物品，但留下了用之不盡的財富，她對男孩女孩一視同仁，力排眾議讓我們都讀書，宣揚著“長到老學到老”，“學會武藝不壓身”，“鐘不敲不鳴，人不學不靈”，“勤學又勤問，不怕腦袋笨”，鼓勵我們學習，我的兄弟姐妹大都是通過上學走出來的。我們體會到了讀書的樂趣，也意識到了讀書的重要性。
　　 朱層妮，這個名字終將會被人淡忘，煙消云散。我的三奶，一生雖無多大建樹，歡喜成佛，相比同時代的其他人，終究是多了一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