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節(jié)那日，銅城下著小雨，我含淚跪別了母親。哭暈的我記不清怎么從殯儀館出來的，回到家看見長姐在整理母親生前的衣物，便湊上去幫忙，在儲物箱里翻出兩雙黑色輪胎底布鞋。抱著這兩雙布鞋我眼淚婆娑，塵封的記憶如同膠片，頃刻間在我眼前播放。
　　 小時候，家里人口多日子過得非常拮據(jù)。在我的記憶里，半夜醒來總能看到母親在昏黃的燈下不是做衣服就是做鞋，一年四季從未休息過。那時，我們姐妹的衣服鞋子基本上都是大的穿小了給小的，衣服穿到破得實在不成樣子了母親也舍不得扔，那時衣服都是棉布的，于是，母親會把破舊的衣服剪成一塊塊大小不一的布片，然后鋪平卷起來收好，母親告訴我這些碎布頭叫“鋪襯”。
　　 不久，母親會選擇一個晴朗的日子，開始“打袼褙”。那時白面缺乏，母親就會把倒完面的面袋用高粱桿做的掃把再掃幾遍，然后在鍋里打成稀溜的襁糊，再搬出自家的案板和吃飯桌放在屋外，用掃把在上面先涂一層襁糊，隨后再把挑好的鋪襯一張張平鋪上面，這活需要細(xì)心，必須掃平，不能有褶皺。鋪完一層，然后又在鋪襯上再涂一遍襁糊，再鋪上一層鋪襯，就這樣反復(fù)四五次，最后把四周多出的布條修剪整齊，再拿出去放在太陽下晾曬，等到下午曬干后，母親會小心翼翼地揭下袼褙收好留著備用。
　　 晚飯后，母親從抽斗里找出她那本夾著各色鞋樣的書，然后把鞋樣放在袼褙上，精心地用粉筆畫好，用裁刀裁出所需鞋底、鞋幫的樣子放好。
　　 做鞋前，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就是“合繩”，聽母親說老早她“合繩”用的是麻批，要把麻批一縷一縷地撕開，再捻合繩更費勁，而且納鞋底也很勒手。不過，卻很結(jié)實?，F(xiàn)在做鞋比原先省了不少勁。母親說得很輕松，可我看著很費勁，心疼。
　　 母親“合繩”一般都會趁著空閑拆幾雙父親發(fā)的勞保線手套，站在院子里和鄰家大嬸邊聊天邊曬太陽時進(jìn)行。她有一個自制的“撥吊子”，她會把劈好的細(xì)紗棉線纏在“撥吊子”上，再在大腿外側(cè)順勢一搓，“撥吊子”隨著慣性轉(zhuǎn)著圈蕩出去，又返回在腿邊滴溜溜轉(zhuǎn)，瞅準(zhǔn)時機(jī)時不時續(xù)上一兩股棉線?！皳艿踝印毙D(zhuǎn)著就將多股棉線較上勁合成一股繩子。兒時在一旁看母親用“撥吊子”捻線飛上飛下非常好玩，就想自己去嘗試一下。于是，趁母親聊天高興，奪過“撥吊子”模仿著母親的樣子在腿上一搓，可是“撥吊子”非常認(rèn)生，到我手里就不聽話了，不僅沒轉(zhuǎn)，反倒墜子脫落了下來，就聽“咣當(dāng)”砸到地上了，“撥吊子”又一反彈砸到了我的腳面，我哎呦一聲蹦了起來，母親見狀趕緊跑過來安慰我，那時我才知道看著簡單的事做起來并非容易。
　　 線合好了，接下來就是納鞋底子了，要想納好一雙鞋底是很費功的。那年月母親靠拉架子車供養(yǎng)我們，從來舍不得歇工，不得閑專門納鞋底。每日出工時，母親都會將鞋底包在她的頭巾里，帶在身邊。只等架子車一停，見縫插針地就戳幾針，一針一針日積月累地納。
　　 納鞋底子要先用針錐在鞋底上扎個眼，然后再用頂針使勁把大針從扎好的針眼頂進(jìn)去，再用牙咬著針尖從另外一頭拉出來，再將繩子繞在手掌上使勁勒一下，帶上勁，這一針才算完成。那時母親的嘴唇和手常常會被針錐和繩子弄得血跡斑斑。后來，還是父親心疼母親幫忙找來了一個木制的夾板和鉗子，這才使母親的牙齒得到了解放。
　　 母親一生好強(qiáng)，凡事都不愿求人。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我們銅城開始流行穿輪胎底鞋，因為輪胎底結(jié)實。母親也想為我們做，可是家里窮啊，母親沒錢買好的輪胎料，于是她就托熟人要了一些磨損嚴(yán)重的廢舊輪胎，將其清洗干凈晾干。然后用裁刀先在廢輪胎帶上割一個小口，再用鉗子夾住一邊使勁往開撕。廢輪胎實在太結(jié)實了，把它一分為二實在不容易。母親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撕開，可是太厚還是不能用，于是母親還要把中間的帆布撕下來幾層，直到厚度合適オ算完成。那自然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接下來母親再用裁刀比著鞋樣將其割好，最后把底子夾在兩腿中間，再用刀子一點一點地雕刻修剪，直到一雙鞋底子完美呈現(xiàn)，這第一步オ算完成。
　　 绱鞋前，需在鞋底子上粘上袼褙剪好的墊子，墊子事先用各種顏色洋布或者粗布包好，然后鑲上白布邊，這樣穿著不僅舒服，而且美觀。如果是棉鞋，母親通常還會在墊子上續(xù)上一層棉花，那樣更暖和，不諳世事的我，不知道一雙鞋底子要耗費母親多少個日夜。
　　 輪胎底鞋防水，耐穿，也很時髦。輪胎底子有了，就該绱鞋了，每當(dāng)晚飯后，收拾完碗筷，母親就會坐在炕頭，面前擺著她的針線小筐，針錐、大針、鉗子、線團(tuán)等開始忙碌。她先把鞋幫兩頭與鞋底用線固定好，然后沿著一圈開始绱，她說鞋頭是關(guān)鍵，必須弄平展，否則鞋就擰巴了。母親依舊重復(fù)著納鞋底的動作，绱鞋的針時不時在頭發(fā)里蹭一下，我時?？匆粫脱燮ご蚣?，待半夜再睜開迷瞪的眼，依舊能看到母親還在绱鞋，嗤啦嗤啦，頭頂上那盞昏黃的燈泡有一圈橘色的光暈，她的白發(fā)在那圈光暈里支棱著，有些凌亂。經(jīng)常是早上醒來，床頭上會擺著新鞋子，那多數(shù)是我喜歡的千層底紅燈芯絨面，帶扣袢兒的鞋。我頓時滿臉花開，急忙跳下床，換上干凈的襪子小心翼翼把腳伸進(jìn)去，喧乎乎的。
　　 做鞋不易，小孩子的腳長得風(fēng)快，為了能讓鞋子多穿幾年，母親做鞋時盡量放大鞋碼。新鞋子剛開始穿有些拿腳，等穿開了就覺得很舒服，鞋子和腳也就合拍，即便是走再多的路腳也不會疼。
　　 小時候每次穿新鞋走路我都會很小心，走路專揀干凈的地方走，害怕弄臟鞋，那時為了顯擺母親的手藝，一穿上新鞋，我就會模仿芭蕾舞劇《紅燈記》里的李鐵梅，踮起腳尖走路。因母親做的步鞋鞋頭堅硬，我穿上順勢踮起腳尖，依賴鞋頭托起我婀娜的身姿，邊走邊舞在同學(xué)面前出盡了風(fēng)頭，也引來了同學(xué)們羨慕和嫉妒的目光。有時值日打掃衛(wèi)生濺點臟東西，我也會趕緊擦掉。放學(xué)到家就趕緊脫了，放在床底下的架子上，再換上舊的，跟寶貝一樣。不過新鮮勁過了，我也就懈怠了。兒時生性好動，整天跟著小伙伴文化、景偉爬山、跳皮筋、踢毽子。院子里水泥地多，布底不經(jīng)磨。不久，我不是把前面踢破了，就是把鞋幫子弄爛了，要不，就是鞋小了，有些頂腳。弄得母親又歡喜又發(fā)愁。晚上醒來，又看到燈下母親的白發(fā)，嗤啦嗤啦的聲音撕扯著黑夜，有力、充滿希望。
　　 我從小就穿著母親做給我的布鞋長大，不管是夏天的單鞋，還是冬天的棉鞋。
　　 記得高考那年冬天，銅城風(fēng)雪彌漫，天地一片混沌。有天下晚自習(xí)我沒有擠上回家的公交車。于是，我就和三妹商量去附近父親上班的車站借宿。那晚，雪很大，路又濕又滑，我們姐妹好不容易來到車站，一打聽，父親帶領(lǐng)職工外出掃雪了沒在。我和三妹進(jìn)到辦公室，看著兩雙濕漉漉的棉鞋，不禁有點發(fā)愁，難道明天我們還穿濕棉鞋上學(xué)嗎？這時我看到屋里暖融融的爐子，突發(fā)奇想就對三妹說：“來，二姐給咱倆把棉鞋烤到爐子上吧，明天早上就干了。”三妹一聽拍手叫好。于是，我學(xué)著母親給我們烤鞋的樣子也將濕漉漉的兩雙棉鞋一起放到了鐵爐子上面。
　　 洗漱完畢后，我便看起了書，由于屋里比較暖和，不一會功夫我就迷迷糊糊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正當(dāng)我睡得正酣時，忽聽見耳邊三妹哭喊著：“二姐快起來，二姐快起來……”我被她的哭喊聲驚醒，問到：“三妹怎么了？”她哭著說：“二姐，咱倆的棉鞋不見了?！甭犃T，我趕緊瞅向爐子，只見爐子上只剩下一堆灰了。
　　 三妹的哭聲也驚動了隔壁父親的同事，他趕緊跑進(jìn)辦公室來，看到我們姐妹倆的狼狽相，再看看滿屋彌漫的黑煙以及刺鼻的焦糊味，他怕我倆煤氣中毒了，趕緊打開所有的窗子，并將我倆背到辦公樓的露臺上吹風(fēng)。那夜寒冷刺骨，我在露臺上凍了兩個多小時才慢慢清醒過來。父親同事怕出意外用對講機(jī)叫回了父親。匆忙趕回的父親看著我倆，心疼地脫下身上的棉大衣將我們緊緊地包裹起來，并安慰我們安心入睡?？墒牵诙煳覀冞€要去上學(xué)，沒有鞋子穿怎么辦?。慨?dāng)時把父親也難住了，最后還是父親的同事建議說，我們姐妹的腳給他家倆姑娘腳大小差不多，且他家離這也不遠(yuǎn)，不行他回去給我們找兩雙鞋去。我一聽心里暗喜。
　　 那年月，誰家也沒有多余的鞋子，那位叔叔去了很久，才給我和三妹拿來了兩雙破舊的單鞋。沒辦法，我硬著頭皮穿著去了學(xué)校。那天，由于寒冷，我沒聽進(jìn)去老師講的什么，只覺得腳凍得很疼。好不容易熬到放學(xué)，母親早已等在了門口，她讓我倆趕緊把單鞋脫了上炕，并捧著我凍得紅腫的腳心疼地揣進(jìn)了懷里。第二天早晨起來，就看見又有一雙新棉鞋擺在床頭，我照舊滿心歡喜換上，忽然看到母親的手，松樹皮似的，粗糙干裂。常年勞作，特別是做鞋被繩子勒得一道一道深印子，新痕壓舊痕，頓時心生內(nèi)疚。那雙手越來越蒼老，做好的新鞋子依然那么耐穿，好看。
　　 八十年代后期，商店里開始有賣白塑料底子的布鞋（也叫板鞋）、高跟皮鞋了，看著別人穿著新穎美觀的鞋子，我有些嫌棄母親做的布鞋了，即使是它承載了我幸福的童年，即使是當(dāng)初視若珍寶的輪胎底鞋。我開始跟母親撒嬌，讓她也給我買，起初母親是不答應(yīng)的，可是，經(jīng)不起我軟磨硬泡，在我高中畢業(yè)那年，母親破例用她發(fā)的獎票給我買了人生中第一雙黑色高跟皮鞋，可把我樂壞了。
　　 歲月飛逝，我們姐妹幾個長大了，母親老了，眼神也不好了，漸漸也做不動了。再后來，我成家添了寶寶。有一天，母親又翻出那本夾著鞋樣的書，對我說趁著還能湊合看清楚，再做幾雙鞋給外孫們留著，要不以后想做也做不了了。我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那時我已調(diào)到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沒想到，待我回去探親時卻看到母親給我家寶貝從小到大做了七八雙布鞋。當(dāng)我把母親做的鞋拿回寶雞給兒子穿到腳上時，兒子喜歡得不得了。在兒子身上我看到了我兒時的影子，我知道這鞋是母愛的傳遞，母親把她的愛一針一線都納入布鞋里，讓兒孫們穿上它能腳踏實地去走好人生的路。此時，我感到母親的鞋不僅溫暖了我的童年，也溫暖了她孫子的童年，由于母親做的布鞋吸汗舒服，以至于到現(xiàn)在兒子都不喜歡穿皮鞋。
　　 如今的我，頭發(fā)也已斑白，鏡子里的白發(fā)參差不齊，也支棱著，我終于明白，那些穿著母親做的鞋子的日子，原來是最簡單的幸福。父母未老，我還沒長大，他們是我的屋檐，而我是屋檐下的小燕，我的快樂與他們休戚相關(guān)，而今母親已去，我的幸福再也無法重來。
　　 捧著母親做的老布鞋，眼淚吧嗒吧嗒滴在手中的鞋上。走時，我將鞋子仔細(xì)包好打算帶回自己的小家。這是母親留在這世間上唯一一件物品，看到它，就覺得心里不那么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