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瀚】糖味(散文)
一
生命的逝去,如同一片秋葉的凋零,輕輕落地,然后在某個冬夜回歸黃土地。人生無常,有時一個轉(zhuǎn)身,便是永別,一次錯過,便成永憶。
冬夜的凌晨,睡夢中的我被一陣急促且熟悉的手機(jī)鈴聲驚醒。盡管這個鈴聲很少響起,但在凌晨兩點多的時間,一聽到這個為母親專門設(shè)置的手機(jī)鈴聲時,我的心頭不由一怔。平時母親總覺得我工作忙,沒什么要緊的事情,不忍打電話,總擔(dān)心打擾到我。
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接起手機(jī)。隨之手機(jī)那頭傳來母親“嗚嗚……嗚嗚……”的啜泣聲,我緊張而焦急地問:“娘,咋了,你先別哭。”母親在時段時續(xù)的哭泣聲中說道:“我沒有親人了!”
“我們都是您的親人啊,父親還有兄妹。娘,你不要難過了,到底咋了?”
“你小舅舅去世了”隨后,母親又陷入悲痛的哭泣。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頭的一陣悲痛,猶如潮水般向我涌來,無法名狀的難過,滑過臉頰。有一年國慶節(jié)回到鄉(xiāng)下老家的時候,舅舅在村莊山坳的老宅院里,去照看飼養(yǎng)的幾頭牛去了,我去看望舅舅的時候,趕往村中公路邊的新宅。依著妗子的說法,我們剛好前后腳錯過,妗子說他已過河上山了,等雨停后就會下山來新宅。
由于事先沒有打電話,我想當(dāng)然地以為舅舅會在新宅院里。小舅年逾六旬,依然在黃土地上忙碌,時常惦記他山上的老伙計——兩頭老黃牛。那次,趕上國慶節(jié)幾天的連陰雨,山路濕滑,溝壑間的雨水,裹挾著黃土地的泥漿,翻滾著匯入村莊的河流之中。
未曾想到,一次偶然的錯過,竟與舅舅成永別。
母親有兄妹五人,其中小舅是老小,自幼與母親感情深厚,外公去世時,小舅只有五歲。母親對小舅從小疼愛有加,直到成家立業(yè),期間一直多有照顧。小舅一有空閑時間,不辭山路辛苦,常來看望母親,和母親拉拉家常,說說家務(wù)事兒。
二
小舅是外婆家中最小的一位,依著農(nóng)村的習(xí)俗,大舅、大姨、母親等相繼成家后,小舅守著破舊的祖宅和外婆生活在一起。所謂祖宅不過是幾丈高的黃土崖下的兩處土窯,直到小舅成家的時候,才艱難地在土窯東邊建起三間土房子。
小時候,跟著母親去外婆家的時候,去一趟,通常都會住一兩個晚上。外婆家里較遠(yuǎn),山路崎嶇難行,去一趟要經(jīng)歷下山,過河,再上山,感覺走很遠(yuǎn)的路才能到外婆住的那個山坳里。在這個黃土高坡半山腰的地方,連同外婆在內(nèi),一共住有五戶人家,是一個偏僻的小村落。
大西北貧困的小山村,物質(zhì)相對匱乏,能吃上一顆洋糖,心里半天便覺得甜蜜蜜。小時候,每次去外婆家,感覺外婆的肚兜就像是一個聚寶盆,里面有吃不完的洋糖似的。每次外婆掏出一個洋糖的時候,我都迫不及待地想放進(jìn)嘴里,那帶著外婆體溫的洋糖,糖紙粘在糖果上,剝不干凈的時候,直接放進(jìn)嘴里,邊吃糖邊吐出糖紙的殘渣。
沒有洋糖的時候,外婆會從板柜里拿出一點白砂糖,墊上一小塊麻紙,將白砂糖小心翼翼地倒上,我便用舌頭舔一下手指頭蘸著吃。有一回晚上,吃過糖果后,還想吃白砂糖,恰巧沒有了,可我非得要吃,母親怎么哄我都不開心。眼看天已擦黑,在昏黃的油燈下,一個男孩子的淘氣和任性,連油燈都似乎感到顫栗。
小舅疼愛地說:“姐,別讓娃兒哭了,我現(xiàn)在就去商店給娃買糖去!”
母親:“天黑山路不好走,可能人家商店也關(guān)門了?!?br />
舅舅:“沒事,即便關(guān)門,我敲敲門叫應(yīng)聲!”
母親說的山路不好走,并非沒有道理,除了天黑山路難行之外,最主要的是那個時候,偏僻的村落仍然有狼出沒。小舅家在偏僻的山坳里,一到天黑便都關(guān)門閉戶,雖然沒有親眼見到過狼,但在夜晚時分,村莊山梁上的狼嚎卻是曾經(jīng)入耳。
小時候,在我們淘氣調(diào)皮的時候,母親就會說有狼來了,狼會吃人,在短暫的“狼來了”的“嚇唬中”,我們會有片刻的安寧。直到多年后,看到那光禿禿的黃土山梁,腦海里總有一個畫面浮動,夜晚一輪圓月掛在山崗,狼在月光下仰天長嚎。
小舅說話間,從堂屋的門后邊拿出一個門閂一樣的木棍,用以防身,點燃一根香煙準(zhǔn)備出發(fā),外婆和母親叮囑路上注意安全。去往村莊的小商店,除了走崎嶇不平的山路,還要過河。那時的河面沒有橋,只有幾塊大石頭作為墊腳石,有時和母親回家的時候,遇到上游下雨漲水,墊腳石就會不見蹤影,常常為河所阻,過不了湍急的河。
同時,還要路過一處黃土坡半山腰叫“洞門”的地方,這里黃土崖聳立幾丈高,晚上四周漆黑一片。即使白天經(jīng)過這個地方的時候,仍隱隱地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總覺得崖下的土窯里藏著什么東西,或者會猛然間竄出來,撲到人的身上。
多年后,我想起舅舅肩上扛著一根棍子,在黑漆漆的山路上,一個人高一腳,低一腳地行走,是克服怎樣的內(nèi)心恐懼,耳邊是否傳來山崗的一陣?yán)呛?,下山過河,叫開村莊里小商店的門,最終買到白砂糖,然后又沿著陡坡山路返回,往返六七里的山路。
舅舅辛苦買回來的糖,自己卻不舍得吃,留下一句“讓娃兒吃?!敝钡浇裉?,還會回味那甜蜜的糖味。我在想,這是怎樣的一種愛,讓舅舅充滿勇氣和無畏。
三
由于小時候家里條件艱苦,舅舅和母親一樣沒有機(jī)會上學(xué),作為一位樸實的農(nóng)民。這些年里,舅舅在黃土地上勤勞苦干,像老黃牛一樣地勞作,每一個日出日落,與黃土地相伴,在這貧苦的小山村,用勤勞的雙手奮斗美好的生活。
后來,在舅舅家小住幾天的時候,時常在果園里摘取沒有成熟的青杏,香梨,甚至?xí)郎祥T前的那顆核桃樹,摘些沒有成熟的核桃當(dāng)玩具,與表弟、表妹一起玩耍。沒有成熟的果子,摘下來就會造成浪費(fèi),為此,母親常提醒我不要搗亂。而舅舅卻笑呵呵地說,“沒事,姐,讓娃們玩吧,只不過是一點青果子。”
在母親臥病期間,每到夏收或秋收時節(jié),舅舅總會抽出時間來家里幫忙農(nóng)活,時常坐在炕頭,陪生病的母親說說話,說到動情處,舅舅不禁含淚:“姐,要是你的病,我能替你就好了,一天盼望一天能好起來,看你受的疼痛,我難過。”一個大男人,往往在那一瞬間,無法抑制內(nèi)心難過的情愫,不禁掩面抹淚。
早些年的時候,家里的麥子都是山地,坡地,直到后來組織整修梯田后,有些田地才變得平緩一些。到收麥時節(jié),都是手拿鐮刀割麥,舅舅戴頂自己的舊草帽,有時連收割麥子的鐮刀都會自備。一進(jìn)到麥子地,便低頭收割起來,炎炎夏日,黃土高坡的烈陽,火辣辣地照在山野田地之間,滿山遍野金黃的麥浪翻滾,全是忙碌的農(nóng)家人。
舅舅用鐮刀嫻熟地一把一把地割麥子,先割兩把麥子,把麥穗兩頭擰在一起打成結(jié),作為捆麥子的繩結(jié),待到麥子成一捆的時候,蹲下來膝蓋頂著麥捆,使勁擰緊麥子的繩結(jié),繩結(jié)迅速被打成一個麻花狀的結(jié),一捆麥子就算完成了,如此循環(huán),一大片麥子在舅舅的幫忙下,很快收割出大半。
割完麥子到背麥子,背運(yùn)才是勞累的開始,收割的麥子,從麥秸稈的根部割下來,連同麥秸稈麥穗在一起,趕上年景好的時候,每一捆麥子都是沉甸甸的。成年人也就勉強(qiáng)能背起七八捆麥子,舅舅那時年輕力壯,一次差不多可背起九捆的麥子,沿著地壟間的羊腸小道,蜿蜒曲折下山,背到村莊半山腰的碾麥場,鄉(xiāng)鄰們看到舅舅后打趣說:“你這比給自家干活還賣力氣?!?br />
用麻繩捆起來的八九捆麥子又高又大,與舅舅瘦矮的身影形成鮮明的對比。沉甸甸的麥子,讓舅舅的腰幾乎彎成九十度,豆大的汗珠從額頭跌落在黃土路上。而我也僅能背起兩三捆麥子,懶洋洋地跟在父親和舅舅的身后。
印象中,舅舅總是在忙碌,放下犁頭,扛起鋤頭,放下水桶,牽起老牛。過去那些年里,舅舅不辭勞苦,勤勞苦干,生活節(jié)儉,自從成家后更顯忙碌,一家五口人,又趕上外婆的身體不好。黃土地的收成,總是與家庭的開支相去甚遠(yuǎn),后來,舅舅在周邊幾個村子尋租別人的田地,以滿足家庭生活的開銷。
青土坡、玉明村、薛家寨、塔爾河這些附近村莊的田地,都有過舅舅耕種的身影,有時會在黃土坡的山梁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舅舅扛著犁頭,手里牽著牛,沿著回家的方向走去。
四
一身有些潲色的藏藍(lán)色中山裝,一雙千層底布鞋。似乎成了舅舅的衣著記憶,由于常要下地,腳上一般不穿襪子,犁地的時候,脫掉鞋子,挽起褲管,腳踩黃土地,便開始忙碌起來。
舅舅一生艱苦辛勞,省吃儉用,忘我勞作。但由于自然條件惡劣,交通運(yùn)輸不便等原因。過去的多年里,貧苦就像鬼魅一樣纏著舅舅,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每次有所收獲的時候,家里總有事,剛建完土房子不久,外婆就去世,生活還沒有喘口氣,又要為表弟娶媳婦奔忙,為表妹準(zhǔn)備嫁妝。
如同黃土地上許多勤懇的農(nóng)家人一樣,舅舅把自己的一生奉獻(xiàn)給黃土地,為了美好生活,為了兒女奔波,仿佛從開始勞作的那天起,就為給孩子娶個媳婦忙碌。在多年的努力下,舅舅在村莊的公路邊新建起兩層小樓,有了新宅后,舅舅一家人從那個偏僻的山坳里,遷居到山下河灘地的新宅,但那個老宅院似乎是舅舅一生的記憶,還有那兩頭老黃牛依然在山上看家。
去世的那年,舅舅對自己的身體似有預(yù)感一般,有一次牽著小孫女來看望母親,不巧的是,那天母親去進(jìn)縣城趕集,大門上鎖,最后終究沒能等到母親回來。為此,母親頗為內(nèi)疚,母親經(jīng)常含淚念叨,舅舅一生勞苦,沒有享過啥福。
舅舅平時節(jié)衣縮食,辛苦勞作,抽著廉價的香煙,憐惜地喝著便宜的酒解乏。有一次,我從國外給舅舅帶了些雪茄,舅舅逢人就說:“這是我的外甥娃從國外帶回來的”。如今再也看不到舅舅和藹親切的面容,聽不到他的聲音。
這些年里為生活而奔忙,常年工作在外,從城里到鄉(xiāng)下老家,仿佛隔著很遠(yuǎn)的路一樣,與老家的父母親人聚少離多。
世事無常,一個匆忙的轉(zhuǎn)身,便成為心中永久的遺憾。去年,舅舅去世的時候,因我所在的城市受疫情影響,靜默管理,往來交通略有不便,沒能趕回老家參加舅舅的葬禮。
舅舅幼年喪父,成年后拉著家庭這架沉重的馬車,像牛一樣勞作,像黃土地一樣奉獻(xiàn),隨著鄉(xiāng)村的發(fā)展,日子越來越好,孫子和外孫都已上中學(xué),孫女也上小學(xué),幸福的生活即將要開始的時候,舅舅卻已遠(yuǎn)去。
在那個寒冷的冬夜,舅舅在老宅院里,夜里給牛添草料時,突發(fā)疾病離世,享年六十五歲。
時常想起舅舅的慈愛與恩情,對我們晚輩們的憐愛,想起小時候糖的甜蜜滋味,眼淚便不知不覺地滑過臉頰。我很少見舅舅舍得吃過糖,舅舅把甜蜜的記憶留給我,把幸福的生活留給兒女,把自己的一生交付于黃土地。
想起那久遠(yuǎn)的糖味,一直在溫暖著我,就像舅舅一直活在我的心中一樣。如今,想起舅舅勤勞困頓、辛苦的一生,心里的糖味竟有一絲苦澀。
白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覆蓋了村莊,那個寒冷的冬夜,還是那個熟悉的山坳老宅院,舅舅倒在牛圈,耳畔似乎隱隱地傳來幾聲老黃牛哀傷的“哞……哞……”聲,試圖喚醒逝去的主人。
2022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