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蛋養(yǎng)麻雀”，這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囊痪渌渍Z，雖然對養(yǎng)麻雀的人有點貶低，但說的也是實話。例如我，本來就憨，所以自幼喜歡麻雀。春天，村里有的青年人，常常踏著梯子，從誰家屋檐下的窟窿里掏出一些剛剛孵化出的紅肉蛋子模樣的小麻雀來，可能要拿回家炒了吃。我當(dāng)時有一種感覺，這么小的麻雀，他們怎么能忍心吃呢？現(xiàn)在想，那時候農(nóng)民比較窮，一年到頭見不到一點肉星兒，吃這些小生命也是可以理解的。
　　 要是他們從麻雀窩里摸出一些即將出飛的小麻雀，我就跟他們要一只拿回家籠而養(yǎng)之。小麻雀吃飯不講究，嚼一口子煎餅喂它，它也張著帶黃嘴角的大口吞下去。當(dāng)然最好的是活食。我也常常到河沙灘上去捉沙螞蚱給它吃。就這樣，一只小麻雀被我養(yǎng)大了，會飛了。它跟我已經(jīng)建立了感情，叫它走它也不走了。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飛著繞前繞后，或者落在我的肩膀上。現(xiàn)在我才理解“小鳥依人”這個成語，那只小麻雀就是那副可愛的樣子。
　　 但是可惜的是，一次它跟著我上菜園，不小心落在離我的腳不遠(yuǎn)的地方，被我踩了一腳，嗉子都扁了。我當(dāng)時心疼得差點哭起來。但是命運如此，不幾天小麻雀就無可挽回地死去了。這成了我永遠(yuǎn)的傷痛。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上邊號召“除四害”。四害是蒼蠅、蚊子、老鼠、麻雀。別的我倒歡迎，就是把麻雀列在四害里面我不理解。上邊的理由是麻雀糟蹋莊稼，吃糧食。嗨，誰不吃糧食呀，人不是也吃嗎？小小的麻雀吃點糧食算什么罪過!
　　 但這只是我的想法，上邊的號召就得服從呀。幸虧我沒有能力捉麻雀，只是跟著用自制的蒼蠅拍子打一些蒼蠅裝在小瓶子里向老師邀功，一只麻雀也沒捉到。
　　 我沒捉到麻雀，捉麻雀的高手可不少。那時候在南汪南岸有個麥場，一個叫王加駒的人看場，他沒有家室，一人住在場屋子里。他個子魁梧高大，據(jù)說槍法很好。他有一棵土炮，防賊用的。正趕上除四害的形勢，他這一身武藝可就用上了。他經(jīng)?？钢僚诘教庌D(zhuǎn)，看到成群的麻雀落在樹上，就用裝滿砂子的土炮把那些小生命打下來，然后拿回家炒了吃。據(jù)說那時候還有個規(guī)定，捉麻雀上邊有獎勵，到底王家駒受獎勵沒有，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有一次他到我們村里來，在方興順的宅子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一大群麻雀正落在一棵椿樹上，便舉起土炮準(zhǔn)備射擊。誰知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方興順從家里出來了，他朝樹上扔了一塊石頭，把那群麻雀趕走了。王家駒有些不滿意，問是怎么回事。方興順說：“你打麻雀不要緊，嚇著孩子誰負(fù)責(zé)！”王家駒沒說什么，扛著土炮走了。
　　 那幾年，麻雀族簡直成了十惡不赦人人喊打的壞蛋，遭了滅頂之災(zāi)。可是小小的鳥兒不是猛禽類，哪有絲毫的反抗能力！他們只能默默地任人宰割！
　　 可是，事物的發(fā)展往往是戲劇性的。也就是兩三年的時間，作為四害之一的麻雀就被特赦了。代替它的是臭蟲。為此我非常高興。臭蟲的確是個壞家伙，它肚子大大的，專門喝人血。人被咬后身上就起一個大疙瘩，又疼又癢，十分難受。臭蟲被列為四害之一是罪有應(yīng)得。
　　 據(jù)說麻雀之所以被特赦，是因為它不光吃農(nóng)民的糧食，同時也吃莊稼地里的害蟲，其害與利相權(quán)衡，利大于害。
　　 那時候我才十來歲，不會深入思考問題。后來我想，原來人既能給一種動物定罪，又能特赦之，這不就是人定的嗎？說了算的人在這類事上應(yīng)當(dāng)特別慎重，力避草率。正如當(dāng)法官的，必須憑良心，根據(jù)事實和法律來斷案，做到既不放過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
　　 麻雀被特赦了，幸存者由驚恐變?yōu)槠桨?，恢?fù)了大自然賦予它們的權(quán)利，自由自在的繁殖，自由自在地生活，經(jīng)常一大群一大群的飛來飛去。自此，麻雀成了人類的朋友，見到人也不恐慌。特別在寒冷的冬天，那些候鳥早就跑到南方去了，可是麻雀不怕寒冷，天越冷，它們越是快樂地飛來飛去，喳喳地叫著，給冬天的人們以一種春天的感覺。而它們也不過在草地上撿些草種子充饑。
　　 它沒有白鷺的美麗，沒有黃鸝的歌喉，沒有鸚鵡那么會學(xué)舌，但是它們也曾受到詩人們的歌詠。如魏晉·曹植《野田黃雀行》這樣寫麻雀：“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wǎng)，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边@里寫一位勇敢的少年解救投入羅網(wǎng)的麻雀的故事，類似寓言童話。
　　 我每每帶著相機到附近山野旅行，最常見的鳥兒，一個是喜鵲，一個是麻雀。前年秋天，我外出拍照，來到石泉湖水庫南岸，見一大群麻雀落在近水的白楊樹上，我立刻打開攝像機的電源，將鏡頭對準(zhǔn)它們。它們似乎知道我是給它們錄像的，也都靜靜地望著我，待我錄完后，才飛入藍(lán)天。看到那壯觀的陣容，便覺得我發(fā)現(xiàn)了美，不是優(yōu)美，也不是壯美，是一種常人不注意的美，有意味兒的美。這種美，是達(dá)官貴人所體會不到的。
　　 前些日子，我在雞龍河邊游覽，走到東彩虹橋以東的地方，忽見天上墜落下無數(shù)個黑點，待齊刷刷落在樹上，我才看清那是一群麻雀。這群麻雀在這棵樹上逗留一會兒后，便像有指揮似地飛起來，打一個旋，又飛了回來。它們是那樣地快活，真叫人羨慕！
　　 麻雀被特赦了六十多年了，它們和人類相安無事，和諧共存。
　　 但是令人擔(dān)心的是，一些解放了的麻雀似乎忘記了歷史上的遭遇，又有些忘乎所以。去年麥?zhǔn)涨?，我到呂劉渰子村去找朋友玩，就看見一群麻雀在即將成熟的麥地里恣意地糟蹋麥子。它們站在麥穗上，邊吃邊將麥穗踩到地上，一踩一大片，叫人看著心疼。
　　 如果它們出于生存的需要，適當(dāng)?shù)爻渣c麥粒倒也無可厚非，關(guān)鍵是胡作非為地糟蹋糧食。我看如果不懸崖勒馬，說不定還要遭禍。如果它們有能思維的大腦，就會知道它們的祖輩所遭受過的災(zāi)難，鑒于前車，老老實實作鳥。誠如此，則災(zāi)禍可免，福氣常在矣。
　　
　　 2022.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