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不承認死亡，也不能死而復生，這一點我心知肚明。只是當時一念生起，居然牽掛起一樁心事，我說，嘿，這位朋友，雖然你長得比我還丑，但是觀你那架勢大概是這里管事的，能否允許我稍微耽擱一會，回去畫上一筆作個交待，然后再回來報到？
　　 閻王爺不悅道，不行。你小子在這里說話別沒大沒小的亂了規(guī)矩，叫我爺，而不是朋友。
　　 我說，我知道不行。不行就不行，有什么了不起，說話這么橫。既來之，則安之，你攆我走，我還不走了呢。
　　 閻王爺?shù)芍壑樽佣⒅以S久，開口道，小子，嘴挺硬。這么多年了沒見過敢跟我這么說話的主兒。好，既然你不愿意走，老子偏偏讓你走，來人，把他哄出去。
　　 我正愣著，黑白無常架起我的胳膊就走。我沒有反抗。一頭霧水。離開燈火闌珊處便是一個黑洞。我睜大眼睛，試圖發(fā)現(xiàn)什么標志，洞里什么也看不見，漆黑，沉寂，陰冷，又覺自己身體很輕，像一片漂浮在空中的羽毛隨著一股風急速前行。我想和黑白無常二位官爺聊上兩句，打破一下尷尬，或可增進感情，日后也好有個照應。正欲開口說話，不曾想背后忽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襲來，我瞬間從高空墜落，如同天上掉下一顆隕石。我還沒來得及害怕，便隱隱聽到一陣陣哭聲。
　　 睜開眼睛，四周一團黑，伸伸胳膊，伸伸腿，又咬咬指頭，疼。我還活著，對，我還活著，沒有死。我坐起來，有木板碰到我的頭，我知道，一定是睡在棺材里了。我又重新躺下，摸索著尋找手機，沒有；尋找香煙和火機，沒有。這幫龜兒子龜孫子，我活著的時候做牛做馬待你們不薄，死了竟然對我如此苛刻。
　　 怒火在我胸口熊熊燃燒，一鼓腦兒又沖向頭底，頭頂上火越燒越旺，讓我有些擔心別把棺材蓋燒著了，萬一著了火到時候想跑也跑不出去。嗯，冷靜，一定要冷靜，沖動是魔鬼，當務之急是想個法子，如何走出棺材又不會讓別人以為詐尸。我一生善良，倘若不經(jīng)意間嚇死或嚇壞幾個親人或親朋好友豈不背個老而不死的罵名，況且還會心中有愧，生不如死。
　　 可是，我不鬧出一點動靜來，誰又知道我又死而復生呢。唉，是不是我過于小心翼翼了，只考慮別人的感受，而不管自己生死。盡管我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老朽無用，只能一個勁地消耗資源而無法產(chǎn)出，可我畢竟也為社會做過一點點貢獻，比如說，種過地，養(yǎng)過豬，挖過河，挖過溝，還曾救過落水兒童，扶過老太太過馬路……當然，我也干過一些壞事，比如說偷過瓜，偷過書，偷看過寡婦洗澡，撒過謊……可是，這些種種不堪我真誠懺悔過，只能算漫漫人生路上有一點無傷大雅的瑕疵。
　　 大致上說，我是個正人君子。
　　 是的，我早已原諒所有傷害過我的人，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心。我也原諒了我自己。我心中只有愛而沒有恨。有人說老人如小孩一般，這話一點不錯。偶爾發(fā)個小脾氣的時候有，那也只是三五秒鐘，轉眼便風平浪靜。
　　 別胡思亂想了，勤勞的人悼詞都該為我寫好了。內(nèi)容應該不會寫上我的缺點，寫的盡是我的優(yōu)點，如何勤勞，如何節(jié)儉，如何平凡而偉大，如何如何等等。這個我贊同。
　　 對了。如果我想得了法子出去，會不會浪費了好心人的勞動和心情。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人死了往土里一埋萬事大吉了。而我，偏偏活過來，簡直是一場滑稽鬧劇。人生無不是到頭來不了了之，我倒玩起來沒完沒了，不合乎道，不合乎情。
　　 我朝自己臉上狠狠地扇了兩巴掌，罵自己不該沖撞閻王爺，又來人間一趟現(xiàn)丑，好來好去本是人生幸事，八十多歲無疾而終還不知足嗎，難道非要在陰陽兩界鬧騰一番不成？想想也怪那閻王爺，你說你呀你，大小是個爺，跟我一個小民賭什氣呀，這可好，生也不成，死也不成，讓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喲！當時，我說我有心事未了，你該問，何事？我會如實回答，我有一篇文章沒寫完，大概是省略號，或者是感嘆號，當然用句號也行。你可以說，不行，屁大個事當個事，迂腐。我會老老實實地說，好，我哪也不去。
　　 這下可好，你一句話成了圣旨，我當何去何從？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今天橫豎不能出去，憑天由命。倘若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神明你聽清，聽我慢慢把話明，是誰把我從人間弄走的，是誰把我送回人間的，誰還得把我從人間弄走。別怪我不講理，反正耍賴也就這最后一次了，責任我來擔，與其他人或鬼或仙或佛無關。
　　 “你小子磨磨唧唧不去辦你要辦的事一個勁地呆在棺材里藏貓貓是不是？”
　　 忽聞頭上一聲喝，我不由狂喜，阿彌陀佛，黑白無常二位官爺你們可終于來了，趕緊帶我回去吧。
　　 二位官爺并不答話，相互對了眼神，詭異一笑不見蹤影。
　　 我一躍而起。耳邊響起音樂聲，舒緩而空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