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鄉(xiāng)村軼事(小說)
三嬸是我婆家這邊的親嬸娘,按鄉(xiāng)間習(xí)俗應(yīng)該是叫她三媽,就是我親親的三婆婆。其實按年齡她也大不了我?guī)讱q,因結(jié)婚年齡較早,所以有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兒子。
三嬸當(dāng)初與三叔是自由戀愛。三嬸家境甚好,家里有三個哥哥,自然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的寶,然而她卻看上了三叔,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之徒。據(jù)說具體原因,是我公公當(dāng)初是建筑公司的出納,有著一些實質(zhì)性的權(quán)力。三嬸子娘家修房子,公公讓公司的車隊,送了必需的河沙和水泥,什么刷墻的涂料,只要三叔向公公嘟囔,公公就會千萬百計地滿足。三叔是公公最小的弟弟,所以十分溺愛。三叔唯一讓人看得過去的就是那細高個,也許正是這二合一的原因,吸引了三嬸吧。據(jù)說當(dāng)初他們愛得死去活來,踏平了無數(shù)個包谷行行,最后沒到法定年齡,就奉子成婚了。
第一次見三嬸是在我的婚宴上,那時候是冷冬臘月,婆家讓三嬸帶著我去給親戚們敬酒。
三嬸是典型的美人,一雙眼睛又大又圓,還是雙眼皮,眼睫毛濃密地向上翹著,尖尖的下巴上配著櫻桃小嘴。只是皮膚黑了些,身子胖了些,據(jù)說被人們稱作黑美人。
三嬸能吃苦是大家公認的,但是同時也有個外號叫快嘴,方言爛舌頭。
一開始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被鄰居們起這樣的外號。
那年秋天,包谷棒子壓彎了包谷桿桿,套在包谷行行里的黃豆基本成熟。說起這黃豆,種與不種像是沒多大意思,但我還是年年種。
一來套在包谷行行里,等收完麥子,把它的秧秧子拉到麥子行行里,就不長雜草了。二來,它雖然產(chǎn)量低,但十幾畝帶田行行里,也能收五百多塊錢。那時候五百多塊錢,能買一噸大煤。整個冬天,取暖,做飯就夠了。就是收的時候蚊子太多,黑壓壓一片。
別看蚊子身板賊小,毒性極強。中秋節(jié)后,是收黃豆的季節(jié),收完黃豆緊接著就要掰包谷,所以好多人都不愿意種黃豆了。
那天午飯后,我剛磨好鐮刀,準備去割黃豆,村長騎著加重自行車,拿著喇叭喊:“所有人注意了,全村出動,尋找明伍叔家的兒子,緊急行動,地毯式搜索,不參加的以后自家有事,別找村委會。莊稼沒有人重要昂,大家快點集合,到村頭聽安排,分頭行動?!?br />
我趕緊抱起剛剛放在架子車里的女兒,就往村頭跑。
秋后的天賊熱,蚊子像個求愛的青年,唱著曲子追著人跑。
我們那個村莊不算大,可成片成片的包谷地,像是望不到頭。
不一會女兒額頭上,小手手上,腳脖子上,只要能下嘴的地方,蚊子絕不放過。女兒哭鬧不止,尋找還在繼續(xù)。
天麻麻黑了,村長拿著喇叭喊:“大家回來了昂,人找到了昂,大家村頭集合昂,再堅持一會會,我再啰嗦幾句昂。”于是我們又相互呼喊著直奔村頭,把黑壓壓的蚊子大部隊甩掉一大截。
村頭路邊,老趙家墻頭架著個絲口燈泡子,像是沙塵爆的天氣一樣灰蒙蒙的。
“大家安靜了昂,有件事向大家交待幾句。這段時間大家都挺閑,人呢都是賤骨頭,一閑事情就多。閑了大家可以學(xué)學(xué)明浩家媳婦。”天吶,隊長提到我?“包谷行行里套點黃豆,拔拔地里的草,別成天扎堆說閑話昂。這次明伍叔兒子離家出走,就是翠花嬸(我三嬸)閑話鬧的昂。”
三嬸就在不遠處,我感覺到她殺氣騰騰的眼神射向我。我趕緊抱緊女兒,渾身瞬間起滿了雞皮疙瘩。
原來,明伍叔的兒子和三嬸的兒子同歲,在城里讀高中,三嬸的兒子卻早就不上學(xué)了。昨天學(xué)校放假,明伍叔的兒子回到家,門鎖著,肚子餓,身上沒錢,就到村頭小賣部賒了些零食,卻被三嬸看見了。三嬸添油加醋地傳開了:“明伍叔的兒子,在小賣部賒賬了,還是高中生,也不嫌丟人。明伍叔沒錢,打腫臉充胖子呢,娃娃念書靠貨款呢,今天我親眼見他兒子賒賬呢?!编l(xiāng)下人,三五成群,一傳一個準,個個添油加醋,第二天就傳到了明伍叔倆口子耳朵里。
明伍叔火爆脾氣,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巴掌:“不爭氣的東西,讀書有什么用?一頓飯不吃能餓死你不?丟人現(xiàn)眼,滾!”
明伍家嬸子也是氣不打一處來,用頭巾拐拐抹著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把個臉抹成貍花貓:“你這么大個人,咋沒個眼色,那‘快嘴’是啥人?出了名的爛舌頭,咋個能叫她看見嘛,真真?zhèn)€把人氣死哩。”
學(xué)生娃娃,那里受得了這委屈,扭頭就跑了。明伍叔倆口子以為娃娃賭氣,溜一圈就回來了,結(jié)果大早上出去,吃中午飯了卻到處找不到。現(xiàn)在糧食這么高,天這么熱,鄉(xiāng)間有個順口溜:晌午直,狼餓急的說法。其實沒有狼,但是狼是一切殘忍和兇惡的象征。明伍叔倆口子找不到兒子心急如焚,只好懇求村長發(fā)動全村尋找,果然在橋洞下找到被蚊子盯殘了的娃。
娃娃手捂著脖子,滿臉的紅印印子,兩只胳膊上布滿了細細的血道道子。一看就是包谷葉葉子劃爛的。而脖子上的傷卻讓人觸目驚心。
明伍嬸端來洗臉?biāo)?,娃娃縮在一旁愣是拉不過來,明伍嬸撇著嘴,牙齒咬地吱吱響,心疼地直淌眼淚,鼻涕也來湊熱鬧。娃娃怕她出丑,伸手擦了明伍嬸那即將過河的鼻涕。明伍叔尖叫:“脖子上咋料嘛,咋這長的血口子?”奔過去心疼地按住給清洗。
原來娃娃出門時,順了家里殺西瓜的偏刀,他想自殺,抹了一刀太疼了,扔了刀,在包谷行行里瘋跑。包谷葉葉子,把細皮嫩肉的娃娃劃得渾身是傷。刀也弄丟了。又想去跳大渠,結(jié)果這幾天剛好渠囗閉閘,天也黑了,就鉆到橋洞下,那里想到會遭到蚊子的大部隊進攻。
明伍叔氣得奔到廚房,拿上切面刀就走,他要割了三嬸的爛舌頭。明伍嬸嚇軟了腿,連爬帶滾地抱住明伍叔的腳后跟,狠勁地哭,差一點點明伍叔就掙脫跑了。
這件事后,三嬸子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點點,性子收斂了不少。卻從此對我記了仇。
因為我種了黃豆,我種在自家責(zé)任田的黃豆就跟她有仇。過幾天就會有一截截地空了,或是秧秧上的豆角不見了,或是一截截包谷棒棒子不見了。桿桿子呢,好像誰家的驢在地里打滾了,亂七八糟睡得沉沉地。像三嬸子這樣的人,我只能閉上嘴巴躲得遠遠的。
那天我拔了一捆捆嫩包谷桿桿子。后院的幾只母羊大著肚子害口呢,對吃,它們刁得很。但是羊羔子可值錢了,看在羊羔份上,我抽時間,去拔那些缺乏營養(yǎng)的嫩包谷桿桿,連著嫩包谷棒子,給母羊補充營養(yǎng)。
遠遠地看見三嬸子迎面騎著車子上來了,心想,這地上也沒個人影影,三嬸子不會蹭我一下吧?畢竟我這小身板沒有包谷桿桿笨,我兩只手使勁地按著車子,抖抖嗖嗖地往回走。還沒回過神來,三嬸子路過的瞬間,拽了一下車子把,“嗖地”,我連人帶車子摔了一跤。鄉(xiāng)下的路本來就七坑八洼的,這一跤摔得我眼冒金星,腿和胳膊肘上都出了血道道子。
這一跤,我把三嬸子的歷害,記得牢牢地了。
他們家養(yǎng)了一只狼狗,面象極其兇惡。我不知道那只狼狗是怎么被他們訓(xùn)服的。反正時不時會聽到狼狗的殘叫聲,伴著他們一家三口交替的恐嚇聲。
后來他兒子去當(dāng)兵了,這一舉動,讓三嬸的名譽恢復(fù)了不少。
三嬸子又開始在村頭村尾轉(zhuǎn)動她的快嘴。雖然大家都不怎么喜歡她,但地里沒活干的時候,人們還是喜歡三五成群,嗑瓜子,議論東家長西家短,好像吃飽了肚子實在是沒事干。
莊稼熟了一茬又一茬,歲月也在三嬸臉上劃了幾個道道子??粗挲g和自己差不多的都當(dāng)了奶奶,三嬸子開始念叨,要給她那當(dāng)了好多年兵的兒子,也張羅婆姨。
那天從地里回來正要洗手和面,婆婆說,三嬸子的兒子回來了,叫我們?nèi)コ燥垺F牌胚€說叫我準備兩百塊錢,說是按鄉(xiāng)俗,接兵回家,最親的人要給接來的兵給個錢,說是安心的錢。
當(dāng)初她兒子,就我那小叔子走的時候,也舉行了這么個儀式。聽說這次他兒子回來,政府是要分配工作的,但三嬸子一家嫌工資低,寧愿要一筆錢,有了錢,就有了一切。所以她兒子帶回了一大筆錢,具體多大,也不知道。據(jù)說可以給我那小叔子,在縣城買套樓房,還可以買個差不多的車,還可以找個婆姨。
反正從那天起三叔溜街時突然多了句口頭禪:人這一輩子,三十不發(fā),四十發(fā),四十不發(fā),永不發(fā),老天的眼晴是雪亮的,我命里有財,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
好吧,我可不想再領(lǐng)教三嬸子的厲害了。
可這次飯吃得并不舒服。
二嬸子也在。二嬸子有兩個丫頭,都出嫁了,覺得家里也沒啥事了,該躲的不該躲的禮,她是盡量躲。再說了,在她認為,三嬸子的兒子馬上要找婆姨了,隨禮的地方多了,她兩個丫頭就沒那么多收禮的地方,覺得很虧,所以盡量得躲。但既然三嬸喊了,飯還是要去吃的。
天麻麻黑,三嬸家的飯局開始,二嬸最愛打扮,收拾得花枝招展,嘴嘴染得艷艷的。二嬸皮膚底子好,這是三嬸的硬傷。二嬸進門的瞬間,三嬸的眼晴就只剩下白色的了,那黑色的玻璃晶體也許翻到了腦門子后面了。
越怕哪一處,偏偏就來哪一處。三嬸子始終專注著二嬸子的一舉一動。只要二嬸子一起身,三嬸就會來一句:“嫂子要啥?我給你拿?!鄙露鹱映藱C溜走,我那小叔子的安心錢,二嬸子還沒給呢。
可飯局,本家子都來人多,二嬸子還是溜了。三嬸子氣得盛飯,添菜,添茶,都呼啦呼啦地帶著風(fēng)。
飯局接近尾聲,來者每人都給我那當(dāng)兵歸來的小叔子,兩張毛爺爺。我那小叔子象征性地謙讓一下,還是收下了大家誠心誠意的安心錢。
第二天,三嬸就在去地里干活的路上,眉飛色舞地把本家子怎么怎么熱心腸,她兒子怎么怎么謙讓的事說了一路,臨走不忘說上一句:“我二嫂子有事先走了,錢不錢的沒啥,我們家也不差那兩張毛爺爺。”不過她說二嬸子的時候眉毛是豎著的,櫻桃小嘴由于說話的力度,兩片唇是錯位的。
飯局這陣風(fēng),當(dāng)然也刮了好長時間,從春耕刮到秋收。因為秋收后,三嬸子的兒子終于找了個婆姨,三嬸子也許心情好,也許忙,便把飯局的事忘了。
“有錢好辦事?!比龐鹱訉ξ移牌耪f,“過幾天,該走的程序簡單走走就結(jié)婚。錢掏得多,婆姨人長得俊俏,我兒子也是百里挑一的,這幾天害口呢!明年我也當(dāng)奶奶了,有些人這輩子也只能當(dāng)個外奶奶?!闭f完笑得有些好不要臉。
三嬸子前腳出門,我婆婆就開罵:“死不要臉的,奉子成婚當(dāng)成傳家寶了,把祖宗八輩的人都丟光了,天生的臉比鍋鐵黑。”
我暈了,這是啥事嘛。
元旦節(jié)的時候三嬸子的兒子結(jié)婚了,新娘子確實很漂亮,與我那小叔子也般配。
不幾天,本家子的丫頭結(jié)婚,我與三嬸子坐在一個席桌子上。每上一道菜,三嬸子迫不及待地就去揀幾筷子,裝在包包里,眉花眼笑的,說是兒媳婦害口呢,啥都想吃。席桌子上,一個長輩級的人,直接把一盤剛上的蝦遞給三嬸子:“兒媳婦愛吃都裝上?!比龐鹱友b蒙,笑納了。
一個年很快過完了。莊稼人,過了正月十五就開始上地干活了。
地上塵土飛揚,人們個個忙活地像個土神仙,地上卻不見三嬸子一家的影子。
那天從地里回家,婆婆說買箱奶子,去看看三嬸子。說是我那小叔子與婆姨打架了,丈母娘來勸架,結(jié)果倆親家又打起來了,都留了紅傷黑印。
據(jù)說三嬸子的額頭掛彩了,頭發(fā)也被撕掉了好幾處,腰疼,胸口疼,渾身疼,幾天起不來。親家母的肋骨斷了兩根住院了,婆姨不來了,鬧著離婚。三嬸子托人查了老皇歷,又掏五張毛爺爺,找了鄉(xiāng)間出了名的神仙,掐著指頭尖尖算了算,確定兒媳婦懷的是女娃娃,三嬸子嗖地坐起來:“好吧,離就離。”
最后離婚大戰(zhàn)鬧到了法院。據(jù)法院判,由于結(jié)婚時間較短,女方家歸還男方各種開銷十二萬,方可離婚。
三嬸子一家不服,要求女方家歸還各種費用二十二萬。兩家再次大戰(zhàn)未果。
一個夜黑風(fēng)高的夜晚,三叔帶著兒子和兩個鐵子,摸進親家的家,把孤家寡人狠狠地伺候了一頓。
可憐親家公,嫁了個女兒,老婆被女婿一家打進了醫(yī)院,如今自己又被打了一頓,還被訛了一大筆錢。越想越氣,硬生生地望著天花板躺了一晚上。
這天,是春天最睛的一天。我那小叔子的老丈人換了身新衣服,拿了瓶百草楛,撥通了女婿的電話,強裝笑顏,說是湊夠了他們所要的錢,叫他們來取。同時撥通了110。
三嬸子一家覺得,別是老家伙耍什么花樣,一家三口齊上陣,我那小叔子一腳油門,拉著爹媽,一陣子騰云駕霧飛到曾經(jīng)的老丈人家。
院門開著,老丈人穿著嶄新的衣服悠閑地曬太陽,沒等虎視眈眈的他們走近就跌倒了。正當(dāng)三嬸子一家納悶?zāi)兀?10推開了門。
據(jù)警方兩個月的走訪調(diào)查,宣判如下:即日起兩人婚姻無效。三嬸子與三叔因故意傷害,導(dǎo)致他人自殺,各判有期徒刑三年零六個月。其子為婚姻當(dāng)事人,是非不分,故意歐打懷孕妻子及其父母,目無尊長,判有期徒刑五年。
在包谷苗苗跟膝蓋一樣高的時候,我騎著摩托車,帶著我公公去見了他那萬般疼愛的小弟弟一家,當(dāng)天下午他們一家分別坐上了服刑的車,從此過上了鐵窗生活。
村子里為三嬸子一家的事,還是沸騰了好長一段時間。
“爛舌頭終于遭報應(yīng)了,看她到局子里,舌頭再爛,直接叫人割掉才好呢!”
“子不教,父之過,可惜了尼個娃子了。五年牢坐出來,都三十多了,又成了二婚,這兩個名聲,掛在頭上,一輩子光棍打定了?!?br />
“娃娃不懂事,大人更是傻子,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聽政府安排,把鐵飯碗端穩(wěn),也不出這檔子事。有了錢,真真地財大氣粗犯混了。”
“一輩子,啥事不干,小時候靠哥,大了靠婆姨,老了靠兒子,一輩子連根驢毛都沒制辦上,真真活地沒價值?!?br />
“唉,這錢呀,不是自己流汗掙得,享不住,來得快,花得更快。喲,噓!別吵吵,轉(zhuǎn)移話題,大哥來了?!?br />
自從三叔一家走后,我公公常常拿個掃帚,把三叔門前掃得干干凈凈,然后失落地望著,深深地嘆氣。
每當(dāng)這時,婆婆免不了斜著身子,翻著白眼仁子嘟囔一句:“不愧是一個褲襠里抖出來的屎粑子,比誰都親?!比缓蟊е髮O子,繼續(xù)當(dāng)她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