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來了要播種，播下種子一年辛，辛勤勞作有收成?！?br />　　 “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春節(jié)，孩子們整天在外面瘋玩兒。男孩子們放鞭炮捉迷藏，女孩子們喜歡踢鍵子，跳皮筋……邊跳邊背父輩留下來的兒歌。
　　 臘月二十二上午九點，在城里做買賣的王根柱開車進(jìn)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小王溝村。轉(zhuǎn)了幾個彎兒，就來到自家的大門口。
　　 “喲，這不是根柱嘛？怎，還沒把媳婦領(lǐng)回來？”
　　 “喇叭婆”瞅瞅車?yán)铮瑳]等根柱回答便朝屋里大聲喊道：“老王大哥快出來，你家根柱回來了！”
　　 喇叭婆是小王溝村民。這女人都抱孫子了還不忘初心，不止腿快，嘴快傳閑話也快，精力比年輕時候還旺盛。別說小王溝本村了，三里五村、山前山后甚至于全鄉(xiāng)，張家長李家短趙家大門啥顏色李家兒子有殘疾……就沒她不知道的事情。因為信息廣嗓門兒高表達(dá)能力強，人送外號——喇叭婆。
　　 “唔。”老王慢吞吞地迎了出來，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勉強應(yīng)了一聲。
　　 “爸，一早晨喂豬喂雞收拾，你也累了，回去歇著吧。這里有我就行了。”根柱瞅了眼父親那張陰沉沉的臉打開車門，往屋里倒騰東西。這時候，廠家送洗衣機的也跟過來了。
　　 “嘖嘖嘖，滿滿一車年貨，還給你爸買了個洗衣機！不是嬸夸，小王溝數(shù)根柱這孩子能干孝順！不過根柱，嬸沒記錯的話，你比我兒大五、六歲呢，這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要能有個媳婦兒就更……唉，大過年的，不提這些不開心的。這么酸真（方言：帥氣）的后生，就是歲數(shù)大了點兒，又不是眉禿眼瞎有毛病，難不成能打光棍？來年，嬸給你……”
　　 “用不著。嬸，要不你一個人進(jìn)屋看電視去吧。你看我們都忙，來來往往的，小心磕你一下?！?br />　　 “不了不了，我呀，也該回去啰。根柱，和你爸過來串門啊。”喇叭婆討了個沒趣，一扭一扭地走了。
　　 望著喇叭婆的背影，根柱爸恨恨瞪了兒子一眼。
　　
　　 二
　　 根柱倒完車上的東西，大致歸置了下，就帶著準(zhǔn)備好的供品紙錢，與父親去了母親的墳地。
　　 “老伴兒，柱他媽，這一年一年又一年，一眨眼的工夫，你都走了六年多了！說句實話，我是真的沒臉來見你啊。柱他媽啊，你說咱倆老實巴交，沒坑過人沒害過人更沒干過缺德的事情，可是，兒子的婚姻怎就這么不順，這么坎坷，你說這到底因為啥??？根柱都三十出頭的人了，那幾年誰介紹的都不相不看不處，非要跟仇人的閨女結(jié)緣。柱他媽啊，捫心自問，要不是她那個爹胡亂折騰，你能走那么早？那么快？換成你你會答應(yīng)嘛？嗚嗚……”
　　 “爸，還是和媽說些開心事兒。媽，今年收成不錯，我的買賣也好。爸交了十五年社保，和城里人一樣月月有工資?；菝裾哌€免費給咱家蓋了新房，安裝的電燈電話自來水呢?！惫蛟趬炃暗母税褱I，往火里加了些冥幣紙錢，邊用樹棍兒挑邊說。
　　 “你給我閉嘴！老伴兒，就這樣把歲數(shù)給耽擱大了，今年，媒人都不上門了！柱他媽啊，照這樣下去，咱兒子就得打光棍！我那短命的老伴兒啊，你兩眼一閉倒省心了，留下我，我，嗚嗚……”
　　 “爸，起風(fēng)了，小心著涼。咱還是回……”
　　 “不懂事的兔崽子，還不都是因為你！嗚嗚……老伴兒啊，你讓我怎辦啊，都怪我沒本事啊……”
　　 望著老淚縱橫的父親，根柱一籌莫展，即心疼又難過。幾番張口說出真相，又怕父親一時接受不了，氣出個好歹來。
　　 祭掃回來后，父親唉聲嘆氣，心情更加不好。左鬢角的那根青筋漲了起來，一跳一跳的，額頭皺紋用刀刻上去似的，也顯得更深。那張臉像暴雨即將來臨的天空般讓人壓抑，透不過氣來。根柱不敢多言，更不敢支使他，馬不停蹄，忙里忙外，跑出跑進(jìn)。
　　 接下幾天，根柱炸麻花果子菜丸肉丸，做雞鴨魚肉，煮豬頭豬蹄，燉牛羊骨頭……熟食進(jìn)冰柜后，就開始刮膩子，刷房子，該換的換，該洗的洗，該擦的擦，王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煥然一新，飄灑著年的味道。
　　 本打算父親一高興，就可以告訴自己結(jié)婚的消息，也能提前將妻接過來。可無論根柱怎樣表現(xiàn)，怎樣忙碌，父親老王連個笑模樣都沒有。
　　
　　 三
　　 那年，老王為了根柱的學(xué)業(yè)全家進(jìn)了城。在熟人的介紹下，他在工地干活兒掙錢，妻在城里租房，照料即將高考的根柱。
　　 工地在城外，為了方便，不少工友及家屬長年居住在那里。平時，購買日用物品都得往幾十里外的市里跑。老王抓住機遇，拿出所有的積蓄在工地開了個小超市。果不其然，買賣不錯。二年后，王家不止賺回本錢、購置了貨車，還將租住的門面買了下來。
　　 隨著業(yè)務(wù)的擴(kuò)大，沒考上理想大學(xué)的根柱放棄了學(xué)業(yè)，回來幫忙。
　　 根柱的高中同學(xué)劉巧巧，也租住在廠區(qū)。巧巧聰慧俊俏，畢業(yè)后與母親賣早點，生意一直不錯。她與根柱互有好感，雖沒捅破那層愛的窗戶紙，兩個年輕人也一縷相思，一份眷念，相與牽掛著。
　　 年三十那天，來自天南地北的廠區(qū)家屬們，也按老家的習(xí)俗放鞭炮：“他爸，忙了一年了，喊根柱關(guān)門吃飯吧。”里屋灶臺前忙碌的根柱媽說。
　　 “好。根柱，買賣告一段落。爸看咱家二踢腳不錯，響它幾個，紅火紅火再關(guān)門。”
　　 “好嘞！”根柱欣然答應(yīng)。
　　 根柱點燃了一支煙，拿著二踢腳歡歡喜喜出了店鋪門。女孩兒們有些害怕，悟著耳朵在遠(yuǎn)處觀看，半大小子們都圍了過來。
　　 “咚！咣！”
　　 “好！”孩子們歡快地拍著手，“大哥哥，再放幾個！”
　　 “沒問題！咚！咣！”
　　 根柱笑著、應(yīng)著，孩子們叫著、喊著，接二連三地“咚！咣！”根柱連母親三番五次喊他吃飯都沒聽見。
　　 正高興呢，忽聽有人“哇哇”大哭：“炮，炮炸我眼睛了！嗚嗚……疼，疼死我了！”
　　 “二鋼！二鋼！”
　　 根柱一回頭，見那個叫二鋼的孩子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下，滿頭滿臉全是血?；琶Ψ銎饋韱枺骸靶〉艿?，沒事吧？別嚇我，先睜開眼好不好？”
　　 “疼！疼！”二鋼雙手護(hù)住眼，慘聲叫道。
　　 闖下大禍的根柱，如那鼓樓上的麻雀——膽都快嚇破了。抱著二鋼一屁股坐在地上，衣襟上沾滿了鮮血。直到父親喊來救護(hù)車，母親給他裝錢才明白過來?；琶Ρ鸲撋狭塑?，往醫(yī)院奔去。
　　 王家超市傷人的消息不脛自走：“我看王家超市肯定是假炮，要不然能傷人？”
　　 “炮是假的，貨也是假的！”
　　 “干脆把他家的貨全退了?！?br />　　 “這樣不好吧，王家買賣還算公道，咱不能墻倒眾人推啊?！?br />　　 “反過來說，以后少買大炮二踢腳，火力太猛，去年我的手就被炸傷了?！?br />　　 沒多大功夫，前來退貨的、看熱鬧的就不約而同，殊途同歸。人們議論紛紛，說啥的都有，王家超市亂成一團(tuán)。
　　
　　 四
　　 王家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
　　 天黑了下來，禮花鞭炮“噼里啪啦”接連不斷，震耳欲聾，二鋼那鮮血淋淋的面容與聲音交織在一起，攪得王家老兩口心亂如麻。望著事故前準(zhǔn)備好的年夜飯，哪里還有心思動筷子！
　　 二鋼怎樣了？他是誰家的孩子？他父母又是誰？正著急呢，巧巧扶她娘從后門進(jìn)來：“巧巧，這位是……？”
　　 “叔，嬸，這是我媽，二鋼是我弟弟啊。叔，嬸，根柱回來沒？二鋼還沒消息嗎？也不知他眼睛怎樣了?！?br />　　 巧巧這孩子明白事理，與二鋼又是姐弟，老兩口仿佛看到了希望。
　　 “聽人說，二鋼傷得可不輕啊。你們說，是不是瞎了？嗚嗚……真那樣，孩子這輩子可就完了。天啊，我也不想活了……”巧巧媽一屁股坐在床上，捶胸頓足，嚎啕痛哭。引得巧巧也大放悲聲。
　　 這時候，滿身酒氣的巧巧爹推門而入：“嚎！嚎頂個屁用！如果能把二鋼眼睛嚎好，老子跟你們一起嚎！”
　　 巧巧爹是個酒鬼，醉酒不講道理，打罵鬧事，廠區(qū)派出所都掛了號。只見他眼里噴著怒火，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老兩口剛剛放松下來的神經(jīng)再次繃緊。
　　 “姓王的，都是你那假炮把我兒子炸成那個樣子！明確告訴你，二鋼沒事兒最好，如果有事兒，哼！老子拼上老命也要到法院告你們！快點！還不帶老子去醫(yī)院！”
　　 在巧巧爹的幾次三番的推搡謾罵中，在廠區(qū)天空禮花飛舞，眾炮齊鳴，家家戶戶點旺火，接財神中，老王打了車，帶著巧巧一家向醫(yī)院奔去。這時候的二鋼已經(jīng)清洗包扎，滿頭滿臉全是紗布，心急如焚的根柱正等結(jié)果。
　　 終于，片子出來了！可大夫說二鋼的眼睛比較嚴(yán)重，尤其是左眼，得盡快轉(zhuǎn)專業(yè)眼科醫(yī)院手術(shù)。
　　 大年初二的上午，飽嘗巧巧父親辱罵的老王父子，總算辦完轉(zhuǎn)院手續(xù)回了超市。根柱媽聽說事情的來由后，緊緊抓住爺倆的手哆嗦道：“看得出來，巧巧爹不是善茬，快，快收拾下，寫個條子，把店鋪貨物所有錢統(tǒng)統(tǒng)留給他家，人挪活樹挪死，半夜咱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怎樣？”
　　 “媽，從小你就教育我，做人要誠實守信，怎能這樣想呢。二鋼還是個孩子，又因我而傷，已經(jīng)夠可憐了，怎能丟下他不管！”
　　 “可是，可是根柱，那可是眼睛！萬一二鋼治不好，巧巧爹又蠻橫不講理。到時候……兒子，你想過后果嗎？”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的！”
　　 “根柱說的對，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沒別的辦法，只能面對?！逼v不堪的老王邊說邊癱在了床上。
　　 王家拿出全部積蓄，為二鋼交了手術(shù)費。父子倆拿著手術(shù)報告找到送貨的，對方矢口否認(rèn)炮是假的。經(jīng)相關(guān)部門檢驗，貨方手續(xù)齊全，沒責(zé)任。
　　 “你說，二鋼手術(shù)能成功嗎？”手術(shù)室門口，哭腫了眼睛的巧巧問。
　　 “能！”根柱心里也沒底，可只能這樣說。
　　 “別安慰我了根柱，你和叔說的話，我都聽到了。貨方?jīng)]責(zé)任，說明炮就沒問題，你也不必自責(zé)，大包大攬的，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勸父母不去為難你們?！?br />　　 “巧巧，放心吧，這時候，我們要堅信二鋼沒事兒?！?br />　　 “謝謝你根柱。好人會有好報的?！?br />　　 因治療及時，二鋼手術(shù)很成功。更加幸運的是，孩子傷口愈合很快，一星期就痊愈出了院，也沒留下傷痕?？墒牵谶@一星期的時間里，根柱醫(yī)院超市焦頭爛額，巧巧與母親陪床沒在家，心情不好的巧巧父親整天酗酒，幾次三番來超市胡言亂語，漫天要價算賬。根柱媽因驚嚇過度，胸部疼痛的老毛病加重，只得去醫(yī)院做了檢查，結(jié)果竟是乳腺癌！
　　 王家再次陷入困境，東拼西湊為根柱媽做手術(shù)。無奈患者心情郁悶，又是晚期，幾個月就離開了人世。
　　
　　 五
　　 母親走后，王家父子長時間徘徊在悲痛之中。萬萬沒想到巧巧爹再次上了門：“這段日子，看你家死了人沒過來。姓王的，咱兩家也該清清賬了吧？”
　　 “啥賬？”老王沒好氣地問。
　　 “說過多少回了，二鋼的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我們一家的誤工費、陪護(hù)費！”
　　 “想訛人？姓劉的，你還要不要臉了？告訴你，今天看在巧巧的面子上不想答理你，趕快給老子滾出去，否則……”
　　 “否則想怎？不給錢老子到法院告你！”醉酒的巧巧爹五官挪位，豎眉瞪眼的。
　　 “告吧！隨時奉陪！”從不與人吵鬧的老王咬牙切齒，渾身顫抖。
　　 王母住院出殯的日子里，為了化解兩家矛盾，巧巧不顧父母阻攔，跑前跑后來幫忙。看到王家超市又有人吵鬧，馬上聯(lián)想到自己的父親，慌忙跑過來勸：“爹，弟弟已經(jīng)好了，別丟人現(xiàn)眼，說那些不著調(diào)的酒話了。也不怕人家笑話！快回去吧，他家已經(jīng)夠不幸了！”
　　 “不幸？活該！誰讓他家賣假貨，掙昧良心錢？這就是報應(yīng)！”
　　 “你給老子滾出去！”
　　 “老子跟你沒完！”
　　 在巧巧的再三勸阻下，她爹才罵罵咧咧離開。
　　 從此，老王無心經(jīng)營買賣，把超市留給兒子，回老家種地去了。老王走后，根柱用門面與做電動車生意的同學(xué)合作，轉(zhuǎn)了行。因為品種多，信譽好，生意不錯。
　　 通過二鋼的事情，加深了根柱巧巧兩個年輕人的了解，也堅固了感情。起初，巧巧父母堅決反對，架不住巧巧認(rèn)定了終身，軟磨硬泡。長時間的來往相處，根柱的品性也感動了巧巧的父母，可按下葫蘆起了瓢，這回，輪到老王不答應(yīng)了。想方設(shè)法拆散有情人，逼根柱相親。隨著年歲的增長，根柱只得瞞著父親領(lǐng)證結(jié)婚，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為了早日得到父親的諒解，讓妻順理成章回家，小兩口商量來商量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趁春節(jié)這個機會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豬牛羊肉家里都有，買了雞鴨魚肉海鮮大龍蝦；冰箱彩電家里也有，添置了洗衣機。為了給父親挑選新衣服及鞋子，換窗簾被罩炕單枕套等，小夫妻出入商場專賣店，整整跑了一天。就連春聯(lián)，也是請專人書寫。
　　
　　 六
　　 大年三十，根柱決定來個打燈籠走親戚——明去明來，和父親攤牌。他早早堆了旺火柴，做好過年的準(zhǔn)備工作：“爸，我去鄉(xiāng)里給車加油。年夜飯我都準(zhǔn)備好了，啥也不用你插手。中午要是趕不回來你就自己吃口飯，完后補補覺，準(zhǔn)備看春晚，熬年守歲?！?br />　　 “開車慢點，早些回來?！崩贤醍Y聲甕氣，囑咐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