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我的婆婆(散文)
我每天放學時都會看見外婆在我們小區(qū)“黔城壹家”超市門口,她像是在故意等我。一看見我就喊:“乖乖,過來過來!”然后用顫抖的雙手,在她花布做的小錢包里,掏出幾張一塊的紙幣給我,說:“來,拿去買冰棒?!庇袝r沒零錢她就拿五塊或十塊的給我,還對我說不要跟我爸媽說。有幾次我放學快到超市時,就會習慣性地去找外婆的身影,突然我想起外婆已經(jīng)不在了,我鼻子一酸,眼淚“嘩”地一下流了下來……
當小姑姐把我侄女小培的這篇作文發(fā)到親情群里時,一向熱鬧的群突如死水般沉靜,一點聲響都沒有。約幾分鐘后,手機信息的“嘟嘟”聲急切地響起,一聲接著一聲,催得人心亂如麻。一條條信息在屏幕上閃爍,懷念、遺憾、傷感的文字瞬間爆棚,讓我也情不自禁想起我的婆婆。
記得那幾年我們下崗,便開了一家精品店,常常是睡到自然醒才開門營業(yè)。
有一天,我剛把卷簾門拉開,鄰居大姐那張壞笑的臉就湊了上來:“才起呀,你婆婆都轉(zhuǎn)了幾趟了。她每次看到你們門關(guān)著,就耷拉著臉走了?!?br />
我笑著答道:“你說對了,不耷拉臉,那她就不是我婆婆了。”
七十年代初期,婆婆在單位附近的路邊上,租了間門面做起了飲食生意,門面號就是“小吃店”。婆婆每天起早貪黑,靠著這個小吃店的收入補貼著五個孩子的家用。我進這個家的時候,公公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單位也從小縣城搬到了市里。婆婆沒和我們住在一起,她仍舊在老單位的縣城里,獨自經(jīng)營她的小吃店,做著一些諸如餛飩、家常菜、蹄髈,火鍋類的飲食生意。因為在公路邊,多是過往拉煤、拉沙的貨車駕駛員。因婆婆做菜好吃,大家都只認婆婆。貨車駕駛員總是留著肚子趕到婆婆的飯店用餐。婆婆雖然很辛苦,但生意卻很好,八十年代就有人叫她“趙八萬”了。這也是她一直舍不得放棄小吃店生意的緣故吧。直到六十多歲,在子女的勸說下才不得已關(guān)了門,結(jié)束了她的生意生涯。
婆婆勤勞一生,終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也看不得別人閑著。所以,當她看到我們做生意的態(tài)度跟她完全不一樣時,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我們的懶惰。
小吃店關(guān)門了,可婆婆也沒閑著。她常常在家做吃的,諸如炸蹄髈、包餃子、糯米團子、甜酒、霉豆腐……然后不嫌累、不嫌麻煩的一家家往子女處送。那時候家家是步梯房,有幾次想到她太辛苦,送來我就跟她說:“不要不要。老媽你以后再不要給我們送了,我們不愛吃!”
婆婆大聲嚷道:“還是我家林林乖,我拿什么她都喜歡吃?!闭f完生氣地轉(zhuǎn)身就走,林林是我妯娌。聽了婆婆話,我心里挺委屈,其實婆婆做的菜味道極好。
逢年過節(jié),婆婆喜歡做糯米團子,她做的團子不論放多久,拿出來蒸時,仍然香氣四溢。肉沫、雞蛋、花椒,蔥花等交織發(fā)出的香味吃起來香而不悶,糯而不膩。婆婆也總記得哪個孫女不吃蔥、哪個孫子不吃姜、哪個孫子不吃花椒。所以,她做好的團子,分派到各家也都正合各家的口味。
逢年過節(jié),婆婆都是自己殺雞宰鴨,動作之麻利無人可比。有一次,她殺雞,我去搭把手,婆婆先拿一只大碗放了些鹽倒了清水,然后把雞頭往后一捏,三下五除二的拔掉雞脖上的絨毛,拿起鋒利的菜刀就要往雞脖子上割。我趕緊站遠背過身去,只聽到婆婆念叨:“乖乖,不要怕,你生來就是給人吃的,不疼的哈。”我頓時笑了,臨刑前婆婆還要給雞來場告別,但內(nèi)心對婆婆還是不免生出幾分敬意。
婆婆愛錢是眾所周知,用見錢眼開、視財如命來形容她一點都不為過。她的幾個子女都說:“老媽是財迷?!?br />
也許是做生意多年,婆婆頭腦靈活對數(shù)字也特別敏感。盡管八十多歲的年紀,她仍記得清她的國債什么時候到期,本金,利率能有多少收益。她能準確的報出她的社保工資從最初領(lǐng)的金額,到至今每一年增加了多少。她可以一口氣抖數(shù)出,她曾經(jīng)收送的禮金人數(shù)及金額。她可以把錢借給子女后,收取利息,然后以另一種方式返回給子女。
以前婆婆過生日,我們都是買些衣褲、圍巾之類的禮物,可總不見婆婆穿戴。不知道是婆婆不舍得穿,還是不合她的意。后來也就直接換成給紅包,婆婆顯得更高興。
婆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從不占人便宜,但也絕不吃虧,好強的性格在單位家屬區(qū)沒人敢惹。也許是遵義人的緣故,性格也跟遵義辣椒一樣暴辣,慫起人來讓人無力招架。
記得有一次家屬區(qū)里一戶人家的孩子欺負她孫子,孫子哭著跑回來告狀。孫子一歲多時,父母離異就一直由婆婆撫養(yǎng),她豈能隨便輕饒。她拉著孫子急切的敲開了對方的門,一開口便是:“真是沒媽的孩子好欺負。他雖沒媽了,還有奶呢,你們怎么這么狠心。太要不得了,太欺負人了……”
她一邊大聲的謾罵一邊抹眼淚,硬是說得那戶人家當眾一個勁賠不是,婆婆才罷休。
但婆婆也是個熱心人,誰家有個家長里短,她也總是出言獻策。誰家里缺啥了,她也總是直接把家里有的給別人送上。
婆婆是家屬里唯一的老黨員,曾獲五十年黨員榮譽獎章。她常掛嘴邊的話便是:“共產(chǎn)黨就是好。要聽黨話,跟黨走!”
每月的黨費,她也必須親自交上。記得有一次搞支部活動,支部書記考慮到她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沒通知到她。她硬是把支部書記狠狠地數(shù)落了一番,并強烈要求以后一定要通知她。后來,她每次參加支部會議,都推著助力車一步步挪到三樓會議室,且拒絕別人幫助。
婆婆很會精打細算,買物品總是很會講價,買同樣的東西時常比我們買的都便宜,日子也過得很節(jié)儉??恐切┠?,做生意和節(jié)儉的錢硬是把孫子供到大學畢業(yè),這也是婆婆一生唯一的驕傲,當有人夸婆婆不服老,還是那么精明時。婆婆便會喜笑顏開道:“老了老了,我家冬至都大學畢業(yè)了。”
有一次,在醫(yī)院照顧生病的婆婆,中午打飯回來招呼婆婆吃了,就把剩下的飯菜隨同盛飯的一次性飯盒扔進了垃圾筒。
剛進門婆婆問我:“你不吃?”
我道:“不餓?!?br />
實則是醫(yī)院那氣味著實讓我沒胃口。她又接著問:“那剩下的飯菜呢?”
我說:“丟了?!?br />
她當即沖我吼道:“你怎么能這樣做呢?你不吃,可以帶回去給家人吃。”
說完起身下床,慢慢挪步到冰箱旁,拿出我早晨帶來的一砵雞湯,用力地摔在桌上,湯顯些撒了出來“把你帶來的雞湯拿走,以后你也不要再送了,送來我也不吃?!?br />
說完拉過她的助力車,撐著笨重的身軀,一步步朝病房外走去。我以為她是生氣了不想見我,想出去走走。以前她每走一步我都跟著,我今天沒跟。站在病房門口,看著她佝僂的背影歪歪斜斜朝走廊盡頭走去,我也在生氣,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這么些年了,婆婆從沒用這樣的態(tài)度對我過,心里特別委屈。
到走廊盡頭,婆婆折了回來。再一次經(jīng)過垃圾筒時,她用顫抖的手掀起垃圾筒蓋使勁往里瞅,滿眼都是心疼。我實在不忍心,快步走過去道:“好了好了,老媽,別生氣了,我撿,我把它撿回去,晚上帶回家,行嗎?”這時婆婆才松開拿著垃圾筒蓋的手。然后跟個孩子似的笑了。她說道:“糧食浪費了好可惜嘛,不要以為你們現(xiàn)在條件好了就不在乎,浪費糧食是會損福報的?!?br />
以至后來,每每我想扔剩飯剩菜時就想起婆婆說過的話,也就不敢再肆意妄為了。
春天,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推著輪椅上的婆婆,來到一樹白色簇擁的梨花下。我輕輕問她:“老媽,好看不?”
婆婆微微點一下頭,看向我的目光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我鼻子一酸,趕緊逃也似的避開。
這么精明好強的一個老人,終是沒能抵過歲月的打磨。當春去了,花謝了時候,婆婆也被病痛帶走了。
生命是一趟單程列車,走了來了,來了走了,從來都不會雙向奔赴。好希望在生命的任意瞬間按下暫停鍵,讓世間所有的至親至愛鐫刻。常想,世間的永恒,我想也許只有天地,也唯有天地吧。